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永安王這個解釋,沈佺期一時間也有些瞠目結舌。
這個道理不是講不通,但細品之下還是有些沒道理。就好像說,大家都是用心成長,為什么永安王就能長得俊美無儔?我也不知道,大家都是一樣骨架,我也就隨便吃點飯長點肉,然后就成這樣了。
且不說沈佺期接不接受這個解釋,反正李潼也沒準備別的。以前思前想后,可以稍作檢點收斂。可現在卻是臨危一搏,自然不想太多。渡過這一關之后,余生大可慢慢解釋。
將近一個時辰后,前往外廷太樂署的樂官已經返回,后面隨行跟來的,赫然是幾個番僧。
李潼對古代宗教只是了解的不是很多,也難從他們衣著、持戒方面去判斷這幾個番僧的宗教地位,但見人已經來了,便吩咐讓這幾個僧人準備一下以梵唄和樂,同時抽掉亂聲的胡笳之類。
結果這一次奏起來,饒是李潼自己聲樂水平不高,也發現效果明顯的好了幾個檔次。甚至此前對這些曲律不怎么感興趣的沈佺期,隨著樂曲再次響起,臉色都明顯變得認真起來。
人聲入樂的效果,不必多說。無論是什么樣的嘈雜聲浪,人的聽覺對人語聲敏感度都是最高的。一段旋律悅耳與否,但只要人的音色出眾,那么就會好聽得多。
李潼自己也明白,沈佺期雖然沒有直說,但他這多樂器的混奏對其人而言,大概就類似于聽慣了古典的人去聽電音。
當然實際差距沒有那么大,畢竟李潼決定的只是演奏方式,至于真正的曲律編制,還是由太樂丞白芬等專業人士操刀,底限還是能有保證的。
但是此前沒有一個主聲提領,曲律如何是不能完全體現出來的,只是嘈雜。可是現在有了人聲提領貫穿,整段旋律節奏便體現出來,雖然那幾個番僧只是各自手捂丹田抑揚哼鳴,根本不懂配合曲調。
常逛夜店應該有感受,那樂調真是嘈雜煩躁,但只要有人伴著節奏嗷嗷幾嗓子,瞬間覺得很燃。
一段旋律演奏完畢后,沈佺期臉色已經有了明顯不同,望向李潼的眼神也閃出幾分奇異:“大王言是不通律呂,但才趣之高,真是罕見。梵唄之聲,樂府久備,但也只在部樂小習,偶或佛禮有演,卻不知協于諸音竟有如此妙趣。”
此前他雖然提醒永安王,也只是覺得比較符合永安王所陳述那種效果,但梵唄在太常諸部音聲只是很小一類。畢竟國朝以來頗重道傳,太后臨朝以來,佛徒才隱有見重,但也還沒有擴及上下。
沈佺期少年進士,解褐太常協律郎,在這個職位上一呆就是數年之久,到如今雖然升為吏部考功員外郎,但仍兼領一部分太樂署事。如果沒有這么多年的經驗,他甚至不能在第一時間想起樂府還有梵唄音聲。
如果說此前他對永安王曲律平仄之說還有保留,那么現在則是親眼見證,其人甚至連梵唄之聲都不知,還是被自己提醒引入和樂,瞬間讓曲律有了一個質的提升,真是不得不信此奇異!
“小道而已,難夸大方。”
李潼自謙一笑,轉又不乏真摯道:“今日有幸,與沈員外并席受教,所得良多。此一部《萬象》大曲,立意宏博,但入編以來,漸知才淺。薛師好戲弄,引我入事,但他卻轉有繁忙之用,使我危立無援。不知沈員外可有雅趣提攜,并成此事?”
沈佺期聽到這話便低頭沉吟起來,他不涉外朝糾紛是真,對永安王之奇異也有幾分好奇,更不要說這件事還是薛懷義領銜,聽到永安王邀請他加入制樂,心中是有幾分意動的。
但他心里也有幾分顧忌,一則薛懷義士林名望太污,二則永安王身份確有敏感,三則自負才趣,若果真要呈獻新曲,自己便能主持完成,似乎也沒有必要跟這兩個人混在一起。
李潼對這一部《萬象》大曲寄意甚大,但也自知憑自己獨力,真的是很難完成,即便加上二兄李守禮那個已經勉強不拖后腿的小渣渣,希望也很渺茫。
眼下是借了薛懷義的虎皮,能夠在太樂署得到人力物力的支持,但是對于薛懷義的可靠程度,李潼多少還是存疑。
現在又出現沈佺期這個人才,成或不成,總要試著拉攏一下。就算聲辭已經通過,但曲簿這一方面還是一個短板。
而且剛才閑聊之際也聽沈佺期講起,其人也將會參與年尾的大酺曲目選取,把評委拉進創作團隊里來,才更好搞內幕操作。
沈佺期沉吟有十幾息久,正待要抬頭開口拒絕,卻見永安王正伏案提筆緩書,不便開口,便耐心等候。
“我是鐘情音聲,但卻少缺留憾,如今才趣漸有,實在難耐耳閑。聆聽樂府諸聲,多是陳詞舊調,瞻前顧后,想是不乏人聲笑我今人欠缺風流。狂念難遏,謀制并非《萬象》一曲。只待眼前事了,還要再做翻新,使六朝余音入我今聲。”
講到這里,李潼將墨跡未干的紙張遞給了沈佺期,又笑著說道:“此制《春江花月夜》兩聯曲辭,未及補后,且請員外小賞,是否有金絲玉屑可堪續編?”
沈佺期接過紙張,搭眼一望已是神色一變,舉紙疾聲道:“大王后辭可成?”
李潼聞言后搖搖頭:“淺才偶亢,《萬象》曲辭所耗已多,仍待緩養。一事立,一事成,如員外才趣久養厚積,我真是羨慕有加,憾不能及。”
沈佺期滿臉遺憾之色,又垂首看了幾遍紙上詩句,終于開口道:“大王雅請,辭恐不恭。卑職往年不乏恃才之想,今見大王玉樹沖發,才覺輕薄虛長。追從雅盛,予所愿也,只恐才思不捷,累及人事。”
“員外太謙虛了,后事暫不細論,且待你我憑此《萬象》一曲,驚艷一時。”
《春江花月夜》樂府舊題,古調陳后主所制,但真正讓其名動古今的,還是盛唐張若虛的“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李潼拿來引誘沈佺期的,自然也是這一首。
文人墨客,騷情酸氣兼具,心胸未必坦蕩。沈宋之流,詩名雖大,但政治上節操似乎不強。特別宋之問因詩殺人,更讓人對這齊名并稱的二者私德大有保留。
不過,且不說李潼自己節操上就是個貧困戶,他所看重也是才趣而非品行,再說料想沈佺期也難因詩殺他,再狠狠得過丘神勣?更別說他還沒有將《春江花月夜》全篇寫出。
開篇四句撩一撩,撩不動那就算了。鐘紹京那次折戟,也讓李潼不敢再在對待外臣的問題上用力過猛。
甚至如果不是心知沈佺期前半生悠閑富貴,一直等到神龍革命后才遭受波及,對于是否撩撥其人,他都不敢輕易決定。
沈佺期這么好說話,倒是讓李潼對其好感大生,并決定稍后返回仁智院,刪掉已經抄好準備入樂,本為沈佺期所作、號稱七律定格典范之作的《獨不見》。
大多數時候,他是通情達理的,既然自己人,那就不好下黑手,還是以后抄宋之問的,反正這兩人作品本就風格相近,日常混淆。
有了沈佺期的加入,曲簿事務大可托付,李潼可以轉而專心其他。
也不是說沒有沈佺期,這部大曲便篤定不能成,畢竟太樂丞白芬那也是家學淵源,部頭康多寶等技藝不凡。但是講到對武則天審美意趣的了解,無疑沈佺期這個近侍詞臣更有把握。
沈佺期自陳事外之人也真不是謙虛,他雖然有諸多官職在身,但也多是清貴,本職工作仍是供樂獻詞。當他加入進來之后,大曲散序部分的編制效率便提升數倍。畢竟肚子里是有真料,一如李潼曲辭編寫的效率。
闊制新曲有一個很重要的技巧,就是擷采遺音。許多古曲舊調傳承至今,只剩下一些殘調片段,但也不失精華,將其采入曲內重新編制,使其煥發新的生命,這也是太常樂官日常工作之一。
沈佺期久事樂府,其曲律儲備遠非永安王這個半吊子貨可比,遺音精華采取編用,自然進度暴增。這方式說起來倒跟李潼的文抄有些類似,但李潼那是突破時空局限,沈佺期則只能采用前聲,還是不同。
當然,沈佺期的采曲還有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意義,從這一點來說,李潼也真不好腆著臉去同類視之。
曲辭都已經有了著落,李潼大可以專心編舞排歌。時間在忙碌中過得飛快,某日沈佺期突然沒有來內教坊,只是派人傳信說要參加洛典,需要缺席幾日。
若還是此前那種無所事事的狀態,李潼少不了要盼望洛水暴漲、淹死一群耍猴戲的。
不過現在也只是稍作感慨逝者如斯夫、歲月不饒人,不知不覺離他們大唐亡國又近了幾天,轉又投入到歌舞編排中,甚至沒精力去想象一下這典禮盛況如何。
洛典之后兩三日,沈佺期便又回到了內教坊繼續編曲,現在曲簿進行已經到了破的階段,收尾不遠。其實樂工們協律也已經完成,只是李潼還有些不自信,希望沈佺期能夠稍作把關。
本身已經投入那么多的時間精力,對于這一要求,沈佺期自然也沒有拒絕的道理。
洛典是在臘月八日,到了十五日這一天,久不露面的薛懷義再次來到了內教坊。李潼出迎,一搭眼便發現薛懷義情緒似乎有些不對,心弦悄然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