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外堂雖然賓客眾多,但內堂里卻并沒有太多外人入此,甚至就連賞賜入邸的宮人們都被安排在了別處。主要是太妃房氏不喜躁鬧,也不想讓太多生人圍繞起居,因此哪怕今日大喜臨門,仍然只是家門內稍作慶賀。
家門三子一日并封親王,所以后堂里雖然不如前院那樣熱鬧,但也是一派喜樂融融。不過一家人談笑間,好氣氛卻突然被破壞了。
原因是李守禮的生母張氏在談笑間突然說道:“三王少壯,一日并封,如今各為封建之始,先王若泉下有知,必也能英魂含笑!難得雍王殿下邦國復封,歸籍有望。兄弟各據邦土,宗則為親,國則為友,一家三建,真是榮耀。”
這話本來也沒有什么問題,所謂封建,便是封邦建制。
如今大唐爵制雖然不像古前那樣各自都有實際的封土,并能在封國中建立獨立的法律,僅僅只是各自占有一部分戶籍租稅。
但總體上而言,仍然只有親王的封國才可稱邦稱國,至于其他的嗣王、郡王等就要差了一些意思。
說的更具體一點,那就是三王可以各置家廟而自為始祖,這是親王才有的權力,其他級別的王爵則就只能祭祀自己這一脈得國之祖。
聽到張氏這么說,太妃房氏也是微笑頷首,三子各自封建成宗,這對她而言也是一樁大喜。特別最小的兒子入嗣孝敬,是她心里一個心病。
如今朝廷雖然還并沒有在禮法上承認三子回歸本宗,但卻是將先王故爵重作冊授,在房氏看來,小兒子歸祭本宗也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至于孝敬絕不絕傳,她并不怎么在意,最重要是自家人能夠整齊。
但張氏接下來的話卻讓房氏臉色微微一變:“妾近日也多聽出入幾家閑人議論,言雍王雖然新冊,但后續還是有一些疑難。潞王如今在嗣,若雍王再合籍歸宗,則就難免會有易封亂禮的問題。妾近日也在暗忖此事,祖宗家廟自然不敢輕易滋擾,但生人卻能有就宜的余地。
雍王自有壯功于家國,歸嗣當然。而潞王只是舊年從宜代事,本身也沒有足夠的才性高支家門,自退讓禮,既能助成家事,也是兄友弟恭的美談。妾愿與潞王別庭自立,以待雍王歸家主事。”
張氏一番話緩緩道來,一邊說著一邊偷窺房太妃的神情,但講到這里的時候,神情中仍然難掩一份激動。
張氏這一番話說得初聽倒是不失誠懇,但聽在房氏耳中,卻下意識覺得有些不妥。
她倒沒有深作回味,只是擺手道:“朝廷如此設封,或有存心幽隱的權衡,當中的確多有混亂,未必是咱們這些婦人能夠感思周全。雍王歸宗與否,也并非能夠私庭決斷。但別庭自立之言,絕對不可輕說!如果為了歸宗主事,就驅逐在嗣的兄長,這對雍王聲譽損傷實在太大!”
“終究是要如此,不過早晚的區別。雍王自是家門的柱石,又身領先王故國。無論是為美玉能夠留守宗中,還是家廟不受騷擾,太妃難道忍心讓雍王久立別家?”
張氏講到這里,神情顯出幾分凄苦:“一家人自應當分甘同味,熬過了往年的凄苦,能夠共榮于當下。妾也別無所求,只盼自身舍出的這一具骨肉能夠福樂無憂。潞王凡所經歷,難免簡慢大意。既然眼見到這是必作的后事,又何必再困于俗情?
太妃關心雍王的聲譽,這誠是母性慈厚。但潞王雖然德性不高,畢竟也是承歡膝前的孩兒。妾懇求太妃能夠再施眷顧,成全這個孩兒知禮恭退的一點名聲,讓他能夠自己言退,不要為勢所逐。”
房氏聽到這里,眉頭緊皺起來,初聽倒是感覺張氏這一番話也的確是用心良苦、顧全大局的同時又給自己的親生骨肉爭取一點從容,但是心里又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她跟張氏算不上是親密無間,但這么多年一起生活下來,對其脾性也是頗有了解,只覺得這一番話由張氏說出來,感覺總有些怪怪的。
想了想之后,房氏并沒有直接回應張氏的請求,而是不動聲色道:“咱們這些閑庭婦人,外事還是不必多作過問。兒郎早已經能夠承擔起家務重擔,或許早已經有了全盤的計議,貿然開口干涉,未必是好。”
張氏聽到這話,神情便有幾分激動起來,直接自席中站起,語調也不想剛才那樣苦口婆心,而是有些尖銳起來:“太妃所慮,無非雍王聲譽而已。妾也已經言明,讓潞王主動棄事,只求幾分退的從容。
雍王的確性尚勇武,能夠操弄大勢,家業所以迎來轉機,全在雍王籌劃,妾也身懷感激。但就當妾是孤僻狹計,太妃能夠安心領受兒郎舍命搏求的富貴,但妾卻做不到!不受身孕之苦,能有鉆心之痛?妾知潞王犯險弄事之后,真是怕得寢食不安……
妾不盼他能領袖人事,只盼他能安享余生,太妃連這一點從容都不肯舍,難道我母子真的畢生只能給人作墊腳的石階?”
“你、你說什么?我、我何有……”
聽到張氏如此直白的指責自己身無所處而不愛兒郎,房太妃臉色霎時間轉為慘白,抬手指著張氏,氣急之下竟是口不能言。
兩方談話隨著語氣加重,自然傳到了側廳,側廳里潞王妃獨孤氏、雍王妃鄭氏并李幼娘和其他家眷們聽到吵鬧聲后,也都紛紛走進正廳里,看到這副模樣后,一時間也都不敢多說什么。
鄭文茵抬手示意獨孤氏先將張氏引出,她則上前要將房太妃扶回內室,并強笑道:“今日家門大喜,凡事溫言能決,何至于失了和氣。”
獨孤氏也附和著說了兩句,正待上前拉起張氏,然而她手腕卻被張氏反手握住。
“兩位王妃不必急于逐我,今日一腔忿聲也不是為了其他!太妃端坐高堂,但用心卻太不公允,潞王、雍王都是悉心長成的孩兒,教養上已經分出了長短,如今還要強壓著潞王為雍王墊足……”
“讓她說、讓她說……我沒有孕養孩兒的榮幸,沒有福澤惠于家門,本就是一個天厭的棄婦……但今日,誰也別想恃著蠻橫將丑惡鬧出家門!你有什么惡語,我在堂上生受,但敢有片言流出堂外,就算守禮恨我余生,也要私決了你!”
房太妃這會兒已經是滿眼的淚水,推開了入前攙扶的王妃鄭氏,站起身來直望著張氏。
兩人言辭越來越激烈,同在堂中的兩名王妃一時間也是一臉的尷尬情急,不知該要如何勸解。
正在這時候,李幼娘突然一拍腦門,指著張氏怒聲道:“我聽出來、記起來了!前日內宅有人來訪,是張阿姨你家故親,細言要跟清河張氏合籍,只恐你家門庭不高,所以要把二兄帶出家門,原來是你自己要做一個潞王太妃!”
突然被李幼娘叫破心跡,張氏一時間氣勢消了許多,但片刻后又瞪眼叫嚷起來:“你小娘子人事不曉,不要胡說!潞王終究是我辛苦孕成的孩兒,往年在嗣宗中,雖然朝夕相見,我不敢竊占一分身為人母的榮光!但潞王今日的富貴,那是舍命搏來,太妃只是坐享成功,難道漢王、雍王還不足養你?把我的孩兒還我……”
“阿母,你不要說了!”
正在這時候,李守禮終于沖入了堂中,向來粗枝大葉的他,這會兒一臉的悲痛淚水。
他走進房間里,撲倒在張氏足邊,一邊重重的叩首,一邊悲聲說道:“只是兒子無能,居然讓阿母集聚這么多的怨苦不能覺出,如今卻化作利刀剜刺至親之心!不怪阿母惡語,兒子無能、兒子不孝……阿母再發一聲,我便將此一身血肉奉還!”
說話間,他便解下腰間割肉小刀,直接抬臂割去。隨后趕來的李潼見狀一慌,忙不迭抬腿踹倒李守禮,摁住他的手腕將小刀奪下來。
李守禮悲哭著掙扎,又從地上爬到房太妃足前,額頭砰砰的叩打著地面,嚎啕哭道:“兒子不孝,讓娘娘遭受這種指摘……只是我自己無心、無能,求娘娘不要怪罪阿母失言……”
李潼轉頭狠狠的瞪了張氏一眼,同樣也跪在房氏面前,沉聲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是兒子失察,只知夸耀于外,竟不知人情已經擾至內庭。奸邪惡言,娘娘千萬不要入心!兒等失怙年久,非娘娘養教,幾能成人?當中甘苦,銘刻心扉,絕非邪言更毀!娘娘切勿氣動傷身,使親者悲痛……”
房氏低頭看著兩個兒子,眨眨眼抹去眼中淚花,想要擠出一個笑容,嘴角抖了幾抖卻終究沒有笑出來。她彎腰捧住李守禮嚎哭到扭曲的臉龐,顫聲道:“不怪你、娘娘不怪你……你阿母所言,是有幾分在理。但是,二郎啊,人世間的辛苦,你所受仍少。沒了你兄弟幫扶,娘娘怕你孤弱難支啊……你們兄弟,雖不是我骨肉,但卻是我性命,只要娘娘仍在,便不準你們兄弟失和,為人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