潞王一行儀駕并不起眼,前后擁從三十余,潞王親自架著一輛青布蓬的馬車,車駕前后各有數名婢女、仆婦隨行。
整支隊伍看起來只像是尋常富貴人家出游,遠遠比不上此前潞王率眾入坊堵門那么聲勢囂張。
但就算是這樣,張氏一家人也不敢怠慢,迎出府門十數丈,恭敬的端立在坊街一側。當潞王駕車行過時,張循古更是邁著老邁步伐親自于前導引。
大概人在放棄了某些底線后,便已經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堅持的。
張循古眼下如此阿諛做派,自己卻并沒有任何不適、屈辱感,反而感覺不錯,一邊在車前闊行,一邊微笑著向潞王講述今日邀請什么世道名流前來觀禮,表示他們一家真的是將此當作一件大事,完全不敢敷衍。
盡管張氏族人們熱情出迎,但李守禮臉上卻并沒有多少喜色,他駕車停至張氏府前,自己落車后便對著車廂躬身說道:“阿母,已經到了張少卿府前。”
“阿姊、阿姊,合籍之事已成,咱們姊弟已經可以說不負祖宗!”
張延也熱情迎上來,探手向著車廂內喊道。
過了片刻,車簾撩起,張氏從車中探身出來,一身樸素的女觀打扮,在兒子攙扶下落了車,并對同樣入前恭迎的張循古微微頷首道:“叨擾少卿了!”
張循古雖然好奇于張良媛這一身打扮,但聞言后老臉頓時一展,拱手說道:“姑母說的哪里話,早年至親流落于外,不敢冒昧登門作擾。如今合籍敘情,已是一家,姑母歸省乃家門喜事,愚等堂前受訓,亦是大慰別情。”
說話間,張氏一眾人便將潞王母子迎入府中,這會兒又有早已經等候多時的張氏內眷入前來打算將張良媛迎入內堂。
然而這時候,張良媛卻主動擺手拒絕道:“今日乃是合籍定親的大喜,得承主家血親關照,使我族支不再流散于外。于情于理,都該入府道謝。但妾已經早作誓愿,但使父兄能夠歸宗,不再為落魄孤魂,妾便舍身入道,永絕紅塵。如今夙愿一了,心中再無掛礙,今日禮見諸親,這便投身觀中。非是不戀親緣,實在生人在世,鬼神難棄。”
張氏族人包括周遭賓客們,聽到張良媛這么說,才醒悟過來何以作此女觀裝扮。
與此同時,潞王李守禮也上前一步,對著張延招招手示意他站到自己身后來,抹一把眼角濕痕,對已經有些目瞪口呆的張循古等人說道:“阿母發愿,身為人子,小王也不能橫加阻止。
今日入府,也是有一言告于張少卿,今次所以合籍,只為亡者安息、能得一嗣食之位,絕非貪慕尊府先人蔭澤。自此之后,自然情事往來不斷,但除此之外,絕不再擾府上。
阿舅他未有學術,事中也難稱良才,躬耕鄉野,不失持家之道。布衣此生,絕不恃門第而妄求,以求不負清河張氏莊謹門風。”
講到這里,李守禮又轉眼望向張延,而張延也忙不迭點頭道:“殿下所言,正是余之心跡。確有血脈相襲,才斗膽高攀名宗,但只為父兄亡魂能夠歸宗安息,至于我,是絕不敢妄失持家根本,不敢長勢求幸,曝丑人前!”
與清河張氏合籍之后,張延便要終生不仕,這是雍王開出的條件,而張延自己也沒有多想便答應下來。
或許他這樣的人物不入時流高士法言,但小人物也自有小人物的盤算,如果說最開始對清河張氏的名門出身還有幾分渴求,但在見識到以往在他看來高不可攀的清河張氏在雍王威壓之下是如何折節,便也認識到誰才能決定他的生死榮辱。
剛才合籍前后,堂上賓客與張氏族人們對他的輕視,張延也看在眼中,明白就算有二王權勢作為后盾,他也不會獲得這些人真心接納。
與其妄求一個眼前本就不可能的虛榮,不如放棄他這一身前程,給子孫們換取一個更高的起點與未來。
且不說張延經事之后的幡然醒悟,在場眾人聽到眼前三人各自表態,一時間也都議論紛紛。
原本在他們看來,清河張氏與潞王庶母連親結誼,無非又是一場可恥的權勢與清譽的交易。彼此都不是什么好貨色,一個貪圖眼前的勢位富貴,一個竊取人家祖宗遺澤。
但潞王一家表態,卻大悖于在場時流的認知,甚至讓人覺得這一樁合籍確有其實可追,只不過此前清河張氏倨傲、不肯承認這一事實,一直等到潞王兄弟大顯于世,才低頭承認下來。
一時間,場中不乏人入前高聲稱贊潞王高義、愛惜羽毛。反觀張循古等張氏族人們,臉色則是青白不定,他們家這一次可以說是將身段折到最低,已經完全放棄了名門體面,卻不想換來的只是這樣一個結果!
做完這場聲明后,李守禮便攙扶著其母退出張氏府邸,張延也跟隨而出,待到張良媛登車之后,一行人便離開尚賢坊,往道德坊故邸而去。
潞王一行來得快、去的也快,卻將清河張氏一眾族人們完全晾在當場。且不說張氏族人眼下是怎樣的羞憤欲死,周遭看客們卻已經忍不住嬉笑連連,甚至有人指著張循古大聲道:“張少卿,家門長輩將要入觀修行,自此清俗兩個,還不率引家徒前往送行?”
張循古聽到這怪話,更是氣得手腳冰涼,身軀都顫栗起來,要靠著族人上前攙扶才能勉強站穩。
他深作幾口呼吸,向著喊話者重重點頭,語調低沉道:“多謝足下提醒,老夫正有此意!今日家門親長捐身入道,實在無暇大宴賓朋,怠慢失禮,來日再補!”
說完后,他也不再理睬在場眾賓客,返回內堂吩咐家人們趕緊張羅準備,然后帶著族人們出門而去。
做戲要作全套,眼下他們張氏體面已經蕩然無存,如果再因一時負氣而更加觸怒雍王,那就是更加的得不償失了。
且不說張氏族人如何收拾一副爛攤子,當李守禮將生母張氏送入道德坊故邸時,此時這座原本的王邸已經開始進行各種改造成道觀的工作。
張氏落車后,卻拒絕了李守禮繼續相送,只是悲聲道:“殿下生是繁華中人,實在不宜出入清寒之地。我與殿下雖有借腹懷胎的舊情,但得奉養多年,殿下更不厭我丑陋,賜予族親一大殊榮。舊情權衡,殿下予我只多不欠,只憾我生性福薄,不能再承厚恩……”
“母子之間,不是這種算法,我先送阿母入堂……”
李守禮深吸一口氣,眨眨眼驅散眼眸中的水霧,還要固執往內送上一程。
但張氏卻立足不動,站在原地拉住李守禮手臂說道:“生人該享多少,命中都有定數。我如今所得,已經算是貪多。往年只恨受人牽連,又怨殿下全無定性、沒有成材的氣象,雖朝夕有見卻厭于親近,但到今日,才知這是我的命啊,不怨別個。
幸在殿下福緣深厚,或無長才,卻有至親相扶。雍王殿下死而復生,是天命匯聚,帶契家門拔出泥沼,凡忤其意,全都沒有好下場。舊時武家幾王是怎樣的煊赫,清河張氏門第是怎樣的崇高,但都不能觸傷雍王殿下天命之身。
臨別贈言,你母本也不是什么大智的婦人,但我如此忤逆太妃,雍王殿下仍肯提攜我家,這全是因了你們之間的兄弟情深。殿下能有這樣的兄弟扶植,我再也沒有什么擔心。
殿下赤子情懷,知足不爭,與我這樣命格卑賤之人親近往來,只會虧薄了自身的福緣。我于殿下除生身之外,更無別的恩惠,如今自守于清靜,為殿下乞求長福,不失一點為母的本分。
殿下不必為俗道孝義所拘,不要長入此中擾我道心的安寧,便是孝義無虧了。”
說完后,張氏突然將李守禮往外推了一把,自己轉身向已經修建好的道堂沖去,反手拉上了門板。
“阿母……”
李守禮望著生母身影消失在門后,跪在地上重重叩首,然后才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向門外行去。
正逢張延領著張循古等人往內行來,李守禮眼下心情正悲傷,見到這一行人,突然上前抓住張延衣領怒聲道:“非你貪求虛榮,我母子何必受此生人別離!日后觀主長居此中,若短了訪問供奉,我饒不了你!”
張延聞言后,自然是連連點頭應是。
另一側張循古等人也待上前表態,然而李守禮推開張延后,只是恨恨瞪了他們一眼,接著便轉身行出,打馬而去。
“禍福無門,唯人所召,古人誠不欺我!王美暢力小謀大,當時但有分寸明智,何必與這種妄人攪在一處!”
望著潞王離去的背影,再回想自家這幾天來所遭受的羞辱,張循古悵然一嘆,更有幾分欲哭無淚之感。
不過張循古倒也并不需要過于自憐,因為始作俑者的王美暢幾乎在同一時間便遭受了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