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房氏起了一個大早,伴著悠揚晨鐘,親自為兒子們準備穿戴、佩飾并筆墨文具。
盡管這些東西早在昨天夜中她便已經吩咐宮人準備好并檢查了好幾遍,但眼下還是再翻看了幾遍確認無誤后,才讓人送入三子各自居舍中,可見對于這件事的重視。
李潼昨晚睡得很晚,也在思考往內文學館讀書的事情。隨著他們一家在時局中越發顯眼,所伴隨的兇險也會越來越大,這不必多說,還是要日常保持足夠警惕。
他之所以興奮難眠還有一點,那就是此番前往內文學館讀書,他在這個時代的活動范圍與人物所見將會得到質的提升。
說起來很可憐,他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幾個月之久,無非是從五殿后廊轉到仁智院,活動范圍與接觸面小得可憐,至今還在大內之中打轉轉,真可謂是大大拉低了穿越一眾的下限,就連自己都羞于提及。
內文學館雖在禁中,但卻有外廷官員擔任宮教博士,像是武后天授年間,內文學館改名為習藝館,便有初唐詩人宋之問與四杰之一的楊炯直案習藝館。
眼下還是垂拱四年,宋之問還在洛陽浪著,小日子不要太滋潤。至于楊炯,則受徐敬業謀反牽連,還一直蹲在四川。眼下前往內文學館,自然是遇不到這兩人了。
不過李潼對他們興趣也不大,不覺得是什么遺憾,他最關心還是這一次與外廷官員接觸的機會。
說實話,他來到這個世界已經這么久,所見唯有沈南璆一個男人是長了胡子的,想想也挺膩歪的。對了,還有一個胡人樂工米白珠,如果不是看到米白珠,他大概都快忘了男人還長胡子。
清晨還沒睡醒,又被鄭金喚醒,坐在窗前讓冷風提神,嫡母房氏讓人準備的衣飾之類已經送來,宮人們又忙碌的將李潼打扮起來。
倒不是他非要衣來伸手,實在唐裝較之后世服裝穿戴還是繁瑣,且房氏派人送來的衣飾頗合古禮,較之時服更顯莊重,李潼也實在懶得研究。
他這里出了門,沿途便見到了同往問候嫡母的李光順和李守禮。兩人打扮的都挺精神,起碼沒有那種明顯被幽禁的頹廢。
行入廳中問省,房氏又是一通耳提面命、事無巨細的交代一番,可謂是緊張得不得了。
李潼雖然也比較期待這一次外出機會,但見到娘娘如此鄭重其事,還是忍不住暗嘆一聲,逆境之中,人是難免敏感。
房氏若將此事當作什么家門重大轉機,那也是注定要失望。當然前提是李潼需要安分守己,但他就算想要搞事情,也是需要待時覓機。
一家人草草用過早餐,便都聚在廳中等待中使前來。期間小妹李幼娘又招呼三兄伴她去騎她的小馬,卻被嫡母斥責,委屈的銜淚退出。
眼下的房氏,是不允許任何的意外打擾到三子進學的大事。雖然在仁智院中她也在教導,但意義又怎么能同于外出讀書。
對于李潼,她是放心的,李守禮則不須提,別出丑搗亂就好。為了讓兒子們能得有一個好的亮相登場,她甚至罕見的對長子李光順都和顏悅色的勉勵打氣。畢竟帷內感情如何不必說,只要出門,他們就代表著亡父李賢的臉面。
如是又過了將近一個時辰,才又有女官登門,是一個此前沒有見過的中年女人,被人稱作周典,自稱為內文學館掌故,奉命前來引領三王入讀。
在幾名宦者、宮婢的陪伴下,三人終于踏出了仁智院,沿著冬景蕭條的九州池畔,一路向南而去。
太初宮建筑群龐大,也真是名不虛傳,一行人離開仁智院后,折轉前行將近一個時辰,才算是抵達了目的地所在的內文學館。
這一路七折八轉,饒是李潼方向感不錯,此時也早已經忘記了來時的道路。可見想要在大內之中搞事情,沒有內應是絕對不行的,誤中副車那就徹底悲劇了。
不過因為有高聳的明堂作為地標,大體的方位還是能夠判斷出的。內文學館所在這一片廊院,應該位于九洲池偏東南位置,且與明堂已經呈直線維度,已經位于禁宮大內的邊緣。
換言之再往東行一段距離,穿過幾道宮墻后,應該就能抵達臺省寺監官署所在的皇城!
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李潼不免怦然心動,這種距離感的拉近,讓他控制不住的浮想聯翩。盡管自己心中也明白大多都是妄想,但仍是興奮得不得了。
在內文學館門前,早有一名身穿綠絲圓領官袍、上結青紗幞頭的年輕官員立在此處,身后并有數名吏員、宦者侍立,及至三王行至,那一名官員便上前拱手為禮并垂首道:“卑職鳳閣主書、直內文學館事,鐘紹京,拜見大王……”
鳳閣便是中書省,主書則是從七品官職,所謂淺綠蛤蟆袍。內文學館雖然也是館,但冠了一個“內”,地位上是遠不及六學二館那么崇高,事實上這就是一個教育禁宮宦者、宮婢文化的場所,一直等到武則天提拔大量女官待制為用、并將之更名為習藝館之后,地位才有了些許提升,但也沒有維持太久。
因此這樣的一個地方安排一個鳳閣主書直案管事,也是綽綽有余。而李潼他們三人被安排在此處進學,也實在是有些寒酸可憐。
不過在聽到這一名年輕官員自我介紹后,李潼還是忍不住眸光一閃,只是感慨皇宮大內不愧國朝權力核心,出門一逛居然就能遇到一個寶藏男孩。
這個鐘紹京雖然眼下還只是七品蛤蟆袍,但也絕對不是寂寂無名之人,據說乃是三國魏太傅鐘繇后代,初唐書法家,并在睿宗李旦第二次在位時期被拜為相,號為江南第一宰相。
不過李潼所欣喜還不是鐘紹京日后的顯達,而是這個人發跡的過程。
此人入仕,非科舉、非門蔭,書吏起家,從低做起,本來前途有限,所以前半生只能轉任雜職,并在中宗朝成為宮監。之后李隆基發動唐隆政變,這個鐘紹京時任西京苑總監,正是內應之一,更是發動宮役、奴婢幾百人奮戰一線,這才有了之后拜相的顯達!
剛才李潼還在感慨,沒有內應不好在禁中搞事情,沒想到轉眼一個活生生的宮變內應苗子就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鐘紹京也察覺到這位大王打量他的眼神略顯熾熱,不免多看了幾眼,但也只覺得對方清逸俊秀,儀態可觀。除此之外,便也沒有放在心上。
他的主職仍是鳳閣主書,內文學館只是兼直,還是在今早接到上官通知,這才匆匆入署迎接貴人。雖然知道了三王名號,但也并不入心。
畢竟當他解褐入仕的時候,李賢早成故事人物,感受并不深刻,因此對嗣雍王等三人也只是尋常目之,沒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在其中。
在內文學館露了一下面,順便向三王引見幾名宮教博士,鐘紹京便告罪離開,匆匆返回了鳳閣官署去忙碌自己的事情。
掌故周典見永安王凝望鐘紹京離去的背影,久久不收回視線,便笑語道:“鐘主書妙筆能書,外廷諸公多有仰力,但時常也會留直館中,傾才授業。”
掌故中的“故”可解作故事、故器,便是老資格的人負責向新來者講述人事、傳授規矩,幫助他們快速融入環境,并且掌管一應閑舊器物的倉庫。
鐘紹京離開之后,諸博士也都各有事務,仍是這個掌故負責接待三王。相處日短,她也不知三王脾性,見永安王對直案鐘紹京頗有興趣,順口便吹噓一下內文學館的師資力量還是挺雄厚的。
李潼徐徐收回視線,心中卻是感慨,他這個郡王名氣聽著不小,但其實啥也不是。此前醫博士沈南璆旋來旋去,眼下鐘紹京也是如此,都是場面應付,根本就沒有流露出要跟他結交的意思。
還是要刷刷存在感,漲漲名氣啊。否則即便是遇到什么種子選手,人家根本不搭理他,話題實在打不開。
如果他能才名高卓,大可以詩文曲樂引出話題,彼此相談甚歡,聊著聊著說不定就能燒黃紙、拜把子,然后搞一個種子長眠計劃,等待使命喚醒。
鐘紹京這個臭弟弟太高冷,讓李潼頓感索然無味。眼下的他,無人無物,你對我愛搭不理,未來我可能混不到讓你高攀不起啊。
不過他倒也不著急,既然知道有這一層聯系,安心留在內文學館中,總有深入接觸的機會。
他倒不擔心鐘紹京突然離職,這種出身背景與入仕方式,如果沒有獨特的機緣與貴人提攜,想要驟得提升談何容易。未來這鐘紹京混了小二十年也不過一個宮監,比不上一次投機帶來的回報之大。
鐘繇的后人又如何,我爸爸還大唐太子呢,現在不還是照樣混得半死不活的鳥樣子。
李潼心里默默給了鐘紹京一個機會,對方下次見他如果還是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他就要使壞扼殺這家伙的前途,讓他沒機會搞投機。都是李三郎,我也是很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