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很快來到了十月初,龍門典禮有關事宜也都緊鑼密鼓的籌備起來。
李潼作為這次典禮的始作俑者之一,當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不獨他自己要籌備相關禮事,兩個兄長也都沒有置身事外,長兄李光順遷入左衛親府,成為一名負責導引儀仗的禁軍將領。二兄李守禮則由太子洗馬轉任此前李潼被授予的第一個官職,即就是尚輦奉御,負責典禮所用車仗文物。甚至就連太妃房氏,都要作為命婦參禮。
追想去年洛典時,一家人還只能蹲在禁中數螞蟻,到了今年境遇已經大大不同,已經開始全家組團賣祖業了。
相對于兄長們的任務繁忙、無暇抽身,李潼所負責的部分倒還比較清閑。他只需要負責將春官禮部在之前這段時間里所收取到的各類瑞物分門別類發送有司,屆時在禮場陳設展覽即可。
這項工作本來就一直在進行,臨近禮日前已經初步搞定了,只需要在禮日之前一天再拿著名單檢查一番就可以了。
公事上雖然不繁忙,但李潼也沒有閑下來,自家府邸畢竟偏在城中東南角,所以也要提前一步將家人們送到靠近禮場的城南龍門別業,就近參禮。
“三兄、三兄,你在哪里?”
小丫頭李幼娘得知要出城居住幾天,興奮得歡呼雀躍,生恐自己被落下來,每隔一段時間便要沖到王府里,看看三兄出發沒有。
李潼還在跟府佐們交代任務,抬眼看到身穿大紅襦襖的小丫頭又蹦蹦跳跳跑了進來,真是不勝其煩,擺手道:“趕緊歸邸打扮你那小馬,讓你表兄幫你。”
府佐們日常所見大王都是清雅淡定,難得見此煩躁模樣,都笑呵呵望著兄妹互動。
李潼沒好氣瞪了同樣笑呵呵的李祎一眼:“長美速將這娘子送回太妃處,你也留在邸中檢查安車器用。”
待到李祎將那娘子強行拉走,李潼才又繼續剛才的話題,對史思貞說道:“內教坊先請兩部音聲,今夜便入龍門別業。等到韋郎帳幕布設完畢,先把府里故用安排進去。”
龍門典禮除了朝廷文物張設之外,在都三品以上各家也要沿途加設慶賀帳幕,歌樂迎駕之外,還要負責一部分隨駕禁軍飲食。李潼一家正被劃分在主禮場附近區域,布置起來也要慎重得體。
待到史思貞領命而去,歸都不久的劉幽求才上前匯報屆時會有什么人隨同王府一起參禮。一些卑品官員資格不夠參與正禮,往往就要依傍權貴各家以求前往現場觀禮。
三王被分配了三十五個名額,該要怎么挑選也需要慎重,真要引入什么狂悖之類做出亂禮的舉動,也要吃不了兜著走。
一通繁忙的安排,待到行出時,時間已經將近傍晚。前后擁從數百人眾,大車七八架,浩浩蕩蕩的出了履信坊。
正沿橫街直行,前方負責探路的王府仗身已經策馬飛奔回來,道是定鼎門天街已經出現擁堵,不易出城,于是一行人索性由長夏門出城,再橫穿都南。
此時的神都城南,處處可見禁軍游騎巡弋的身影,往來奔走驅趕閑雜人眾。沙塵滾滾的道路上車馬轆轆,很是繁忙。
李潼策馬當先,前后府員拱從,途中陸續有隨從參禮的賓客加入進來。待到行至定鼎門南郊處,才明白寬闊的天街何以發生擁堵。
原來城南郊野里,早已經架起大大的露臺,臺上自有鶯歌陣陣,伶人舞伎身姿曼妙,翩翩起舞,隔著很遠的距離都能看見那鮮艷飄彩的畫面。
這露臺架設的位置倒是偏離大路,可卻架不住湊熱鬧的人多,偌大露臺周遭已是人山人海,草野溝嶺之間全無閑土。圍觀人眾早已經延伸到大路上,一些由城內行出的車駕眼見如此熱鬧,索性也都當街停住,踏車張望。
“誰家這么囂張,竟敢禮前作此閑戲迷擾群眾?”
劉幽求手搭眉際,踏鞍眺望,而后皺眉道:“前方怕有數萬人流,大王不可近行啊!”
李潼也被這大場面驚了一驚,心中不乏好奇誰敢這么大膽,但想到身后車上還有女眷,也不敢靠得太近,擺手示意繼續繞行,并策馬奔回車畔,抬手將半身探出車廂的李幼娘按了回去,并瞥了車內同樣一臉興奮之色的唐靈舒:“你們都安分點,不準落車!”
李幼娘揮起小拳頭要敲砸車廂發泄自己的不滿,待見三兄臉色沉了下來,訕訕一笑:“阿兄當我什么人?不信我難道還不信你自己娘子?”
唐靈舒聽到這話,抬手半掩俏臉悶聲道:“娘子不說這話,大王或還能信你幾分。”
你可真有自知之明!
李潼看這娘子一眼,自己先笑起來,又說道:“不是不準你們戲樂,別業已經有百戲音聲,野途躁鬧,擾人心肝。”
他又去后車問候嫡母房氏幾句,這時前邊隊伍又有叫喚他的聲音,抬眼望去,乃是他姑姑太平公主家令,告知公主已經在前方坡上等待。
隊伍一路爬坡行上,之后便見到太平公主家里更龐大幾分的隊伍。
太平公主一身立領胡服,騎著一匹花鬃駿馬,待見李潼行近,便打馬沖了下來,距離及近數尺才勒馬頓住,嚇得李潼幾乎要轉馬躲避。
待見李潼一臉虛驚,太平公主更是得意大笑,手指立起頂了頂頭上渾脫帽沿,露出白燦燦的光潔額頭,笑語道:“三郎騎技不見精進,若得你家嬌娘三分本領,哪會這幅樣子?”
你當我跟你一樣閑啊!
李潼不是不練馬術,可過去這段時間實在忙得抽不開身,被太平公主戲言調笑,臉色也是訕訕,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太平公主已經舉手一指坡下,笑語道:“這樣浩大陣仗,三郎觀之,可覺驚艷?你姑母可不是尋常中庭閑散婦人,趁此弄事,今日之后,咱們戲坊必將名滿都邑!”
聽到這話,李潼算是明白這場面因何而來了。想想倒也正常,龍門典禮這么重要的造勢場合,哪怕是時下風頭最健的武家那群貨,想也不敢在這種事情上瞎胡鬧,數遍天下敢這么做的也只有他姑姑了。
可是,你這么搭順風車,你媽知道嗎?
李潼回首去望坡下那鬧哄哄場面,忍不住對他姑姑豎起大拇指:“豈止驚艷啊!姑母手筆真是鬼神驚泣,仙佛瞠目!”
“你當我聽不出是在嘲我?”
彼此交往日密、熟悉起來,便也不拘小節,聽到李潼這么說,太平公主沒好氣白了他一眼,臉上笑容飛快斂去,轉為苦惱之色:“我哪能預知會鬧起這么大的陣仗!現在真是急得全無頭緒,就在這里等你收尾!你也不是事外人,快快想想該要怎么辦?天街都擁堵起來,定鼎門進出不能,真要攪亂禮事,你要作好長養你表弟的準備!”
眼見太平公主臉色飛變、垮了下來,一副要賴上他的口氣,李潼一時間也哭笑不得,難道他所帶的弱智光環只對友軍起效,怎么一個個都成了豬隊友!
“鬧成這樣,我又不是不自知這次輕率冒失,還要這樣看我!”
太平公主見李潼并不說話只是看著她,臉色更是羞紅,只是很快語調又轉軟下來:“除了三郎,能仰何人?戲坊落成,我又不是不想尋你商議,可你自問近日有沒有理會我?總是一個長輩,哪好奔逐不休的求計。”
原來你還是個要臉的。
李潼抬手示意太平公主先別說話,望著坡下躁鬧場面沉吟片刻,舉手召來李祎,問道:“前日傳授《少年行》歌,演熟沒有?”
李祎聞言后便連忙點頭,旁邊太平公主見狀好奇問道:“什么《少年行》歌?三郎又有新作、好罷、好罷,你說、你說!”
自知捅了婁子,太平公主無復強勢,見李潼轉眼望來,訕訕收聲,撥馬轉到一邊去,但還瞪眼望著這里。
“挑選健馬、仗身二十員,繞眾作歌,注意安全,千萬不要被人群裹挾踩踏!”
面對這個爛攤子,李潼一時間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只能寄望制造一個新的熱點,將那些圍聚的人眾引開一部分,特別是其中最活躍的都邑游俠狂少們。
李祎本就少年心性,聞言后已經興奮得不得了,連連點頭道:“大王請放心!”
說完后,他又策馬返回仗身隊伍挑選從眾,李潼則又吩咐劉幽求將自家家眷們引至太平公主家眾隊伍里保護起來。
太平公主又策馬湊上來,想問不敢問的樣子,倒也沒有好奇太久,馬蹄奔聲不久傳來,李祎等二十余種各擎彩旗,已經縱馬馳下高坡。
二十余騎眾奔馳起來,聲勢已經不小,坡下圍觀露臺諸眾已經不乏人轉頭望來,見到馬隊漸近,不乏恐慌躲避,但騷亂還沒擴散開,馬隊已經繞眾馳行起來,同時傳來整齊雄渾的歌聲:“君不見神都少年游俠客,白日球獵夜擁擲!呼盧百萬終不惜,報仇千里如咫尺!少年游俠好經過,渾身裝束皆綺羅……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歌聲雄壯,曲調高亢,一時間響徹野中,余者雜聲悉數淹沒,人群中騷亂漸止,一個個凝神細聽,歌行一遍之后,已經爆發出一連串的哄然叫好聲。更有露臺近畔年輕人想要聽得更加真切,紛紛往人群外涌行而去。
騎隊往復奔行,歌行數遍之后,后方已經聚起數量可觀的從者,且已經不乏有少年浪客跟隨詠唱,或是不及騎士們那樣雄渾有力,但嗓音高扯,自有一股豪邁恣意于心胸之內激漲涌出,露臺上倡女舞姬不再迷人,意氣風發,逐野奔走。
眼見火候已經差不多了,李潼在高坡上揮舞旗號,坡下騎士們見令便策馬往野中荒蕪處馳行而去,坡下人群自有分流跟隨,雖然沒有盡數追走,但也已經不再是此前層疊攢聚的場面。
待到人群散去一定規模,自有整編集結的禁軍將士緩緩向露臺逼近過去,人群受此兵勢逼壓,再也不敢聚結吵鬧,各向四野走避,雖然同樣難免踩踏,但也總算沒有造成太嚴重的后果。
高坡上太平公主眼見這一幕,明眸瞪得滾圓,轉頭望向李潼時,神態還有幾分癡呆,片刻后更如發現寶藏一般,上前抓住李潼的手腕:“三郎究竟還有多少佳篇?知你如此豪筆,還怕什么戲坊冷清!”
李潼有些無語的看他姑姑一眼,心里只覺得對不起李白,多么壯闊激揚的詩歌,結果用來給他姑姑收拾爛攤子、擦屁股。
鬧劇算是解除了,兩家并作一行,再上路時太平公主又恢復了神采飛揚,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面對侄子,湊到馬車旁指著車上唐靈舒嬉笑道:“何種娘子,竟得此幸!日后難免群芳爭妒,你可要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