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能夠傳世的藝術作品,自有其動人的感染力。
唐詩作為古代文學之一大豐碑,在不同時期也是自有其不同面目。如果從比較宏觀的尺度而言,整個初唐時期主要還是對齊粱文體的繼承、發展與擺脫。
南朝國運雖不壽,但是在文化上所取得的成就卻是流傳悠久。如貞觀時期的虞世南、褚亮等人,本身便是出身江東的世族家庭。另有王績,則是對陶淵明隱逸精神的繼承。
高宗時期的上官儀,是一位宮體詩的大家,齊粱文體之綺麗矯飾,在其筆下有了新的發展,乃至于成為一時風靡之典式。
龍朔前后,初唐四子相繼而出,他們出生伊始便在一個生機勃勃的新朝,自有一種新的氣象追求。但是傳承至今的文脈哪能說斷就斷,四子雖然各有突破,個性不同,但是這種突圍更顯示出齊粱文體傳承至今那種根深蒂固的影響力。
及至沈、宋、李嶠等人,則更沉迷于宮體應制詩的窠臼中不能自拔,并且由于其各自政治前途而成為文脈主流,競相浮華。
以至于晚唐李商隱在論及初唐前輩時,語調都略有刻薄:沈宋裁辭矜變律,王楊落筆得良朋。當時自謂宗師妙,今日惟觀對屬能。
這一時期,如果說有一個人文風是干凈的,那就是陳子昂。所謂革盡齊粱舊弊,直追建安、正始,陳子昂的文風,幾乎沒有任何前朝文風的影響。
陳子昂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除了本身的刻意追求之外,也在于相對于同時期的其他人,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傳統型的文人。蜀中多閉塞,不與外界通,陳子昂從立學開始,所接受的便不是傳統文人的教育。
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也正因為這一點,陳子昂在后世被推為當時文體最正,成就最高,洗盡鉛華、一掃纖弱。
陳子昂雖然在政治上始終沒能成為主流領袖,但卻憑其一己之力,在詩歌文化方面給唐詩立下一個清晰的、有別前朝的標尺。在此之后,不獨大唐國運日漸壯闊,詩歌也迎來氣象最為壯大的時期。
盛唐詩人,群星璀璨,無論如何褒揚都不為過,大凡名為后世所知者,無論放在其他任何時期,那都是一個能打十個的存在。
而在這當中,星光首耀者便是王維。王維本就出身太原王氏這樣的傳統高族,更容易為士林主流所接納,本身也是才華橫溢,且又生活在大唐盛世這樣的一個時代背景下,后世更有盛譽,唐世若無李杜,摩詰當推首席。
講這些主要還是說明一點,李潼來到這個世界之后,便念念不忘要搞文抄的大事業。
可是該從何人入手,又要考慮到自身的閱歷與處境,唐詩所以迷人,就在于每一個能夠成宗稱家者都有其強烈的個人風格,即便不談文字獲罪的隱患,也該想一想通過文抄給自己樹立一個怎樣的人設。
他要做的終究還是一個色藝雙絕的名王才子,而不是一個兩腳書櫥。亂七八糟胡抄一氣,精神錯亂、人格分裂一樣,又怎么讓人通過作品去了解作者?
考慮到這些,一眾盛唐大手子中,符合他眼下際遇狀態的也只有王維,同樣的出身名門、同樣的才華橫溢,而且王維詩中往往還帶有一些禪意,這更跟眼下的大環境向吻合,簡直就是絕配。
至于他都抄光了,王維該怎么辦,李潼也是一個講究人,既然王維幫了他,未來他如果能成功上位,自然也要提攜、照顧這個小晚輩。以后的翰林學士,給王維留個位置。真要做得好,也別王右丞了,直接給安排成王右相。
《洛陽女兒行》這一首詩,綺麗博大,采色自然,不由雕繪,通篇寫盡嬌貴之態,又敏感于君子不遇,詩意延伸,可謂綿延悠長、
富貴尋常,是我家事,嬌兒幸遇,榮華盛享。至于那貧賤浣紗的如玉越女,你到洛陽來啊,你到我家來啊!
也正因此,當沈佺期將這首詩于堂中吟詠完畢之后,頓時便引起了轟動效果。各自境遇不同,但都能在心里生出不同的解讀與感受。
盛唐詩所以優于初唐詩,乃至于較之技法、題材更加純熟豐富的中晚唐詩要有更加廣闊的傳唱度,就在于氣象的博大所帶來那種普世通感的藝術感染力。
初唐詩如上官體之類的宮體詩,哪怕再怎么莊美典雅,題材本身便限制了其傳播性,更近似于一種沾沾自喜的炫耀。技法之外,于藝術上的表達力則乏甚可夸。
沈佺期將這詩作吟詠完畢后,滿堂熱議足足過了大半個時辰才漸漸有所收斂。而這首詩的動人之處,則深深感染了在場每一個人。
老文青喬知之激動得臉色潮紅,不顧失禮沖到少王席前,兩手猛擊大聲說道:“非是富貴中人,安能自然極言如此繁華姿態!大王妙筆或作尋常揮灑,但卻將人心神攫取,愿久浸此中!自憐碧玉親教舞,不惜珊瑚持與人,豪奢或不足夸,唯愛此中深情!”
眼見喬知之如此激動,李潼不免感慨,你要不是這么愛深情,日后也不至于家破人亡。
沈佺期則指著沈君諒大笑道:“大監何必有恨,越女玉質君憐賞,高著風格在蘭臺。”
說完后,他又轉望向河東王,并作懊惱狀嘆息道:“大王舊作《萬象》一曲,已經讓臺館學士輾轉反側,新詩再出,余者筆下怕是再無生花。俗姿難競彩,使人愁斷腸啊。今日實在不敢再言詩,只想請問,何者絕色能惹大王作此美歌?”
李潼聞言后也笑起來并說道:“金玉犀珠俱可舍,唯有美色不示人。非是薄情,只是本性。”
此言一出,在場諸眾俱是哄堂大笑,而喬知之則深表贊同:“佳色天成,造化所生,不在人工,非是美器。姿容動人,得之為幸,愛此造化,深情相系,剖肝瀝膽是尚義,嗜色如命是人情。”
能把好色說得如此理所當然,儼然不好色便是絕情滅性,這個喬知之也實在是一個人才。但其言之風趣,眾人聽到后無不撫掌大笑。
堂外廊下的楊居仁,從欄桿外爬起來又好不容易擠到廊內門前,聽到嗜色如命之類的言語,更是心如狗刨的慌亂。
其實這會兒,他心里念頭早已經發生了變化,眼見少王如此風采,又有如此勃然才情、煊赫人勢,他是腦殼壞掉了才要結怨如此人物。
可是現在妻兒還被扣在王府,楊執一那里又早作應許,再加上他此前對那個外甥女也實在是刻薄,這會兒心里也是一團亂麻,不知接下來該要怎么辦。
且不說楊居仁的凄凄惶惶,接下來堂內眾人又開始熱烈討論這一首詩的協律,一個個爭先恐后的發言,除了愛極這一首詩之外,未嘗沒有并成一部雅曲的想法。
李潼明天還有自己的安排,眼見眾人在此討論的熱烈,卻沒有精力繼續陪他們熬夜,于是起身告罪一聲便先回王邸。
府員李思文見大王行出王府,便也連忙追了出來,隨行走入王邸前廳,才上前稟告道:“大王,方才縣廨前來告知,尊賢坊楊氏家人告官言是家中失婢匿在王邸,府君請問該要如何處理?”
李潼聞言后便冷笑起來,抬手吩咐道:“請告府君,這些小事不須經官,稍后我自料理。”
李思文領命退出,李潼在稍作沉吟后,又將桓彥范喚來吩咐道:“明日坊門一開,即率府眾入尊賢坊抓捕坊民楊居仁。楊氏族人敢有阻撓,不必糾纏,去楊相公府上讓他把人給我交出來!”
第二天一早,街鼓聲響起,坊門大開,許多在王府整夜集宴的賓客才開始各自散去。不過這些人還沒有離開履信坊,便見王府幾十員仗身卒眾已經集結起來,氣勢洶洶往相鄰的尊賢坊而去。
那些賓客們雖然已經很疲憊,但在見到這一幕之后,心中也多好奇,不少人便跟隨上去,想要看看這些王府仗身要做什么。
楊居仁也在王府逗留一夜,正拖著疲憊的身軀準備回家,看到王府眾人往自家坊居而去,心內更是一驚,額頭上冷汗直涌,他隱藏在人群之中隨在后方,當聽到這些王府仗身向坊丁打聽他家住址時,更是驚覺當場。
待到反應過來之后,他轉身便向坊外橫街跑去,可是跑了幾步之后,腳步卻慢了下來,因為實在不知該往何處去。
他頹喪的蹲在伊水河堤柳樹下,內心掙扎不已。即便不見昨夜少王賓客滿堂的風光,只與席中賓客閑聊探問,對于少王時下之煊赫便已經了解頗多。
現在擺明了少王是要為難他,他該求庇何人?此前他是仗了楊相公的權勢,可是這件事本身就不光彩,又趕上楊執一的丈人去世,且不說物議如何,單單顧忌獨孤家的面子,楊相公怕是也不敢為他撐腰。
心中權衡諸多,楊居仁終于將牙一咬,舉步再往履信坊行去,徑直來到河東王邸門前,澀聲說道:“尊賢坊民楊居仁,登第拜望大王,煩請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