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李仙宗一板一眼的解釋,李潼又是忍不住莞爾。
人所不了解的事情,慣以神異論之,這種現象,古今皆同。
像李潼后世常聽人講什么科學的盡頭是神學,這話正確與否且不論,畢竟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站在已知世界規律的盡頭,面前還是無盡的未知,發出怎樣的感慨都不奇怪。
但要是科學的起跑線跑出去沒兩步,就開始熱衷討論盡頭的神學,感覺總是有點怪異。
李淳風那《推背圖》神不神異,李潼了解不多,不敢輕作評論。但即便拋開這些神異,其人于天文歷法、術數算經并文史方面造詣匪淺,貢獻頗大,這也的確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王府諸眾特別是李守禮那夸張忘形的模樣,大概李仙宗也常常遭遇,所以張嘴便解釋家傳歷法、術數之學并不等同神仙方術。且其祖、父并為太史令,是有著立足實際的家學傳承,并不是夸言玄異、賣弄神奇的門風。
但就算李仙宗已經直言解釋,想想效果應該不大。畢竟他祖父仍是以方術知名,天文、歷法之類的學問,對于普通人而言還是難以理解:昊天有大道,能以人眼觀之而作解讀,不是神仙方法又是什么?
甚至就連李潼,老實說都想舉手摸摸李仙宗沾一下仙氣,興許就能祛病避禍,就算沒效果也沒啥損失,倒能得個心安。
因為李仙宗的到來,王府特意準備了一場宴會迎接。與會者除了三王并一眾府佐之外,坊間一些權門鄰居也都派人前來,甚至神都城池內外道觀都派人入王府探望。
武后臨朝,雖然大力扶植沙門,但是道教作為李唐國教也長達幾十年之久,可謂根深蒂固,于民間影響力仍是極大。
像是神都城內規模最大的宏道觀,地在天街東側修文坊,占盡一坊之地,原是李潼一家舊宅的雍王邸。舊年其亡父李賢立為太子,便將舊宅捐為道觀,到如今仍是神都道場之冠,著名的道士如潘師正、郭崇真等人都曾在此布道,甚至就連李仙宗道籍都寄于此。
此前三王出閣,于民間引起的波瀾尚小,可是隨著神皇特授李仙宗入為雍王府長史,在宗教界也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恰好時近端午,便有宏道觀道官登門主動要為雍王做些祈禳儀式。
且不論玄異與否,李潼其實不太樂意跟宗教人士有什么深入接觸。除了容易滋生厭勝鬼祟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太費錢。
比如這一次宏道觀道官登門,反應最激烈還屬太妃房氏,直接捐施錦緞近千匹,求為先王厚積陰福。且不說這些祈禳儀式效果如何,反正這個財是實打實的破了。
李潼防得住兄弟敗家,沒防住娘娘燒錢,心里很不爽,還得笑著吩咐家仆將這些錦緞財貨碼上車,送去宏道觀。
看到賬面上財貨少了一大截,李潼不免惡意猜度,他奶奶之所以將李仙宗這個宗教人士派來他家,大概就是存念要用這些宗教儀軌消耗掉他家小金庫,防著他積攢錢糧、招兵買馬。
除了這些噱念以外,李潼大約也把握到他奶奶對于他們兄弟坊居一事的態度了。像他腆著臉請王賀旺擔任王府長史,希望能借一借鳳閣虎皮嚇唬人,這在他奶奶那里是不可以的。
武則天以李仙宗取代王賀旺,基本上也算給他們三王劃定了一個日常交誼的范疇:“老老實實搞點方外養生,安心茍著,不要貿貿然沖進時局里來給我添亂子!”
李潼雖然有些不爽王賀旺被替換走了,但也明白他個小奶貓感受如何不重要。
他奶奶百忙之中還肯對他家稍施關注,這已經很難得,大概還是因為他此前對薛懷義勸和不勸離。而且在這樣一個敏感時刻里,他們兄弟能隱遁方外、求于安生,也的確是為數不多的一條活路。
想到這些,李潼又不得不慶幸,好歹他奶奶還是派了李仙宗來。李淳風這一脈道傳相對而言還很正派,搞點天文歷法、數學經史研究,要是派幾個煉丹道士來,他才抓瞎呢。
丹爐一起,金銀成灰,煉丹本就是一個燒錢活動,再說他奶奶都這么表示了,他要不開爐給他奶奶煉點保健品又顯得不孝順。煉出丹來,要是讓他服食試丹怎么辦?
李潼對自己小命這么珍惜,日常連生魚片都不敢吃,更不要說去吃那些成分不明的爐底灰。
再說他年輕力壯的,吃點興許沒啥,真要把他奶奶吃出個好歹來,別人不說,他叔叔們肯定是美得鼻涕冒泡:“小王八蛋居心不良,居然把我媽毒死了。弄死他!再讓咱們大唐社稷重回正軌。”
所以這種事是絕對不能沾,李潼自己琢磨很清楚,在他奶奶慈威下混日子雖然戰戰兢兢的,但要真是他叔叔掌權了,他才更完蛋。
現在武周代唐,資產重組,難免人心渙散,仨瓜倆棗他興許還能撿一點。真要皇帝歸位,內外齊心,他們三兄弟作為故太子李賢的兒子,那真是怎么看怎么礙眼,最好結果無非學學原本的李守禮,憋著勁的生孩子。
歡迎完李仙宗,李潼返回王邸,剛過儀門便見奶媽鄭金迎面行來,便笑語道:“阿姨也要入府向李少師求問前程?”
鄭金聞言后呵呵一笑:“我有什么前程指望,左右一生都緊傍阿郎。少師仙風清貴,還是不要去俗命污眼。”
說話間,她便跟隨在郎君身后行入中堂,擺手屏退侍用人等,然后才又行近并降低語調說道:“我是想請問阿郎,宏道觀真人們幾時登門設壇?宅邸舊居人家敗壞,總是不吉利,還是要盡快祛滅兇穢氣息,才好安居啊!”
鄭金這么一說,李潼又想起剛剛損失掉的那些財帛,更覺心疼,惡狠狠道:“端午正日就讓他們來,開壇唱上三天三夜大戲,內外都打掃得干干凈凈!”
“齋醮祈禳,可不是什么戲弄玩笑!”
鄭金神情凝重,隱有薄斥李潼態度的不莊重,并又自顧自絮叨起來:“江安王一家門德太不端莊,難免污穢存積。這幾日我常訪問坊間民戶,聽到許多舊事閑言……”
鄭金舊在大內,已經是消息靈通,如今入坊定居,少了許多約束,更成了名副其實的鄭打聽,短短幾天的時間,坊里人事已經掌握個七七八八。
她所言江王李元祥一家不端莊,倒也不是隨口污蔑,李元祥本身便以貪暴聞名,其子李晫在高宗朝以犯禽獸行而賜死家中。再聯系去年一家人大難臨頭,這座府邸倒真的像是一座兇宅。
鬼神玄異,李潼雖不執迷,但聽到鄭金這些嘮叨,心里也隱隱覺得有些發毛,也覺得還是做點法事比較好,畢竟能得一個心理上的安慰,更何況錢都付了。
“其實、其實有一事,早前不敢告訴阿郎。現今既然道官真人要登門設壇,便也沒有顧忌……”
鄭金講到這里,臉上便流露出幾分忐忑驚悸:“阿郎可知前幾日為何不讓你往西園去?”
“難道不是園事荒蕪、乏于整理?”
李潼聽到這話,不免好奇。
他這座王邸左右狹長,占地三十多畝,其中宅居建筑只是占了一半,另外一半則是一片園墅,前宅后園、這也是權貴家邸通常布局。
李潼一個單身狗,親長幼妹又都住在李守禮的雍王邸,即便是加上內外侍用人等,這家邸規模使用起來也綽綽有余。
他此前想入西園逛一逛,看看能不能調整一下布局,搞搞園藝建設,日后用來集宴賓客。但卻被鄭金阻止說園墅荒蕪,乏甚可觀,這也不是什么要緊事情,便沒有過去,只是吩咐鄭金先安排家人稍作整理。現在聽來,似乎另有隱情。
“其實、其實是因為園中有鬼異……我是怕阿郎入園招惹污穢。”
鄭金講到這里,臉色更顯凝重:“前日坊野打聽,據說舊江安王家門或有橫死人命,便都埋在西園……”
李潼聞言后,頓時皺眉:“有鬼異?阿姨見過,還是旁人見過?此事多少外人知?”
“哪敢讓外人知曉啊!早前我安排仆役去掃除穢物,入夜有人密報說聞鬼魂泣哭。我封禁園墅,不準旁人再入,另放雞鵝之類在內,到了白天再去,只找到幾片羽毛散落……”
鄭金講起這些,臉色隱有煞白,可見真是驚悸入心。
然而李潼聽到這里,眉頭卻又緊皺起來。他自己來到這個世界方式本就不乏妖異,對此自然敏感,充分認識到世情乖張后,更是敬而遠之,不想沾染,卻沒想到自家宅邸居然又發生這種妖異事跡。
“謹慎是好,還是不可讓外人知。”
李潼先認可了鄭金的做法,但心里還是感覺不怎么踏實,稍作沉吟后,他便說道:“喚上阿九,咱們去看一看。”
“阿郎不要!還是等法事做完……”
“只是看一看,若真神鬼怪異兇不可當,前宅也未必安全。”
說到底,李潼對于所謂超自然現象沒有太大的敬畏,之所以敬而遠之,還是怕由此衍生出來的人情刁難與構陷。最好在那些專業人士登門做法前先搞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心里也有一個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