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062 禁中亡命徒

薛懷義聞言后,心弦已是顫了一顫,咂咂嘴巴,沉吟片刻后才又說:“永安王頗有異能啊,見我額光泛赤,只是不能辨鴻光或是兇光,倒是讓我牽掛前程。”

神皇抬手,掩口淺呵,隨口笑道:“頑童口拙,難擬嘉聲。他是有心贊你,慌不擇言呢。”

“聽陛下這么說,小寶倒是放心了。料我恩眷濃厚,哪有兇光可惹。”

薛懷義見神皇已經有些睡眼朦朧,手指敲背便加重幾分力道,過片刻才又嘆息道:“永安王的確是豐姿神秀,但我居院中,倒覺得宮中閑眼似有冷待,供用尚且不足,幾個時辰不見飲食侍奉,王之貼身近物,還是韋娘子解贈。”

神皇原本輕微均勻的呼吸聲此刻突然滯了一滯,語調也帶了一絲冷意:“此事團兒有稟,只是外廷事務太多,卻忘了。”

說話間,神皇已經翻轉過身,手支下頜斜眼望向薛懷義,嘴角微微勾起:“小兒畢竟失怙,疏禮難免,阿師也算近中長者,稍作擔待。”

見神皇如此,薛懷義神態已經有幾分不自然,略有尷尬的抹一抹額頭細汗,轉又嘿嘿笑道:“小寶本也不是什么恭禮人士,倒與永安王大大投契,今日還向他請教飛舞戲弄,約定明日同往內教坊觀賞排演,打算大酺入獻。”

“娛情適意即可,還是不可耽誤了正事。”

神皇講到這里,又側身閉上了眼,說一聲:“諸禮在即,神宮內外修飾可不要有什么延時疏忽。”

“不會誤事,不會誤事!小寶這就再往督查一番。”

薛懷義口中說著,已經動作緩慢的翻身而起,但一直到落足于地,都沒有聽到神皇發聲挽留,心情倍感失落,但屏后壯婢已經將他衣袍送了上來。

聽到薛懷義穿衣聲,背對其人而臥的神皇已經再次睜開了眼,眸底寒光流轉。薛懷義幾番言談的刻意,怎么能瞞得過她,也更讓她深感羞怒,這一個個蠢物,真將她當作不啖食兒孫血肉便不能自肥的兇物?

武則天心情惡劣,還不在于薛懷義那碎舌閑言,而是午后太平公主直沖寢殿的一通吵鬧,口不擇言,已經讓她惱怒不已,這才召來薛懷義稍作娛情,但卻沒想到又在薛懷義這里聽了一通閑言牢騷,心情怎么能好?

當然從大的尺度來說,她的心情這半年多來始終不好,內憂外患的侵擾,簡直沒有窮盡。

午后太平公主一通發泄,武則天惱怒之余,其實也有幾分想不通,她殺薛氏難道還殺錯了?

親戚門第視之,高官厚祿養之,乃至于以女妻之,薛紹之流,膏梁紈袴,不求與國大功,只求安生度日。結果以何報她?食其祿而阻其事,這種貪祿鼠賊還不該殺?

其人大凡稍具心計,涉事其中,無論成或不成,將妻兒置于何地?假使事存萬一,越王等弄事有成,武則天自己誠是性命難保,但那些宗中惡徒,會留她孤女太平?

知情不報已是大罪,更不要說確有蛛絲牽連,甚至于謀逆都沒有混到能作決策的層面,成或不成,自身前程尚且懵懂難測,更有什么資格保住妻兒?受死獄中,而非梟首曝尸,已經是格外開恩。若將倫情算入其中,臠割不足泄憤!

太平公主口不擇言,多言闈私舊隱,指她兇殘絕情。武則天盛怒之余,更有一份悲憫在其中,為了這樣一個皮囊之外一無是處的男人,母女反目,值不值得?

世人罵她謗她者不乏,但唯獨兒女們沒有這個資格。她對子女多兇殘,內心就有多憤怒,你們以為你們生在李家皇室,就天生尊崇富貴?

錯了,大錯特錯!

如果不是你們的母親幾十年如一日的奮斗不止,你們不過只是賤婢奸生的孽種而已!如果你們母親不是現在這一身份,你們憑什么高人一等?你們這一身榮華,不在爾父,在于爾母!

說我心狠?你們的父親將我擺上臺那一刻,就沒有給我留過退路!從重歸大內那一刻,我便是亡命之徒!

我若不爭,即死,你們又會是什么樣的下場?取禍于母,尚有可怨,取禍于外,更怨何人?

人能仰仗的,唯有自強!這是舊年感業寺青燈之下,武則天便認定一個鐵一般的事實。

人生過半百,回首前事,她當然有錯,但在世人看來,最大的錯就是不肯服輸,不肯低頭!她若認命,荒寺佛前添一白發誦經老婦,皆大歡喜,唯不認命,人間百姓才能見此圣母神皇,舉世震驚!

青燈古佛下,捫心自問,我犯了什么罪過?韶年荒于此,寸發不能留!人不能爭,我能!守此不甘,迎難而上。

來時一襲素衣,身無長物,去時孑然唯我,形單影只,舍得!

養過,教過,仍是目我仇寇,何必再留?

但是,無論對兒孫們如何態度,那是武則天自己心底隱私的感受,但卻不愿旁人窺探過多,薛懷義也不行。

更不要說將她目作啖慣兒孫血肉的兇物,挑撥撩事以滿足自己那滿心惡意。我無物不可舍,因為本就身外無余,但是想拿走什么,你又拿什么來換?

當武則天夜中悵思,加固心防的時候,同在禁中別院里,她的孫子們也是漏夜難眠。

“請大王一定勸勸郎主,情勢至此,不在家人罪過,何苦要這般自懲……”

夜中李潼睡下不久,長兄李光順婢女珠娘便抹黑行來,叩門請告,滿臉的哀傷焦急。

“大兄怎么了?”

晚飯之際,李潼倒是察覺到長兄李光順神情有些低落,但他當時還在想著明天去了內教坊該要怎么跟薛懷義繼續攀交情,并沒有往心里去。

此際見到珠娘這幅模樣,心內也有些焦急,披衣而起,抱著奶媽鄭金強塞過來的暖爐,匆匆便往李光順院舍行去。

行入此中,借著微弱月色,李潼看見兩道人影俱在廊下,面向西南方向而跪,前行幾步正看清楚正是兩個兄長。

李守禮跪姿扭曲,臉龐同樣扭曲,見到李潼行來,便苦著臉哀號道:“巽奴來得正好,趕緊勸勸阿兄,這廊道冰硬,我快要受不住了。”

“受不住你還不起來?夜中不睡,這是發的哪門子邪病?”

見李守禮齜牙咧嘴痛苦模樣,李潼沒好氣回道,繼而視線轉移向長兄問道:“二兄癲狂尋常,大兄這又是要做什么?”

“三、三郎,徐掌、徐典日間尋你言何,紀子已經道我。我、我實在愧為長兄,家門積禍,轉眼即至,我非但沒有良策可謀,甚至還要兩個少弟身前擋災……廢人一個,全無實用,難怪娘娘薄我……”

李光順抬起頭,已是滿臉的自責淚痕,他哽咽道:“阿兄實在無用,聞訊已經膽寒……今日賊僧懷義也明言慈烏臺事尚無定期、我……我實在不知該要怎么做,只能遙拜乞請阿耶魂靈教我……”

“我、我也是阿兄這般想,覺得自己才具有限,叩請阿爺教我。”

李守禮也在一邊呲牙說道,并捶打著自己的膝蓋:“只是沒想到夜中這么寒冷,跪下已經后悔幾分,但兄弟總要共苦,阿兄不起,我也不能違背親義……快、快,勸勸阿兄,巴州距此千里,阿耶短時未必能到,真要跪上幾日,我怕自己先死一步,途中迎見阿耶!”

聽到李光順的泣訴,李潼本來頗有感觸,但李守禮這氣氛殺手一張嘴,些許沉痛氣氛頓時蕩然無存。

李潼沒好氣白他一眼,這才又湊到李光順身前,略顯嚴肅道:“阿兄既然明白禍事確鑿存在,即便不能思得良策,也不該自殘求助縹緲。娘娘近日剛剛開懷展顏,我兄弟即便不能免災,也不該事前再讓她徒增煩緒!”

“我……可是、我,我實在不能心定,三郎你將紀子扶入,阿兄無能,該受此罰!”

李光順仍是固執,李守禮卻已經拉住了李潼衣袍,可憐巴巴仰頭,一副你不扶我不好意思起的神情。

李潼懶得搭理這小子,又覺廊下通風實在是冷,索性邁步進了房間。別說他還沒有斗志泯滅,即便是諸多嘗試最終無救,身入囹圄還怕沒有遭受折磨的機會?

在此之前自然該吃吃、該睡睡,真要遭殃了,頭疼的不只是他。

“三郎、守義,你名不副實!”

李守禮凍得牙齒打架,卻見李潼自去舍中安坐,居然氣得拽起了文。

“你們都覺自己無用才要自懲,我又不作此想,方寸自有妙策,何須遠求。”

李潼自然不會陪這兩人搞這些無聊事情,雖然說他來到這個世界方式本有妖異,不好說完全的不信鬼神事跡。但問題是就算他們亡父李賢陰魂到來,想必也是束手無策,畢竟自己都已經先被弄死了。

“有妙策你不早說?阿兄不要再煩阿耶,咱們聽聽巽奴妙……啊呀!”

李守禮聽到這話如聞天籟,拉住李光順就要起身,但李光順卻還固執,他自己也久跪麻痹,雙雙滾在了地上。李潼見狀更是一樂,大凡有李守禮這個家伙在,氣氛也實在是莊重不起來。

李光順婢女珠娘上前,好不容易總算將自家大王拉入了房間中,但見大王臉色青白、瑟瑟發抖,不顧旁人在場便擁著李光順啜泣起來。

李守禮無人搭理,哆哆嗦嗦、半滾半爬進了房間中,邀功一般探手摸了摸李潼按在暖爐上的溫熱手背:“你試試,真是冰涼!”

李潼翻手拍開那冰一樣的爪子,這會兒也不客氣,指著李光順說道:“你們兩個既然都無主見,那就全聽我的。大兄明日照常內文學館去學經、”

“是的,是的,照常!我與巽奴,照常內教坊,還是照常不可讓娘娘知!薛師也說,明日要去內教坊,我二人不去不行!對了,巽奴,薛師是何官身?他是近侍寵臣,想比丘賊更貴?咱們該與貴人出入往來,丘賊即便陷害,肯定也怕惹厭貴人!我說的對不對?還有什么要修正?”

李守禮拍打著麻痹的手掌,一邊說著一邊望向李潼。

“回房,睡覺!”

李潼臉一黑,手一擺,起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