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迎親隊伍之后,李潼便一直提防著會不會有人搞事,此時見薛懷義率領這么多徒眾突然現身,自知來者不善。
唐人障車禮俗,說好聽點叫做聚眾助興,說難聽點就是古時候的婚鬧,借助興為名勒索錢財。有的時候因為障車尺度全無,好好的婚事轉變成兇案都有可能。
李潼這一樁婚事,全城矚目,且不說他奶奶對這樁婚事關注極大,單憑他自己的勢位,敢于障車滋事的也不多。
但不多并不意味著沒有,如果是薛懷義這個混不吝,再加上武家諸王背后攛掇,借著婚事搞他一個灰頭土臉也是能做到的。李潼已經注意到這現身障車的隊伍除了薛懷義之外,還有武家幾個小子也出現在隊伍中,站在隊伍顯眼處,并不擔心被自己發現。
他深吸一口氣,率領楊思勖等幾員護衛上前,對薛懷義拱手道:“日前請帖送入白馬寺,薛師肯來參禮,慎之自感榮幸,邸中自有上席美餐相待,何必作這樣的俗戲?”
薛懷義聞言后稍作沉默,然后又擺手道:“代王如果真心請我,何以禮前都不見?我與你有事還需旁人轉告?既然不得請,我卻愛湊興,以此來賀,盡興自去。”
“那請問薛師,如何才能盡興?”
李潼又沉聲說道,這一次不待薛懷義作答,武承嗣之子武延基已經搶先說道:“代王成婚,不獨京畿俱知,宗枝幾家也都受擾。為求助興,中使收盡各家金貨,鑄錢賜喜。聲勢如此浩大,障禮自然也要匹配代王大喜。薛師已經說了,盡興則去,代王不需再問,自去籌禮,或許還能不誤良時。”
李潼并不搭理這小子,指著薛懷義說道:“這么說,薛師是打算一點和氣都不存留?魏王、梁王應該都在尚善坊吧?他們何以不至,只讓薛師親來?”
“代王是覺得我不配來賀?他二人各自有事,你也不必雜論其余,今日只我至此,你能發退了我,再說其他罷。”
薛懷義聞言后便冷哼道。
李潼聽到這話,是真有幾分無奈并好奇,薛懷義這家伙雖然是混不吝,但也不乏狡黠。二人之間已有嫌隙,但若僅止于此,武承嗣他們也未必能說動這家伙,其人肯主動來挑釁自己,背后肯定還有其他的原因。
略作沉吟之后,他退后幾步,吩咐楊思勖先乘快馬通知迎親隊伍先作緩行,然后自己則返回了坊居。
“慎之,懷義率眾來挑釁,你打算怎么做?”
李潼剛剛行回邸中,太平公主便闊步行上來,抓著他胳膊說道:“我早跟你說過,那賊僧奸猾,是不能念舊縱容的。他引眾障車,分明是要壞你喜事,我速速入宮奏告,一定讓陛下嚴懲這個驕狂悖禮的惡徒!”
李潼抬手制止了太平公主,說道:“此事我有定計,能不能請姑母先出坊去稍作抗阻?”
太平公主早就盼著把李潼拉過來跟她一起對付薛懷義,聞言后便點頭道:“你放心罷,我絕不讓他逾前一步,只是你……”
“我當然是籌措錢財,足他所用!”
李潼沉聲說道,轉入內庭換下禮袍,再行出時,已經穿戴一身皮甲,在堂前喚來李守禮,吩咐道:“二兄往西坊門督令街徒守住坊門,不準人眾出入!”
午后他便覺得有些蹊蹺,所以在府中召集了不少人眾,特別諸親事、帳內遣出不多,眼下邸中還聚有六百余眾,此際便派上了用場。
李守禮自引一批家眾往西坊門而去,而李潼則率桓彥范等親事、帳內浩浩蕩蕩出門。此時王邸中還有許多等待參禮的賓客,看到這副陣仗,也都不免好奇,紛紛跟隨上來,李潼由得他們,并不驅趕。
一眾人行至坊街對面的魏王邸門前,李潼抬手道:“上前叫門!”
有親事上前拍門叫喊,門內自無回應,反倒有不少奔跑聲和搬抬器物的聲音,這是打定主意龜縮不出了。
“砸門!”
李潼等了片刻,直接揮手道。
聽到這命令,諸親事們不免有幾分遲疑,倒是桓彥范與李湛這些千牛備身們越眾而出,抽刀便開始劈砍王邸大門,其他人眾見狀,這才一擁而上,劈砍撞擊,如此一番折騰,魏王邸大門轟然而開。
“你們要作甚……”
門內自有幾十員魏王府親事護衛,各持棍杖于前庭隊列抗拒。
李潼望著洞開的魏王邸大門喊道:“今日作禮,有惡客障車索財,邸中存貨不足,來向魏王求借,若有惡奴橫阻,害我與魏王情誼,生死不論!入宅,搬貨!”
“奉代王殿下教,入邸取貨,敢阻者,生死不論!”
桓彥范等幾名驍勇者率先沖入門中,后方自有徒眾蜂擁而入,魏王邸雖然還有留守兩百余人,但魏王本身并不在邸中,沒了主心骨,自然也就做不成有效抵抗。
不多時,整座魏王邸中堂以前區域便都被代王邸護衛們所控制起來,李潼步入中堂,隨手一指堂中諸類器物,喝令道:“能搬的全搬走,搬不走的就地砸毀!”
你要給我婚禮添堵,我就抄你的家!
雖然如他姑姑所言,向禁中求救也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之一,但李潼還是咽不下這口氣。更可況,他今日便已經算是成家立業了,遇到糾紛還要告家長,實在是沒面子。
時間過去小半個時辰,魏王邸前庭能夠搬運的器物已經盡數被運到了坊街上。動靜雖然鬧得極大,但因坊中始終都有鼓樂交奏,再加上積善坊兩處坊門都被代王邸人眾所控制,坊外人眾還是不清楚坊中發生了什么。
特別那些薛懷義引來的徒眾們,還在興高采烈的當街布置障車的障礙,哪怕僅僅只是圍住積善坊通往天街這一段,也是一個不小的工程。
所以當李潼再率眾行出坊門的時候,看到障車工程還有小半沒有完成,便擺手對薛懷義笑道:“薛師可以讓這些徒眾暫停,且看我所供禮貨能不能盡興,再設不遲。”
說話間,他將手向后一招,自有一駕駕馬車被從坊中押運出來,陳列于坊門前。能夠擺設在魏王邸廳堂的,自然都不是俗物,鑲金綴玉、在燈火照耀下熠熠生輝。
薛懷義身邊徒眾們眼見這一幕,一個個笑逐顏開、怪叫連連,有幾個膽子大的已經按捺不住,上前牽引馬車,李潼也并不讓人阻止,任由這些人將馬車引向坊外街上。
此時尚善坊門內,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等隱在黑暗中,聽到天街對面傳來匯報言是代王已經乖乖向外運送錢貨,也都各自冷笑起來。
“這小子渴于聲張人勢,當然害怕婚期受阻,不敢把事情鬧大。如果鬧得不可收拾,能不能繼續成婚還是未定,再想聯誼山東名門可就難了!”
武三思冷聲說道:“他榨取攸宜那個蠢物的家財,厚結一批蜀中商賈,巧施豪取,囤貨豐厚,再將財貨輸入禁中,換得圣皇陛下殊恩頻施。宮中耳目傳告,所涉惠利億萬以計!如今有懷義出面索財,他也不敢悍拒,但眼前所得還只是短利,最重要是要把蜀中那條財線收回。”
財帛本就能動人心,武氏諸王得知代王兄弟把持蜀中財路,以此獲得圣皇專寵,已經非常不滿。而圣皇居然還索取他們各家存金為代王賀喜,則更加不能忍,須知武攸宜的家財,包括蜀中財路,本來都該是他們的!
“懷義出身草野,舊是從宜,才享專寵,可惜簡慢不堪造就,愛弛難免。懿宗引薦河內佛女并嵩山隱修韋上師,這二者都有奇異玄計,能助他固寵,懷義才肯為用。”
武承嗣也沉聲道:“但這些都是小術,唯統序才是大勢之爭。如今懷義已經肯為我刀盾之用,可以專制慎之,接下來就是皇嗣了!”
且不說武家諸王在尚善坊的議論,積善坊坊門前,當薛懷義見到太平公主現身于坊門前時,還是心有忌憚、稍作回避,但見代王乖乖交出整整五大車的財貨后,還是又撥馬上前,望著李潼說道:“我與代王,舊有情誼,即便失和,本也不至于轉頭為難。但今日此態,代王你自己也要想一想往日錯處!”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便待張口喝罵,被李潼抬手阻止。
“前情雖有,已經耗在事中。至于今日,只是滿足薛師你的索求,借用薛師前言,余者不需多說。”
李潼臉上也無多少怒色,只是平靜說道。人的前程如何,都是自己走出來,到了這一步,再說別的則就有些矯情。
正在這時候,人群中的武延基突然驚呼一聲:“這一方青玉鎮紙,是我阿耶房中用物,怎么會……”
聽到這吼叫聲,李潼頓時一樂,回應道:“邸中存物實在不多,不知薛師所求深淺,只能求借鄰人。幸在魏王關照,門邸并無設防,借來轉贈薛師。倉促不暇細撿,但你兩者可以細細論之,結成名錄送來我處,等到哪日從容,我再歸還魏王!”
對面薛懷義等人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變,那半大小子武延基更是跳腳大罵道:“代王你好大膽!我們只是障車戲鬧,你竟敢操戈坊中,破我家門!”
“為人做事,要求至美。既然盛情難卻,那總要滿足。魏王宗枝長者,捐施邸中閑物幫一幫我這幼弱,是人情,我會長記心中。如果連這一點通財的情誼都沒有,你在我的婚禮上嘩噪戲弄,就不擔心我把你當場打殺!”
李潼講到這里,臉色也沉了下來,并繼續說道:“我盼薛師襟量豪闊一些,眼下所取,還只是魏王前庭閑物,放膽索求,哪怕是內庭婦流貼身布帛,只需一言,我自命人剝取奉上!”
聽到這話,對面一眾人臉色更加難看,那武延基更是氣得哇哇亂叫。
然而正在這時候,天津橋上響起軍鼓聲,黑壓壓的羽林將士如潮水一般涌泄下來,當先為首者,乃是左羽林大將軍麹崇裕,策馬上前,望著薛懷義等一干人沉聲道:“圣皇垂訓,代王良辰作禮,是天家難得喜慶,薛師世外之人,不宜輕涉俗塵,請薛師即刻退歸白馬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