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455 群臣唯望政事堂

外朝刑卒退出麗景門內推院這一天,宮人們奔走相告,不乏人喜極而泣。

這些宮人們久在禁中,由生到死所見不過大內這一片天地,當圣意中的惡念籠罩整個大內,自有一種天地俱崩的絕望感。刑卒退出內推院,則不啻于陰霾消散,終于再見生機。

劫后余生慶幸之余,對于促成這一轉變的代王妃,宮人們也都由衷的感激。一時間多有宮人游蕩于九洲池北岸的仁智院附近,希望能夠當面道謝致意。

但仁智院只是宮防謹守,專心為橫死的徐司苑治喪祈福,偶爾傳出一兩句聲訊也只是天意好生、無關余者。

無論禁中宮人們由死境轉入生天的感觸多么深刻,外朝對此也并沒有太大的關注。畢竟對大多數人而言,皇宮大內究竟發生了什么距離他們實在是太遙遠,即便是偶有聽聞,也都很少密切關注。

眼下時局所關注的重點,一是禁中那場法會所傳達出的圣意諸種,二是由這場法會所衍生出的北擊突厥的決議。

與此同時,侍御史來俊臣在被罷內推院事后,旋即上書訴變,道是嶺南流人謀反,請求朝廷分遣使者南下徹查。

毫無疑問,這又是來俊臣為了自救所使出的手段。禁中發生的事情,雖然外朝所知不詳,但多多少少是有所耳聞,其中一些心思敏銳的便想要以此為突破口,將來俊臣再次逐出。

譬如同為侍御史的周矩,便暗訪曾在內推院供事的刑卒進行取證。

來俊臣自知并無薛懷義那樣深厚的圣眷,本身就是危機感十足,先是上書訴變道是朝野逆流仍然勢眾,刑卒還有用武之地。接著又搶先出手、倒打一耙,彈劾周矩等朝臣窺問禁私、意圖不軌。

武則天自知那場法會雖然暫時令在朝三品大員們口風達成一致,但泛及整個朝堂,仍然不乏人在私議妖氛,正需要將言路加以管控。因此對來俊臣主動將火引到憲臺,與她心意頗有吻合,于是便授意來俊臣嚴加推查。

同時,她又授意朝廷分遣諸路使者,南下查問流人究竟有無謀反。

其實流人究竟有無謀反,本就不是什么大問題。且不說這些流人們本身就是諸年政斗的失敗者,與當下朝局秩序瓜葛不大,就算是他們真的意圖謀反,各個流放地本就地處偏遠,又能成什么事。

之所以還要作態嚴查,無非是給在朝人眾施加壓力。人不慮于前,當慮于后,眼前諸事,是要為后來者作誡。

七月中,盂蘭盆節,百司休沐,各自居家治禮。

節后,狄仁杰應鳳閣舍人崔玄暐之請前往其家赴宴。崔玄暐出身河北名族博陵崔氏,本身又官居鳳閣要省,其人設宴,朝野人士參與者二三十眾。

席中眾人不乏詩文唱應,狄仁杰則攬杯獨飲,臉上不乏憂悵之色。

“未知狄公何事繞懷,宴飲之際竟也惜字如金?”

很快有人便察覺到了狄仁杰的情緒有些不對,下席有秋官員外郎袁恕己入前詢問道。

狄仁杰聞言后嘆息一聲,抬眼望向南方,口中說道:“所見賓友滿席,不免追思故人。李承胄才藝卓然,論禮精湛,此日若能在席,必有妙語驚人,可惜風雅放于天南。”

眾人聽到這話,神態也都略有轉變。狄仁杰所言李承胄,乃前憲臺中丞李嗣真,舊年與狄仁杰等眾宰相一同被流放。那一批流放者中,魏元忠與狄仁杰被先后起復,而前宰相任知古、李嗣真等則仍在流放地。

流放生活本來就悲苦有加,如今朝廷再遣使者調查流人謀反,可以想見那些流人們必然會更遭無妄之災。所以當狄仁杰說完后,在場眾人也都各自面露戚容,他們或有親友仍在流放,即便沒有,心里多多少少也都抱有同情。

隨著狄仁杰的開口,宴席的歡樂氣氛有所削減,眾人再開口談論起來,多多少少也都覺得朝廷如此做法有些矯枉過正之嫌。

眼見眾人態度如此,狄仁杰心緒微微一寬。他之所以主動提起此事,就是希望能將人心稍作整合,上書勸阻此事。

雖然第一批的使者已經派出,但如果能夠勸阻圣皇陛下后續的派遣,那也能對第一批南下的使者有所警示,讓他們在推審事情的時候稍作收斂,對那些悲苦的流人們手下留情。

然而狄仁杰還沒有開口,坐在主人席中的崔玄暐則嘆息道:“諸君所言誠有可鑒,但朝廷所以派遣使者南下審察,也是有更深一層的顧慮啊。”

聽到崔玄暐這么說,眾人議論聲為之一頓,就連狄仁杰也略有好奇的望向崔玄暐,想要聽他講一講朝廷這么做的深層理由。他們這些時流雖然也在神都,但畢竟不能入參機要,難免就短于見識。

“李相公久在西京不歸,事機收攬于外,也使朝中諸事運作不暢。更嚴重的,則就是讓皇嗣久涉事中不能抽身篤靜……”

崔玄暐所言便是李昭德出都調查王城驛兇案一事,一同出使的河內王武懿宗都已經返回了神都,但李昭德卻以案情仍有疑點為由繼續留頓西京。

狄仁杰本以為崔玄暐有什么深刻論述,但是聽他言涉李昭德,不免便皺起了眉頭。

他雖然在事閑司,但于朝中也多故舊,或許不能及時知曉許多機要,可也并不是對朝中人事糾葛一竅不通。

李昭德之所以久在西京,原因絕不是崔玄暐所暗指其人想要避開朝局紛爭。一則是武氏諸王的阻撓,不愿意讓李昭德太早回朝。

二則是李昭德本身所收攬的那些事機關乎重大,如今朝內酷吏猖獗、幾無所制,一旦李昭德歸都后沒有策應,讓這一部分事機被酷吏奪走,受害者必然更多。

如今朝中,且不說圣皇陛下心意如何,政事堂宰相唯梁王武三思、鳳閣內史豆盧欽望、鸞臺侍郎楊再思而已。

這三人徒在其位卻無能于事,只從日前禁中法會決議出征突厥這件事上就能看出,他們對君王制命根本就全無匡正之力,只能垂首附和。

最起碼在狄仁杰看來,眼下絕不是興弄外事的良機。年前朝廷用兵收復安西四鎮,眼下局面也不過堪堪維持住,吐蕃隨時都有可能再作反撲,布置在西域的人事不可輕易撤回,甚至可能還需要持續的投入。

朝內看來,盡管代王一系所主持的漕運事宜有所收效,使得國計度支略有從容。但此事運作仍淺,還需要加以穩定,最起碼也要看過今年的歲收整體增益如何,才能確言究竟成不成功。

在這樣的情況下,圣皇陛下卻一意孤行,決定出征突厥,而且用的還是那樣一個妖異借口,根本就沒有一個整體的戰略意圖與戰術構想。僥幸或可不敗,但也無從扭轉北方的攻防形勢,根本就是勞民傷財的妄舉。

狄仁杰相信在朝有識之士也多能看到這個問題,但之所以沒有強力人物出面勸阻,無非是在事者都失去了就事論事的正直之心。

諸如眼前的崔玄暐,其人就事鳳閣,深參機要,面對朝廷明顯的亂政避而不談,卻轉而討論余者枝節。說到底,權力撩人而已。

如今的政事堂,言則有宰相五人,但夏官尚書王孝杰本職安西大都護,只是遙領宰相。鳳閣侍郎李昭德本困在西京,也不能從容回朝,發揮出宰相職責。至于在朝這三人,哪一個都沒有擔當國計的器量。

所以接下來,政事堂肯定是要做一番大的增補調整。這已經是在朝群臣的共識,也是圣皇陛下刻意促成的一個局面。

因此政事堂在事者謹言慎行,不敢違逆圣意。而自覺有資歷者也都是小心觀摩,希望能一舉拜相。

崔玄暐如今已經官在鳳閣舍人,同樣也是宰相的后補梯隊。其人之所以言指李昭德,原因也正在于此了。只要能把李昭德排擠出朝,那么接下來政事堂已經到了不得不做增補的地步。

出身河北的崔玄暐有一個優勢,那就是薛懷義此次率軍出征突厥,一定要仰仗河北士情民力。所以,接下來圣皇陛下便極有可能提拔一個河北出身的朝臣進入政事堂擔任宰相。

因此群臣所以不阻此次出征突厥,一則自然是因為圣皇陛下意圖急切,二則便是宰相勢位的勾引了。

原本狄仁杰是打算聯合朝士勸阻朝廷繼續增派使者南下,可是由于崔玄暐的發聲打亂,讓在場眾人思計有所偏移。畢竟嶺南流人處境如何與朝局本身并無切膚之痛,人終究是要從自身出發去權衡判斷。

所以狄仁杰在席中也是越坐越覺苦悶,索性起身告辭。

崔玄暐將狄仁杰送出家門,對狄仁杰的審視略有躲避,只是嘆聲道:“如今朝局妖氛濃厚,所計不可專注枝節。惟求定勢于中,才可再望諸事悉定。狄公老成謀國,盼能有所體諒。”

狄仁杰對此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點點頭,然后便默然離去。

回到家中后,狄仁杰將自己關在了書房里,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朝前,他才從書房里行出,將一份密封的信件遞給家人,并叮囑道:“城門開啟后速速離城,將此信送往肅岳軍中的二郎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