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南曲莫大家的坊居之后,楊麗便往坊東曲里行去,為了就近操作平康坊事務,她干脆就在坊里購買了一處閑宅暫時居住。
如今朝廷中樞設在神都洛陽,許多高官也都在洛陽安家,但也不是家家都能從容足用,為了充實宦囊便將西京舊宅典賣。畢竟城外園業還有生產之惠,城中宅邸只是一個起居場所,人走屋閑,所以西京坊間空宅不少,買賣從容。
但真正出手豪闊到如楊麗這般僅僅只是為了短居便利,便在西京鬧坊購置一處宅邸的人,也實在罕見。
這座宅邸占地二十多畝,在神都城里已經可稱大宅,但在西京城中也只是尋常。不過因為地處平康坊,所以也是價值不菲。
“四娘子回來了?事情還算順利?有沒有見到那位大王?”
楊麗步入宅中,自有婢女迎走上前,滿臉好奇的詢問道。
楊麗抬手掐一把小婢女粉嫩臉龐:“不只見到了,還向大王夸稱我家有美婢傒女阿歸思愛如狂,恨不能脫得光溜溜入奉席上!”
“婢子才沒有!分明是娘子……”
婢女聞言,嫩臉大羞,捂著臉忿忿道:“如果不是娘子晝夜不斷、入夢都要呼喊,婢子哪知世道還有人叫作河東王?娘子為了邀好,西京兩座邸庫都要用盡,才是那個要脫得……”
“惡婢還敢頂嘴!你見西京高門哪家奴婢這么放肆?明天就入市賣了你!”
楊麗抬手捂住婢女肆言無忌的嘴巴,俏臉也有幾分羞紅,抓住婢女發鬟晃蕩著:“趕緊給我取衫裙來,穿著緊身胡服,勒得喘不過氣!”
“還不是娘子任性,明明在家說好出門先尋二郎君,卻留在西京賣好旁人。若是早尋回二郎君,哪用娘子再行走勞累!”
小婢女本就是傒奴,因得主人喜愛也少管教,還不免得意晃動著自己纖瘦身軀:“婢子又不肥胖,穿什么也是無礙。”
楊麗聞言后冷笑一聲:“我去尋他?真要被我見到,敲斷他手足是真!只道落第游玩,幾年不見蹤影,絲毫家事不念,還敢傳信家門討要財貨!”
說話間,她抬手按在婢女平平胸間,嘴角一撇:“阿歸、阿歸,你以后只名阿姜吧,還是風干的。”
“這怎么可以!我阿耶才喚阿姜。”
婢女嬉笑著捂胸推開,自入內室取出衫裙。
不多時,楊麗除袍換裙,整個人更顯嬌艷,坐在堂中端茶慢飲,指著婢女問道:“阿姜阿姜,你阿耶老姜回來沒有?”
婢女被主人改了名字,臉上寫滿不高興,只是嘟囔道:“哪有那么快!幾十車的財貨要倒運!這些西京女子也真貴重,只是使用一次,就要花費那么多錢財。娘子不惜物,也該惜力啊。”
主婢二人還在閑話,門仆走告言是有訪客至此,楊麗起身至廊下迎接賓客。
客人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見到楊麗在廊下等待,疾行兩步上前拱手道:“四娘子好啊。”
“剛與家人說起要往府上拜望,不意世兄已經先來,真是失禮。”
楊麗雖是女子待客,但卻并無拘泥,抬手請客人登堂,各自落座后便笑道:“世兄今日從游名王,想是倍受青睞,讓人稱羨。”
“還是比不得四娘子手筆豪邁,真是讓人大吃一驚啊!”
年輕人名皇甫端,正是今日追從少王入城的勛貴子弟之一,若非其人傳訊,楊麗縱有巨貨備用,也不可能如此清楚掌握少王行程。
“一點拙計見笑,幸在沒有弄巧成拙。只是聽說大王與留守似有和解,如此局面不知西京人眾滿意與否?”
楊麗聞言后舉手自謙,她對那莫大家雖然言不盡實,但講出來的卻沒有多少隱瞞。
其家確是蜀中商戶,并不是兩京之間的顯貴門庭。但能夠在這么短時間里籌措使用這么大數量的財貨,自然也不是尋常商賈。
其家居蜀中成都,商途往來下及南詔諸蠻,上達關內諸州,西京長安也是一個很重要的經營地,且與關隴諸勛貴門庭都不乏生意上的往來。
但就算是家境豪富,畢竟也只是在野的商賈,并沒有什么官場上的聲勢。楊麗今次北上西京,也是因為家業經營遇到了困境,被鄉人借官勢打壓,不得已而北上尋找援助。
可是區區一介商賈,而且還是一個女子,哪怕厚禮敬拜勛貴門庭,受到的冷落與輕視可想而知。真正愿意幫忙的沒有幾個,漫言其他的卻是不少。
這一次她狠用重貨,遍邀平康諸伎搞出這么大的陣仗歡迎少王,原因也有很多。
其中一個原因未嘗不是憑著抬高少王聲譽稍挫西京留守武攸宜的氣焰,這種層次的勾心斗角,自然不是她一介商賈之女能夠輕涉的,其中比較重要的用意就是投那些關隴勛貴心意所好。
她當然也明白得罪武攸宜風險很大,但且不說對方身具高位、未必會在意她區區一個商賈的小動作,而且她家鄉仇門戶身后還隱隱站著神都武家人的影子,更關鍵的是她家商事與一眾關隴勛貴門庭聯系比較密切,很難改換門庭。
對那些關隴勛貴而言,與她家的商事往來僅僅只是一樁閑財進項,可是對她家而言,博取這些人家的更大支持,則是熬過難關的重要助力。
選擇這么做,楊麗內心里未嘗沒有直接攀交河東王的念想,但自忖這種可能很微小。那位大王出身高貴,才情卓然,怎么會留心在意遠在蜀中的一戶商賈人家?
聽到楊麗這么發問,皇甫端苦笑搖頭:“不瞞四娘子,家父逝于宦途后,門庭冷落日久。故識人家,多不走動,如果不是近日四娘子多作相助,今次驥從名王都恐不能。不能言有助事,實在慚愧。”
“世兄不必因此懷疚,助事與否,不損兩家舊義。故府君不因家父鄉野寒陋折節下交,即便先人俱都魂遠,后人也要珍惜這一份故情。世兄你名門高質,所困不過眼前一時,但作闊行進取,顯途只在足下。”
雖然皇甫端這里沒有打聽到什么有用的訊息,楊麗還是善解人意的稍作安慰。
她家如今也是艱難,父親橫死安南,戶中沒有成丁。上一輩雖有孔懷幾人,但多不能守家舉業,反倒對家財分割念念不忘,以至于鄉人欺其家門無人,勤作壓迫。
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北進求援,在權在勢者漠不關心,能夠互通訊息的,如眼前這個皇甫端又幫不上什么忙。
但就算是這樣,她也不敢小覷對方。勢力雖然不再,但人脈還有,哪年再獲賞識,顯達可期。即便無助眼前,只當為日后積攢福報了。
“是了,世兄從游大王竟日,可見什么立業轉機?我聽說,河東大王與留守商約雅事,這當中可有什么庶力進用的余地?”
皇甫端聞言后搖頭嘆息,并說道:“雖然從游短日,但所見讓人失望,只能說名王美稱、譽過于實。嗣雍王放誕享樂,且貪好物利,邀集名門諸家,不論世道疾弊,反而闊論商事賤業。我、我不是意指四娘子,你家蜀中鄉宅,田事所出不足養,難免要販貨興業,世道逼害,也是沒有辦法……”
楊麗聽到這話,眸光微微閃爍,臉上仍是笑容堆砌:“故義情長,世兄不必辯言。但世兄既然有意整頓家業,從游貴子,借勢補缺也是權宜智計,若是欠缺錢本,我這里倒是可以……”
“不必、不必!家道中落,本來已經多受冷眼,我若再弄賤業,則更污父祖清白!”
聽到皇甫端這么說,旁側小婢女便張嘴欲言,卻被楊麗橫眼制止,只是笑道:“世兄能守淳樸,實在讓人佩服。”
皇甫端聞言后也頗有幾分自矜,又作嘆息道:“只是不辱先人罷了,無補人事。”
講到這里,他又作欲言又止狀,有些羞澀的說道:“今日來見四娘子,是為辭行。嗣雍王貪享貨利,河東王迷于風月,廣漢王離群情冷,都不是能夠讓人心折的宗枝表率。我欲東進神都另覓出路,離別在即,難免傷情,請問四娘子肯否隨往神都、也能關照彼此……”
“世兄情摯相邀,實在是讓我感激,只是家業困我,不能從容,只能憾辭邀請。世兄何日離京,還請使人走告,屆時另具行資,雖不表意,也在情中。”
說話間,她手在裙后給婢女打了一個手勢,婢女見狀便忙不迭拍手道:“娘子、娘子,險些忘了,后舍還有急務待你!”
皇甫端見狀,眉頭頓時一皺:“四娘子諸般事好,唯門儀稍欠修整。如此惡婢,何必再恩留身畔!”
“讓世兄見笑!”
楊麗從席中站起來,歉言幾聲送客,待到送離皇甫端,返回廳堂后她已經是咬牙切齒、兩手握拳,指著婢女惡聲道:“當時怎么不遞刀來,讓我活劈了這蠢物!”
“娘子真的敢?可以讓我阿耶今夜入坊傳戶,他活不到明天!”
婢女阿歸也是一臉忿忿之態。
楊麗聞言后,臉色轉為訕訕,指著皇甫端剛才坐過的席具:“給我將這些張設燒了,灰揚庭外,多看一眼都生厭!”
“那還送不送他行資?”婢女又問道。
“送罷、送罷,無謂一時傷情結怨,讓他人后謗我。本就高庭難入,若再讓他言我蜀人慳吝,更傷人事。”
楊麗一臉不耐煩的擺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