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總管府的組建,李潼又提了幾個關鍵的問題,然后便交付由姚元崇負責與政事堂進行交涉。
待到兩人離開之后,李潼又往內堂安置傷員的地方查看一番。其中一些輕傷的傷員在處理過傷勢后,便陸續送往北面兵城中安養。
最讓李潼感到驚喜的是,郭達居然醒了過來。
得知這一消息,李潼便匆匆往郭達的病房行去,將隨員們留在門外,自己則輕輕走了進去。
郭達此時正平躺于榻上,自侍藥的宮女口中得知代王前來探望,便要掙扎起身。李潼見狀,一個箭步沖入榻前,抬手小心翼翼按住他肩膀并輕聲道:“四郎傷痛在身,千萬不要輕動!”
“殿、殿下,仆、仆幸不辱命……”
郭達語調仍然虛弱,但是見到代王,眼中卻充滿神采。
“是啊、是啊!四郎一刀,定勢北門,可謂壯哉!”
李潼虛坐于榻側,看著郭達因失血過多而仍顯蒼白的臉龐,滿臉笑容道:“余事不必在懷,四郎眼下就是安養傷勢!偌大勛功,我要與相知托命的老人春秋長享!即將此命贈我,就要養好這副體魄,否則就是不忠不義!”
“仆一定、一定盡快養好,再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郭達聽到這話,眸中泛起淚花。
李潼則按著他,不讓他再說話,只是自己細細講述了一下其他人目下的處境:“田翁目下正在汴州,不日即可歸洛。三友等已經入職千騎……”
郭達雖然醒來,但精神仍然很虛弱,聽了一會兒之后便沉沉睡去。
李潼見狀便也悄悄退出,離開之前,又將在此留侍的宮婢們喚至眼前,仔細叮囑了一下之后看護的事項。
此前在搶救郭達的時候,他并不敢胡亂賣弄、干涉醫師們的救治步驟,不過也明白在手術后的康復過程中保持一個無菌衛生環境的重要性。諸如前往內庫支取一批新的布帛,量裁成防護服出入穿戴,日常所用器具蒸煮消毒之類。
在搜腸刮肚叮囑完這些宮婢后,李潼也在思索將這些養護常識向軍中推廣的可行性。但他也明白,后世那些醫療養護常識看起來做到很簡單,但在古代這種戰爭環境下,想要完全推廣開,是很困難的。
即便能夠快速培養出一批醫護人才,但各種醫護物料又會大大的增加輜重負擔,蒸煮繃帶、醫療消毒之類,對燃料的消耗就是一個無底洞。
不過客觀困難雖然有,但也并不是不作改變的理由。
李潼終究做不到將戰士們視為消耗品,特別在接觸到那些故衣社軍戶老兵們時,看到他們身上因為戰爭留下的種種殘疾傷病,心里都覺得很不是滋味,想要為他們做些事情。
盡管眼下他還沒有機會真正的率領大軍出征,但既然已經有了這樣一個想法,便決定先從人員上開始準備。他首先想到的是培養一批宮女,讓這些宮女們學習一些基礎的醫療知識,在前往西京的時候就可以隨軍而出。
如今宮中用役,實在是太多了,已經超出了實際的需求數倍有余。而且其中相當一部分宮人才參與過前日的政變,將皇嗣一家提前轉移。
眼下他四叔還留在上陽宮,但未來返回大內的話,肯定是要將宮事整頓一番。畢竟誰也不放心衣食起居由這樣一批人負責照顧,如果不將原有一批宮人遣散,李旦一家只怕就連睡覺都不踏實。
可是宮人數量如此龐大,簡單的遣散就意味著悲慘人生的開始。李潼也不愿意看到發生那種情況,畢竟這些宮人們看似微小,但在事變前后也給他提供了極大的幫助,于情于理,他都要該有所負責。
當然,讓這些宮女們隨軍醫護,同樣也不算是一個好的安排,但畢竟是一個選擇。至于其他的,還要再作籌備。
就算不能將所有將要被遣散的宮人都救助下來,李潼也希望其中絕大多數能夠在他的庇護下得享一個安穩的余生。
他并不是什么圣人,只是在自己有余力的情況下,希望不要因為自己的一時疏忽,而讓這些本就卑微凄慘的人們沉淪苦海。
心里這么想著,李潼又返回玄武門前,將此夜的值宿任務安排一下,然后才又轉回他奶奶暫居的仙居院,準備看望一下他奶奶。
當李潼來到仙居院時,正見到幾十名宮人并甲士簇擁著他姑姑太平公主從院中行出,太平公主還一邊走一邊落淚,神情看上去有些凄楚。
太平公主也發現了李潼一行,連忙舉手擦掉了臉上的淚水,深吸兩口氣平復了一下情緒,這才走上前對李潼點頭道:“慎之,你來了。”
“姑母何以此態?”
李潼上前彎腰拱手,見太平公主眼眶仍是通紅,忍不住問了一句。
太平公主回望一眼仙居院,神情變得更加復雜,轉回頭之后便長嘆一聲:“陛下久在勢中,驟然失重,難免……唉,慎之不必擔心我,你眼下在守北門,多多來看望你祖母吧,她、她對我……算了,這種事也不必說來讓你心煩。”
李潼聞言后便不再多問,退往道左給太平公主讓路,并吩咐身后北衙士兵護送一程。
太平公主在走出一段距離后,似乎想起什么,屏退身邊舊人,又走到李潼面前說道:“定王本就不是一個品性堅毅的人,逢此家變,不免氣結至疾。但慎之你放心,我不會讓他來打擾你。我與定王,終究是夫妻,也盼你能……”
“姑母說的哪里話,此前行事,所除者都是不能安守本分之類。定王篤行善守,恬然不爭,我又怎么會念念不忘。只是眼下事務繁忙,不暇抽身,否則一定先往姑母府上拜望致歉。”
李潼聞言后便又說道,心知他姑姑是擔心他仍然不肯放過武攸暨。武家這些人雖然親情一般,但北門被殺的武攸寧跟武攸暨卻是親兄弟,太平公主有此擔憂也屬正常。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臉上才又露出笑容:“慎之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不過致歉之類,也不必說,你是為國建功,不曾有負與誰。定王年齒已長,自然懂得這樣的道理。”
說完這些之后,太平公主才又轉身離開。李潼則站在遠處看著他姑姑背影,思忖片刻后,才又舉步往仙居院中行去。
及至登殿,李潼入前問候,看到他奶奶精神較之昨日明顯又衰弱許多,臉上不施鉛黛,老態不免越發的明顯,心里不免又是一嘆。
“慎之來得正好,我這里正有事囑你。”
見李潼入前行禮,武則天對他招招手示意入前來,然后抬手指了指同在殿中的女官厙狄氏等人,對他說道:“華陽夫人等,此前奉制入宮,為你祖母分勞諸多。如今宮中已經沒有那么多的事務勞碌,也不該再將她們強留于此。這幾日你多勞一些,若仍有家院可歸的,就禮送出宮,各賜一份行資。”
厙狄氏等女官們聞言后,紛紛離席起身叩拜泣訴道:“陛下大恩于妾等,妾等愿意長奉陛下……”
“說的什么話?此前是國事所需,不得不引你等入宮分事。但如今國事已付兒孫,我自頤養閑苑,也不需要夫人等長環身畔。再大的恩情,難道還能讓人斷絕倫情?”
講到這里,武則天又嘆息一聲,繼續說道:“我知你等心中不乏憂計,所以才將你們托付給代王遣送歸家。代王宗枝少壯,托事必應,關照你們各自安生是綽綽有余。”
李潼在一邊看著他奶奶與女官們對話,又不免感慨他奶奶在失去大權后,反倒多了一些人性。若是往年,這種話是決計不會由其口中道出。
他此前還在思考安置宮人們的問題,此時聽到他奶奶將女官們出宮也安排給他,索性一并講出來。
武則天聽到這話后,望向李潼的眼神變得更加深邃,片刻后嘆息道:“有雷霆手段,有慈悲心腸,有佳孫如此,又有什么可稱遺憾的?既然已經想到,那就放手去做,給她們一個安穩的歸處,讓世人知我天家并非薄情!”
說完這些后,武則天抬手屏退厙狄氏等人,待到殿中只剩下祖孫二人并體己幾眾,武則天才又望著李潼微笑道:“途中見沒見你姑母?知不知她因何而來?”
李潼聞言后便點點頭,接著又說道:“若所料不錯,應是為了河東道遣使。”
聽到李潼不假思索的講出,武則天先是愣了片刻,旋即搖頭苦笑道:“唉,讓梁王等與你相作牽制,真是所用非人!慎之啊,你若能再忍幾年,你祖母一番事業,不托你、又能托誰?”
李潼自動忽略了他奶奶這句沒啥意義的感慨,只是安慰道:“姑母也并非貪勢薄情,往年只在事外,如今乍入事中,難免會有些舉止失調,祖母大不必以此傷心。”
“我不傷心、不傷心,她是我的骨肉,生就什么心腸,難道還不知?”
武則天嘴上這么說,但神情中還是多有失落,接下來一句話就完全暴露了她的心情:“乍入事中,這算是什么借口?舊年相見,我孫還只是一個身短少郎,能有‘唯情活我’之識!她是空長了心機,埋沒了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