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時分,坊中街鼓聲響起。一聽那鼓調音節,李潼不免一樂,居然是他舊調《逍遙王》的節奏,也真是十足的應景。
可見武攸宜這個家伙摟錢雖然兇狠,但也并不是只拿錢不辦事,該做的氣氛鋪墊,還是有所營張。
隨著鼓調聲響起,王邸中堂氣氛頓時也變得火熱起來,不乏人高聲放唱,或是逍遙王,或是少年行,自有一股群魔亂舞的歡快。
武攸宜急于吩咐家人去囤聚麻貨,第一天并不打算出席,聽到街鼓聲響起便起身告辭,臨走前還不忘叮囑少王千萬不要提前泄露消息,給他留下一點聚貨的時間。
李潼聽到武攸宜的叮囑,也真是無力吐槽,只是點頭應下。反正這一場雅集本也不是短時間內就會結束,短則五六天,長則十幾天,除了西京民眾積攢了太多的熱情需要發泄,他的隊伍也是需要一定的磨合,馬匹都才湊齊不久。
武攸宜離開后,李潼自歸中堂,這會兒中堂那些賓客們都已經做好了出游的準備,一個個羅衫紈绔、花枝招展,仿佛趾高氣昂的小公雞。
“三郎觀我姿態英否?”
李守禮身穿一件紫紋蜀錦的翻領窄袍,高跨在心念不已的花驄駿馬上,直接策馬行至中堂前,神態自是洋洋得意。
不需李潼回答,京都俠少們對名馬自有一股非凡的熱情,眼見這樣一匹姿態神駿的驄馬披錦而出,已經是紛紛拍掌喝彩。
太平公主家財殷實不需多說,自然也不會虧待了自家兒子,薛崇訓這匹坐騎較之李潼廄中那匹梨花落都不遑多讓,炸街綽綽有余。
這會兒王邸門外又響起歌樂聲,自有門仆來報言是平康坊音聲伶人們正于府前踏歌邀請少王等出游曲江。
聽到那些踏歌聲,從昨夜便聚集在王邸中的勛貴子弟們自然一個個興奮不已,不待請示少王,已經從王邸大門蜂擁而出。
此時王邸門前坊街上也是一片熱鬧景象,平康坊那些伶人們也是極用心思,挑選足有四五十名十五六歲青嫩少伎,排列府前歌舞翩翩,頻唱少王舊調以招引貴人同游。
這樣的場面可不是尋常能見,王邸中沖出的那些少流眼見這一幕,不乏人已經按捺不住,沖入舞陣中一起胡旋踏歌。樂女青春美麗,少年奔放熱情,華衫艷彩,實在是美不勝收。
還沒有行出家門,氣氛已經如此熱烈,對于接下來的曲江之行,李潼自然也是大為期待。不過家門前已經如此喧鬧,倒是不好與家人同出,稍作商議之后,決定讓長兄李光順留在家里護送家眷,他則與李守禮引眾先行。
薛崇訓連馬都送給了李守禮去炸街,瞅住機會便要往后堂去鉆,但卻被李潼示意楊思勖將人拉回來,牽出一匹馬來架上去,與自己連轡行出。他還要靠這小子給自己壯壯聲勢,哪能讓他去泡妞。
西京勛貴并神都時流半集王邸,一同行出時,聲勢也實在是浩大。鮮衣怒馬兩三百眾,浩浩蕩蕩行出坊街,直向南面曲江而去。
此時的街道上也是人聲鼎沸,特別行至平康坊附近,多有伶人或乘露車、或緩步款行,使得整個街面上都香風陣陣,鶯聲燕語,歌笑不斷。
李潼身在眾人簇擁之中策馬緩行,覽此熱鬧景象,心中不免好奇,今年的端午還是硬湊起來的集會,場面已經如此歡騰,至于其他傳統例節、比如士庶咸慶的上元佳節,又會是怎樣的熱鬧景象?
說起來也是一樁遺憾,李潼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數年有余,還真的沒見識過宵禁全除的上元佳節、兩京風物如何。第一年還被拘禁在大內,自然沒有這個機會,接著又在神都折騰了半年有余,然后便是前往乾陵服喪守孝,自然也就沒有此類機會。
想到這一點,李潼還是不免有些遺憾的,他腦海中自有上元節有關的詩詞名篇無數,居然沒有機會顯擺出來。
行途中,也不時有平康伎道左停車、入前求問少王可有新辭美篇,一副期待不已的神情。
李潼對此也只能抱歉一笑,他入西京之后,事務雜多,倒沒有時間和精力搞文抄活動。只抄了兩首柳永的曲子詞,還是由平康坊聲伎自協曲律。
日上三竿時,眾人才抵達城南晉昌坊附近,此處行人尤多,車馬連綿,人潮緩慢前移,更難策馬徐行。按照這個前行的速度,大概傍晚時分都到不了曲江池。
到了此處,眾人索性轉入晉昌坊,從這里登船游行。但游舫能載畢竟少數,隨行的奴仆、坐騎之類便有些難以安置。
不過入坊之后才發現,早有慈恩寺僧徒將一些院舍、戲場清理出來,用作臨時的客舍、馬廄,生意自然是好得不得了。
李潼他們在晉昌坊登船,自然是楊麗早已經備好的游舫,游舫容不下太多人,只身邊十幾眾可以登船。不過其他同游者也并沒有遭受冷落,另有其他游船待載。雖然不能與大王同船出游,但也總比坊街上擁擠難行好得多。
坊街上擁堵不堪,碼頭上反而沒有那么擁擠。這是因為武攸宜生財有道,早數日前便將城中水道肅清一番,所有閑雜舟船一概清理出城,所謂的閑雜舟船,自然就是錢沒使足。
據說單憑這一點,武攸宜便收錢數千緡之多。畢竟人無我有便是面子,眼下的西京豪貴云集,既然湊興助樂,當然也不會吝惜財貨花銷。
登船之后,風景又不相同。長安本就不如神都洛陽那么水木豐盛,能夠傍渠而居的自然也多是豪貴園業,此前多日鋪墊,渠水兩側自然是繁花似錦。除此之外,有的人家更在園業中直接搭建戲臺,臨水賞樂,閑趣盎然。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傍水的小型集市,售賣時令瓜果或是遠藩奇珍。更夸張甚至有的人家直接臨湖起灶,擺起了燒烤攤子,炭煙滾滾,雖然有些煞風景,但那些燒烤好的肉食濃香撲鼻,實在是引人垂涎。
恍惚間,李潼仿佛回到了后世景點中。凡有景區,必有景區一條街,必有燒烤,能夠做到古今相通,可見這一稟賦也是深刻的印在了骨子里。
盡管游舫上各種酒水、餐食都備得周全,可是看到這一幕后,李潼還是忍不住吩咐人靠岸去買了一頭烤鹿上來,價格自然是驚人,一頭幾十斤的烤鹿,居然高達十幾緡,上萬錢之多!
售賣烤肉的是幾個胡人貨商,除了主動幫忙將食料搬抬上來之外,還奉送了一張血淋淋的鹿皮,同時一臉嚴肅道:“敬告貴人得知,這些食料可不是私屠,乃是在野外不幸被豺狼撕咬至死,有皮為憑,可備官問。”
五月時,朝堂制令禁天下屠殺牲畜并捕獲魚蝦,這一命令自然也以最快的速度馳驛傳遞到西京來。但是為了興弄五月雅集,西京商賈多備食料,有的更是已經宰殺,就待售賣了。
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既然不許宰殺、抓捕,那么意外死的總沒關系吧?
這當中還有一樁趣事,那就是宰相婁師德在擔任肅政大夫時出訪陜州,廚師送上羊肉并說是被豺咬死的,然后又端上魚鲙還說是被豺咬死的,氣得婁師德破口大罵:蠢貨,應該說是被水獺咬死的!
雖然只是一樁軼事,但也說明武周一朝頻頻禁屠,實在是令生民不便。
禁屠令倒也并非只是武周特色,歷朝歷代特別是北魏往后,頻有禁屠禁獵,沙門昌盛的宗教原因只是一點,更主要的意味還是多年戰亂頻頻,民間畜力告急,像武德、貞觀時期,都有禁屠令頒行。
不過范圍最廣、時間最長自然還是要數武周時期,動輒整月、整季的禁屠,已經超過了正常該有的尺度,武則天有一尊號“慈氏越古”,的確是慈及牛羊魚蝦,只是對人就過于苛刻了。
當然,這個禁屠令在頒行不久便上下呼疾,最終也只是不了了之。但眼下新近頒行,肯定還是有著一定的執行力。
武三思派遣酷吏前來西京針對少王,有可能會從這方面入手,李潼也是希望武攸宜那里能罩得住。
不過就算罩不住,也沒什么大不了,所謂捐麻續縷、士庶咸祝,他這一次是要拉著整個關中的士民一起舔他奶奶,政治大方向絕對正確。如果那個霍獻可真的不識趣,上報西京生民奸猾,公然違抗禁屠令,樂子也是不小。
游舫緩緩行駛,不久之后便抵達了曲池坊,這里更是名園匯聚,士民眾多,甚至就連渠水水道上的舟船都接舷碰櫓,前行不易。
眼見這一幕,李潼心里自然高興,人氣越高,越有利于執行他后續的計劃。
就算鬧出了什么亂子,他也根本不怕,第一他用心是好、政治上絕對正確,第二他是一個事外閑人,就算有什么亂子發生,武攸宜這個西京留守才是第一責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