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閣獨屬于張光輔的直廳中,張光輔與歐陽通左右分席、于屏前并坐。在張光輔面前幾案上,則擺著永安光李守義手錄之詩。
張光輔臉色仍是沉靜,心中卻是怒極。他已經自歐陽通口中得知事情原委,心中之惱怒,一則在于歐陽通其人胡攪蠻纏,為這樣區區一件小事居然就敢大鬧鳳閣直堂!
鳳閣是什么地方?政事堂所在,百署首腦之地,極盡莊重威嚴之場合!這里每天處理的事務,樁樁種種都能影響整個帝國未來走向。歐陽通好歹三品服紫,居然這樣不知輕重,小題大做,擾亂秩序,實在不知所謂!
但除了對歐陽通的惱怒之外,張光輔更氣的是那個名為鐘紹京的主書,你去惹誰不好,偏偏來惹歐陽通!歐陽通此人,俗情難說,說好聽點叫做孤直不阿,不好聽那就迂腐近癡。
這樣的人,或因品格純粹而受人高看一眼,但要真有了什么分歧,絕對能把人鬧得煩躁不已。他雖然是宰相,但也實在不愿意跟歐陽通打交道。
“此事我還真未有聞,多謝歐監警我。至于署下真有失職,稍后閣中會作公裁。歐公若還有意追看,來日可于政事堂廳前待告。”
雖然歐陽通力陳鐘紹京罪狀,但張光輔也不聽此一面之辭,更沒有道理因為一個署外之人閑論便要懲戒自己的部下。
歐陽通也知張光輔并非推諉,畢竟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張光輔正率兵在豫州平叛,歸來后事務雜多,未必事事躬親。
但他自然也不會就被這么簡單打發走,同樣冷聲道:“三王幼孤,人望冷漠,我既知此,便絕不會就此罷休,無非此身勛授敬還朝廷!鐘紹京此獠,恃小才而薄德行,荒我少王俊才,罪之大矣!今日失儀,恭待裁議!”
說完后,他便起身拱手告辭。
“老匹夫!”
待到歐陽通離開,張光輔才驀地一拍幾案,并怒聲道:“廳下知此事者,速速入前詳述!”
廳前自有鳳閣諸人,聽到宰相怒吼,便有人硬著頭皮趨行上前將此事前因后果詳細解釋一遍。
張光輔在聽完之后,總算是有了一些了解,他沒想到歐陽通干預此事竟然如此之深,一時間倒是有些遲疑。
故太子家小幽在禁中已有多年,久不為外所知,如今卻被太后泄出聲跡,可想目的絕不單純。盡管如此,歐陽通還是捐身其中,力倡三王出閣讀書。可想而知,其人臨行前所言不是虛言恫嚇,此事很難模糊過去。
他正沉吟之際,廳前響起鐘紹京略顯倉皇急促之聲:“張公,卑職……”
“不必多言,解下袍帶符印,歸去待議。”
張光輔抬眼看看滿頭大汗、一臉急促的鐘紹京,抬手一擺隨口說道。他不是怕了歐陽通,只是覺得沒有必要因為這樣一件事而彼此糾纏不休,打什么口水官司,而且這件事還不乏敏感。
歐陽通這老家伙迂腐近癡,不作避嫌,他則實在沒有必要因為區區一個主書而牽連其中。
鐘紹京聽到這話,頓時傻了眼,沿途他已經聽同僚講述事情經過,此刻更是滿心冤屈。
他又不是真的玩忽職守,每天忙于閣事,就算是去春官官署題寫門匾,那也是公事的一部分,更沒有逢迎春官尚書武承嗣的意思在里面。再說武承嗣那種身份地位,是他區區一個鳳閣主書能夠攀附得上?
然而張光輔已經做出了決定,更不會聽鐘紹京的訴苦,擺擺手自有直署的禁衛軍士上前將滿臉悲傷的鐘紹京引走。
“如此大臣,朝野怎能安靖?”
待到眾人悉數退出,張光輔才拿起案上紙張,冷笑嘲道。
他本要將這紙丟出,視線落在那筆跡上卻頓了一頓,展在面前又仔細看了一遍,大約體會到歐陽通何以如此反應,但最終還是輕嘆一聲:“空有逸趣,不逢閑時,可惜了。”
嗣雍王等三王,張光輔自不放在心上,如果不是歐陽通于署中吵鬧,他根本連過問都不會過問。眼下也只是覺得歐陽通其人迂腐,忙碌于一些全無意義的瑣碎小事中。
類似歐陽通此類拎不清的大臣,內外不在少數,比如不久前被他彈劾而遠逐于外的狄仁杰。相對于歐陽通只是自己瞎折騰一些無聊事,狄仁杰顯然更過分一些。
最近張光輔也知外廷多有人議他恃功而驕,逐走狄仁杰這樣一個拜相在即的良臣。這話雖然不假,但也不是全部,真正要逐走狄仁杰的,是禁中的太后。
張光輔歸朝上奏狄仁杰之事,只是講了這樣一句話:“十萬將士,空勞虛功,將何以慰?”
越王李貞之亂,旋起旋滅,但因此被擾動起來的將士卻多達十余萬眾。這些將士多為南衙府兵,只盼能夠平叛分功酬犒,可是豫州戰事中路未達,前鋒已經撲滅叛賊。
大軍輕集,又該如何散去?十數萬人愿望落空,糧草虛耗,是他狄仁杰區區兩三句話能夠應付過去?
這樣的人,諂上媚下,沽名釣譽,不在其位,空論其事,也配為相?太后貶逐狄仁杰,不是因他張光輔進讒,而是要給這些南衙兵眾們一個交代。
不過話說回來,越王此亂,倒是讓他們宰相得有機會梳理南衙兵事,把握到真正定勢的契機。退足以自守,進足以議國,這才是宰相該做的事情。
張光輔是從心里看不起狄仁杰這種做派,立身立事,無一能守。即便未來有機會拜相,此風不改,仍只空恃虛譽,不過陛前豬狗,鎖喉之臣,若真大事要用,能做的無非淺吠幾聲而已!
張光輔心聲如何,自然只有他自己知道。雖然這件事他已經快速處理,并勒令群下不得擅議,但鳳閣乃群眾矚目所在,有關消息也擴散出去。
凡知此事者,對于不聲不響的殿中監歐陽通不免刮目相看。要知道,宰相張光輔近來風頭正健,就連拜相在即的狄仁杰都被其一言斥出,氣焰之高可想而知。
歐陽通老實人發火竟有如此威能,也實在令人心驚。至于歐陽通因何動怒,關注的人反而不多,或者也是有意識的避而不談。
經此一番波折后,于是擺在李潼面前的便是這樣一個結果,原內文學館鳳閣主書鐘紹京被奪職,鳳閣則選派一個品階更高的王賀旺前來擔任直案,也算是表示出了對入讀內文學館三王的重視。
所以當從王賀旺口中得知鐘紹京這一獲罪經過之后,李潼心中之郁悶可想而知。他操作騷不騷且不論,可帶來的結果卻絕對不是他想要的!
你們李唐大臣路子都是這么野的嗎?我穿越者不要面子?竟然駕馭不住你們!
“大王筆勁少勇,推舊創新,殊為難得。歐公父子書家,慧眼能識金珠,朝野此道咸推宗主。大王宗姿初具,得此推賞,可謂佳談。卑職雖然書道草草,拙筆難追,但也一定竭力扶引,助成大王!”
看著堂上三王,通事舍人王賀旺尤其關注永安王神情,須知歐陽通之所以向鳳閣發難,理由便是珍惜永安王所展現出來的書才。
有了鐘紹京這個倒霉蛋前車之鑒,他又哪里敢怠慢,眼下都還未知三王脾性,但好話說在前面總是沒錯的。
李潼聽到這話后,更覺哭笑不得。他顯擺他的顏體筆法,那是希望能勾動鐘紹京正眼看看他,卻沒想到竟然釣出了歐陽通這樣一條大魚,且還一尾巴將原本的目標鐘紹京甩出老遠。
早前雖知武后一朝人事紛繁,但此前由于生活軌跡與接觸層面太單調,李潼感受其實并不深刻。沒想到自己這剛剛與外廷有所接觸,小翅膀一扇,直接就廢了鐘紹京這個宮變內應悍將,真是刺激有加!
眼下的鐘紹京被奪職逐外,李潼要作拉攏的念頭自然也只能無疾而終。而且經此挫折后,他也不能確定鐘紹京日后還會否能有原本的機緣。
對此,李潼也只能感慨一聲:小鐘實在對不起,我是真不知道我方居然還藏著紫裝大佬這種戰略武器,誤傷了你。現在咱們真可謂同是天下淪落人,以后但凡我稍微有點能量,一定把你塞回來繼續做宮監。
然后又想到歐陽通這個問題,李潼更覺得頭疼不已。
此前上官婉兒來通知他們兄弟三人往內文學館讀書,也只道是外廷學士建言。畢竟上官婉兒口風要縝密得多,不像韋團兒那什么話都敢往外捅。
李潼雖然也有幾分好奇建言者誰,但也沒有認真打聽,畢竟他距離外廷還很遙遠,想打聽也未必就能打聽得到。
如果單純從眼下的利弊來看,雖然丟了一個鐘紹京,但卻探出了一個對他家仍然心存善意的歐陽通,七品換三品怎么來說都是賺。畢竟,鐘紹京就算撈在手里,真要派上用場那還得等個十幾年。
可問題是,小孩子才作選擇題,我本來可以全都要!
更嚴重的問題是,李潼是很有自知之明,眼下他這一艘小破船,明顯是載不動紫裝大佬,怕是要舟覆人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