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禮回了積善坊后,并沒有返回自家王邸,而是直往對街雍王邸而去。
這時候李潼還在前堂,翻看著王紹宗等人初步編寫的張良媛家世,一邊看一邊直樂。
名族譜牒其實也并非什么不傳之秘,像魏晉時期九品官人法,選司常備諸名族譜牒簿書,如果不熟悉這些,甚至都不能擔任選司官員。
國朝以來,為了壓制這些名族,太宗、高宗時期都曾經大肆修編姓氏錄,諸如清河張氏這樣的家世,也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王紹宗等人雖然并不專修譜學,但身在麟臺那樣的閑職有的是時間看書,眼下又不是信息大爆炸的后世,因此對清河張氏譜系也并不陌生。
這第一版的編寫,便直接將李守禮生母一家家世追溯到了北魏時期。因為六鎮起義再加上爾朱榮河陰之變,張良媛這一支張氏族人被迫離開河北祖地而向關中遷徙,直到隋朝時落籍軍戶,成為折沖府將官,自此便在關中休養生息。
這一篇小傳字數不多,但是引經據典,信息量十足。如果不是李潼心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單看這篇傳記,怕是真要以為這就是事實,張良媛一家的確是流散在關中的清河張氏子弟。
但在看完后,李潼還是有一點不滿,因為這一篇小傳只是滿足了他讓張循古叫張良媛姑奶奶的要求,而并沒有滿足讓其家直附定著房的要求。
眼下清河張氏最顯貴一家,要從北齊時期的張晏之論起。張循古就是張晏之長子張虔威的兒子,而高宗時期的宰相張文瓘則是張晏之次子的兒子,張錫則就比他們小了一輩,是張文瓘兄弟的兒子。
按照王紹宗等人編的小傳,早在張晏之幾代之前,張良媛一家便跟這一支分了宗,輩分起來了,關系卻遠了。
這并不符合李潼要將人惡心一臉的打算,于是便又說道:“能不能讓張延與張晏之直接敘齒?”
王紹宗等人聽到這要求后,不免都是翻了一個白眼,張晏之那是北齊高洋時期的人物,突然在唐世多出這樣一個血脈親近的小兄弟,這實在是太難為人了。
李潼也自覺這要求有點不靠譜,再見幾人如此神情,便干笑道:“只要能附在定著,輩分上也可以放寬一下,有勞幾位學士再作一稿。”
世家大族定著房就是有這點不好,世系記載太清晰,讓人搞動作都搞不起來。但如果不把張良媛一家插在定著房,張氏又不會覺得痛。
畢竟傳承悠久的大家族,族支實在太多了,平常不見面,就算論起輩分叫爺爺也只是眼不見心不煩。他要讓張延一家跟張循古他們年頭年尾總要見上一面,不喊爺爺喊叔叔也可以接受。
且不說幾人伏案改稿,得知李守禮返回,李潼便轉望別廳相見,聽李守禮講起在張循古家門前的遭遇,滿意的點點頭。
懸在頭頂的刀那才最嚇人,一刻不落下來,你就猜不到究竟是要砍你腦袋、還是要割你汗毛。
李守禮撂下幾句狠話就回來,這并不是勢弱,而是在給清河張氏持續施壓。反正主動權在他們兄弟手里,接下來就看清河張氏是什么反應了。
李守禮回來不久,雍王邸很快便有人登門求見,是皇城中的李嶠并其他幾個張氏親友,明顯是先知道了張錫被提走,至于李守禮在坊中的鬧事還沒有傳入皇城中。
李潼本來不打算接見李嶠,但想了想之后還是吩咐將人放進來。他跟李嶠好歹也算是老關系了,舊年剛剛來到這個世界,還沒有出閣的時候就有了聯絡。
李嶠也是他想要拉攏的河北人之一,其人身為文壇宗主,在士林中還算是頗有號召力的。如果因為搞清河張氏便放棄這一層情誼,還是有點可惜。
李嶠臉色不太好看,入堂便拜,也并不多說什么。
李潼見狀,示意人將李嶠扶起,然后嘆息道:“本來與學士故誼,有什么情勢請托,也不需要親自來告。但這一次,所涉卻并不止于我,而是已經擾及庭中親長。”
說話間,他給李守禮遞了一個眼神,李守禮便拍案忿聲道:“本來各守門戶,各自安生,互不干涉。但清河張氏卻使人游說外親,相謀合籍。
憑我兄弟如今功勢,本也不貪求名門虛譽,但庶母知此后,寢食不安,只道若能成就此事,她愿意余生清修,折福助事!成與不成,我都要背負不孝之名,若換了李學士你,會不會輕饒這些擾亂家庭之人!”
李嶠聽到這事中曲隱,臉色頓時一苦,實在是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出。但在想了想之后,也并不覺得二王有必要就此欺騙自己。
沉默好一會兒之后,李嶠才又開口道:“事涉各家祭事,嶠不便多言。但張相公他……”
“我此番也不是為了為難張相公,但是他宗中確有敗類,自恃清高、擾人安寧。此番暫提張相公,也并非公器私用。這一樁事跡,雖只天家枝節,但在當下人心未定之際,不可目作隱私。當中是否有人詭計邪念,想要污蔑我兄弟欺侮名族,繼而擾及州縣,仍待詳查。”
李潼講到這里,語調又變得冷厲起來:“平地波瀾驟起,擾及宅內。我如今又身領都畿安危,遇事不免大而計之,也并非專對某人。當中曲隱,恥與人言,若非與李學士舊情悠長,也實在不便啟齒。既然李學士入府,不如代我去追問內情。若等到諸事俱付刑司,我與學士可就都要避嫌了。”
李嶠憂心忡忡的退出了雍王府,剛剛行至坊門前,便見對面一眾張氏家人匆匆向此行來,他便站在坊門一側等著。
“巨山,你、你這是要往雍王府去?”
為首的張循古自然也知道李嶠跟雍王交情不俗,及見李嶠站在這里,頓時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抄起李嶠的手腕便往坊內拖去:“你來的正是時候,我們正要前往拜望殿下,同往、同往!”
李嶠卻足下生根,站在原地不動,振臂甩開張循古,吸一口氣說道:“請問張少卿,與潞王家人合籍一事是否屬實?”
張循古聞言后愣了一愣,片刻后才澀聲道:“此中另有隱情,我事后自然會向家人詳細解釋,眼下所急,是千萬不要讓兩位殿下……”
“已經晚了,阿舅已經被雍王殿下教令投往憲臺。”
自張循古口中得到證實,李嶠臉色更冷,他的母親與張錫是親姐弟,因此他與張錫這對舅甥關系要更加親近,但跟張家其他人那就馬馬虎虎了。
得知張錫落難,李嶠趕來求請,那是他對這個舅舅的感情。可現在擺明了張錫是受其族人連累,所牽涉又是這種名族恥于言之的合籍之事,李嶠如果再要牽涉其中,他家親長也不會放過他。
畢竟他們趙郡李氏牌子要比清河張氏硬多了,族人們也更加愛惜羽毛,如果因為幫他舅舅而把他們家的舊事再翻揚出來,李嶠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此為貴府家事,少卿不必訴我。剛才我也已經拜望過雍王殿下,聽受教命,如今則要歸省就事,請恕不便相陪。”
聽到李嶠這么說,張循古臉色變得更加難看起來,忍不住追問道:“雍王殿下與巨山言及此事?那殿下態度如何?”
李嶠見張循古那松皮老臉上冷汗淋漓,心中又是一嘆,現在知道怕了?那你們沒事又去撩撥雍王干啥?
潞王已經連張氏害他不孝這種話都說出口,至于雍王且不說那些扯虎皮做大旗的宣言,已經通過了實際行動證明了對此絕不會善罷甘休。
雖然李嶠仍不知兩位殿下何以反應如此激烈,但也猜到當中必有隱情。張循古又擔任司屬少卿,結合二王封事,他其實已經不乏猜測,所以也就更加的不想再涉入此中,不想因為張家背地里的小動作而完全破壞了他與雍王的交情。
“殿下態度如何,少卿可以自往端詳。只不過,這件事已經不是少卿一人能當,有什么人情積累,那就盡快引用起來吧。”
跟張循古點明了事態的嚴重性后,李嶠便也不再久留,直接抽身而走,往天津橋去了。
張氏族人們站在積善坊前,望著李嶠快速離去的背影,一時間也是面面相覷、愁容不展。一些已經知悉內情的族人們,這會兒望向張循古的眼神也滿是抱怨。
李嶠并不是第一個棄他們而去的親友,早在潞王坊中堵門的時候,張循古便已經派出子弟告急求援。這一路行來,途中也有一些親友聞訊而來,但在聽到他們家招惹了雍王與潞王后,便各自面露難色,托辭離開了。
張循古這會兒自是滿心懊惱,不經事不知雍王如今是怎樣的勢大。
此前借故離開的,不乏與其共謀之人,商量計策的時候一個個高談闊論,不將雍王這個恃勇幸進的小兒放在眼中,可現在真的把人惹毛了,卻一個個緘默不言,甚至連面都不敢露。
可無論旁人如何退避,張循古卻是退不了,已經走到了這里,也只能咬著牙往坊中雍王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