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
梁程走入了帥帳,坐在帥座上的鄭凡此時正打著赤膊,脖頸和胸口位置上,刺著很多根銀針;
四娘此時正在旁邊拿著帕子,給鄭凡身上其他位置做著擦拭。
鄭凡開口道:“坐一會兒,馬上就好。”
“是,主上。”
去年,鄭凡曾嘗試沖擊過三品境界,但失敗了。
失敗的后果則是氣血逆行,若非身邊魔王們都是調理好手,可能身體都得炸個洞來。
但盡管如此,上次失敗所造成的副作用,依舊還沒完全清除,每隔一段時間,都得需要四娘親自出手來進行筋脈調理。
沖擊境界失敗本身,沒什么好驚訝的,三品之境,也不是那么好得到的,無論是鄭凡自己還是魔王們,都能平靜面對。
四娘將銀針拔出,幫鄭凡將蟒袍穿好,鄭凡伸手揉了揉先前刺針的地方,笑道:
“沒那么麻了。”
四娘笑了笑,道:“筋脈已經恢復差不多了,不過,主上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還是不要親自沖陣,剛恢復的筋脈還很柔嫩,經不住氣血沖擊的。”
“我知,我知。”
鄭凡一邊點頭一邊站起身,帥帳中央位置,放著一張大地圖。
“阿程,咱們再把之前討論過的戰略,再過過吧?”
“已經明確了的戰略目的,可以視戰局變化而調整,但現在還未真的接觸,戰場還沒推上去,主上又何必急著憂慮這個呢?”
“本來,我是不憂慮的,這個戰略是我提出來的,作戰計劃也是我做的,但你一個字不改,全盤接收,我這心里,總是有些不踏實。”
“因為屬下覺得,主上的戰略,做得很好,不僅結合考慮到我晉東以及朝廷所能提供的第一波第二波和第三波的投入,還考慮到了下一階段的戰略布局,屬下是真沒什么地方可以修改的了。”
“不是拍馬屁?”鄭凡問道。
“請主上對自己有些信心。”
“哦?”
“當年千里奔襲雪海關,是主上您拿的主意;燕楚國戰,主上雖說是奉靖南王之命入楚進渭河,但接下來做出直搗楚國京畿之地決斷的,還是主上您。”
“可畢竟那兩次,你都在我身邊。”
“那破乾上京之戰呢?屬下并不在主上您身邊,那場仗,也是主上您力排眾議推行的,取得了驚人的戰果。”
“運氣好而已。”
鄭凡真不是自謙,當時他是在梁趙之地實在是被折騰得沒辦法了,后方補給又出現了極為嚴重的問題,有點像是賭徒推上手中一切籌碼就為求一個翻盤。
事實上,若非八千鐵騎為自己赴死,他鄭凡,可能也已經交代在了乾地。
“主上,自古名將很少,驚天動地可供史書大書特書的大捷,其實更少,屬下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那些一個個被后世吹出來的軍神,他們在做某一項戰略冒險時,其內心的忐忑,應該是和主上您無二的。
名將嘛,打贏了兩場大仗,還得是那種戰損比夸張的大捷,其實就跟拋銅板差不離,正面,就是軍神,反面,就是趙括。
主上,您已經贏了這么多次了,而且,在大局觀甚至是預感方面,您可能比屬下,更為優秀,因為屬下有時候可能是因為經驗過于豐富,思緒反而不那么容易好打開了。”
四娘笑道;
“哎喲,我也是才曉得,這晉級后啊,僵尸的嘴也能抹上蜜。”
鄭凡也笑了起來。
梁程倒是沒笑,只是微微牽扯了一下嘴角,意思了一下。
鄭凡走到地圖上,
“其實從我那大舅哥給與渭河接壤的三郡改的名字中,就可以看出他的戰略意圖了,同時,咱們還能順著他的思路來做。”
與渭河毗鄰的,總共有三個郡。
東南方向的莫崖郡,西南方向的問丘郡,以及西邊的三索郡。
這三郡在前幾年都被楚國朝廷改了名字;
楚國自建立起,不,確切地說是初代楚侯創業時,就已經融入了山越的文化,再加上其本身古巫文化發展與傳承,誕生了很多脫胎于諸夏文化卻又有自身獨立特色的故事傳說。
莫崖、問丘、三索,是楚地神話之中當年曾降臨,幫助初代楚侯降服火鳳同時滅殺山越圖騰的三尊巫神。
楚皇改了這三個郡名,本意上是想讓這三位“巫神”,為楚國擋住來自北方馬蹄的威脅。
可以說,
這是楚國版的三邊。
另外,在失去鎮南關后,楚人在數次面對燕國鐵騎南下的戰爭中吃了太多喪失戰略主動的虧,甚至連國都都被焚毀;
所以,近些年來,楚國開始主動地進行戰略收縮。
依托大澤為核心,建立了一道道新的防御體系,拱衛郢都,也就是保護楚國的腹心之地。
這也是范城那邊的茍莫離這幾年能混得那么瀟灑的原因,楚人的戰略后移,清晰無誤地開始全面防御姿態,茍莫離自然能更撒歡兒了。
“其實,三索郡,倒不算是三邊之一,主要還是莫崖郡與問丘郡南方的上陽郡,這三郡,才是楚人營造起來真正阻滯我軍南下步伐的屏障。
三索郡以及其西邊的流沙郡,毗鄰山脈,位于我鎮南關和范城之間,在這里經營,很容易陷入腹背受敵的態勢。”
這兩個郡,面積狹長,北臨山南靠江,就像是一條魚露出了魚腹。
當年鄭凡出鎮南關馳騁救援范城就是從這兩個郡穿過去的,可以說,只要茍莫離從西往東打,自己這邊再從東往西打,這兩個郡,完全是唾手可得。
但問題是,這兩個郡不能急著吃。
晉東之所以能發展起來,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掌握了三處關鍵點,也正因為掌握了這三處地方,才能讓晉東成為“四戰之地”上的塞上江南。
一是雪海關,一關在手,直接隔絕雪原;
一是鎮南關,一關在握,讓楚人毫無脾氣;
另一個就是范城,算是刺入楚國腹部的小匕首,短小精悍,但扭一扭,轉一轉,也足夠楚國胃痙攣。
以最低的成本,控制著戰略要地,掌握著戰略主動,這才能讓晉東可以抽出大量人力物力和精力來實現自我發育發展,否則,晉東就是一個大型要塞,一個大軍營,就像是當年鎮南關沒拿回來時,靖南王得親鎮奉新城,而彼時的奉新城哪里有現在的繁華?完全就是一座只有士卒沒有百姓的空城罷了。
同理,
先貪圖軍功和開疆拓土的快樂,將那兩個郡給拿下了,那么將面臨的是在漫長的接觸面上和楚軍展開各種細索的糾葛。
要知道,就連上谷郡這塊實際上處于晉東控制的地盤,也沒進行過任何的開發,那里的民眾早早地都被轉移到鎮南關以北,多拿倆地,相當于是給自己開了倆不停放血的口子,太蠢。
鄭凡點點頭,
“所以,這一次的國戰的戰略,分為三個目標。
第一個目標,拿下莫崖、問丘、上陽三郡,將前線,直接推到楚國京畿之地前,讓楚國的京畿核心區域,成為下一個時期的邊塞;
第二個目標,讓范城的茍莫離配合,進一步打開范城的影響力,東西之間形成呼應之勢,三索郡和流沙郡這塊魚腹之地,我要它們不戰而降,傳檄而定,甚至,繼續向南,觸摸到大澤沿線的區域,打出一塊可以固守鞏固的地盤。
第三個目標,
也是最重要的目標,
楚國的皇族禁軍,乃楚國朝廷真正的嫡系支柱,這一次,起碼得吞下一半來,楚人的牙本就不剩下幾顆了,這次,咱們要把他門牙打斷!”
梁程開口道:“不出意外的話,楚人會以消耗戰術來和我們形成僵持之勢。”
“那就和他們耗!”
鄭凡跺了一下腳,
“以前,咱耗不起,每次都被逼著兵行險招去賭,這次,第一波攻勢靠咱們晉東的兵馬和積累就足以應對,瞎子還算了,第二波攻勢時,我晉東的存儲也能勉強支撐。
再后頭,
還有燕國各路兵馬,還有姬老六那頭大奶牛,五年了,天知道他到底積攢下了多少奶水!
阿程,
說句心里話,
那種打贏了卻還得溜的仗,老子早打膩了;
老子還是喜歡在地圖上對格子涂色,有成就感。”
梁程俯身道:“主上說的是。”
“知道昨日我為何要這般堂堂正正地宣戰么?
一是因為燕楚之間,根本就沒什么秘密,我們這邊兵馬糧草調動,根本就無法隱藏,對面肯定也知道了。
宣戰不宣戰,也也跟無法取得什么出其不意的效果。
而我,
就是要告訴天下人,尤其是告訴楚人,這一次,我不會打完搶完就走,我要留下來,我要占住那里,楚人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你的腳,得結結實實地踩下去,不動,才能有狗腿子依附上來。”
“行堂堂正正之征伐,做光明正大之一統,名正言順,也是告訴他們,想躺平的,就躺到底。”
“哈,對,就是這個意思,天天!”
帥帳外的天天走了進來:
“末將在!”
“孤給你一道手令,命你交予屈培駱,讓其按孤手令所述,完成孤的布置。”
“喏!”
梁程有些疑惑地看向鄭凡,問道:
“主上這是什么軍令?”
“堂堂正正之一罷了,隨意添個一筆。”
這時,四娘拿了一條披風為鄭凡披上。
鄭凡伸手扯了扯披風,又抖了抖身子,
抬頭,
對梁程道;
“我軍主力,可以出關了。”
下渭縣;
原本毗鄰渭河,水利良好,本該是田畝成片的豐饒之地。
哪怕是當年司徒家時期,司徒家與楚國的摩擦,也僅僅是局限在鎮南關一線,最多,也就是在上谷郡打個有來有回。
司徒雷當年的成名之戰,在鎮南關大破楚軍,也并未真的打出上谷郡,最后面對楚人集結的大軍,還是得撤回去。
也因此,上谷郡一直以來都因為兵荒馬亂而殘破,但其附近的幾個郡,則承渭河之澤,算是良地。
但如今,
下渭縣的農田,已經半數荒蕪,人煙也不再稠密。
按理說,
就算是當年燕楚國戰,再加上那位晉東的王爺曾率軍馬踏過這里,但這么多年過去了,尤其是這五年來,雙方也就局限在小打小鬧上,下渭縣按理說,也應該恢復起元氣了。
可偏偏,問題就出在這里。
晉東不再向楚地出大軍這不假,但關于“帶餡兒”饅頭的故事,卻開始廣泛地傳散開去。
這種宣傳和鼓動,在昔日的屈氏少主開始在上谷郡組建楚字營時,效果變得更為可觀。
邊境一帶的楚民,對晉東那位王爺的觀感,實則是帶有極強的“矛盾”情緒;
一方面,那位是殺人如麻的燕人魔王,殺俘、掘人祖墳,無惡不作,人神共憤;
但另一方面,他又治地有方,在其治下,有燕人、晉人、蠻人、野人等等,日子都過得很好。
雖然沒親眼見過,但很多人都這樣說,且還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尤其是冬天時,會有很多人背著帶餡兒的饅頭過來發放,說他們在晉東也就是有時候沒功夫或者懶得做飯時,才湊合吃一口這個墊墊饑。
漸漸的,
靠近渭河,毗鄰上谷郡的下渭縣,就成了其中一個方向,流民的必經之地。
這些年,每年都有很多楚地流民從這里經過,再偷渡過渭河,去往晉東去追求更為幸福美好的生活。
本地人,其實已經先走了一批;
留下來的,每年都看見其他流民從自家門前過去,也經不住不斷地勾引,又走了一批。
為了堵截流民,楚軍在這里設了堡寨,縣城里的衙役也會盡可能地派出來設卡抓人,效果還是有的,能抓住不少,但還是有人想要從這里碰運氣過去。
附近一座小軍堡內,身為什長的劉健正和下渭縣的捕頭崔光坐在一起喝著酒。
一眾士卒以及捕快們,有的在賭錢,有的則干脆躺在那里混秋乏。
其實,崔光是負責過來抓人的,也不知道縣太爺接到了誰的密文,說有一個流民隊伍將從下渭縣經過投敵,縣太爺馬上就派崔光出來堵截;
“也不知道那姓獨孤的是不是腦子有毛病,都這光景了,還派兄弟我帶人出來堵截,甚至還吩咐我不惜格殺勿論。
他娘的,
他不曉得現在流民偷渡都帶刀帶弓了么?
萬一遇到個大一點的,百來號的流民,我就手底下這十來個兄弟,到底誰對誰格殺勿論?”
“呵呵。”劉健幫崔光續了酒,笑道,“可不是腦子有問題么,獨孤家雖說戰死了一個柱國,但怎么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既然姓獨孤卻被派過來當了咱這鳥不拉屎地界的縣令,想來在獨孤家里也是個門外漢的小角兒罷了。”
劉健這里的門外漢,指的是嫡系家族子弟在里頭吃喝,旁系子弟在門外翹著脖子只能看著。
“可不是咋的,呵呵,來,再走一個。”
這幾年,楚軍的戰略收縮事態明顯;
陳仙霸之所以能夠時不時地率兵過渭河去對岸耀武揚威,也是有這部分因素在里頭。
楚軍開始構筑新的防御體系,渭河防線也不再鋪成網面,而開始聚集于幾座大的水寨和城堡,以點進行防御。
尤其是這幾個月來,已經獲悉晉東動作,預感到風雨欲來后,楚軍的收縮,更為徹底,連平日里時不時會來邊境巡邏的大楚皇族禁軍騎兵,也好一陣子沒出現了。
“報,來人了。”
堡寨眺望樓上,有個守卒通傳道。
外頭,來了倆樵夫,但樵夫腦袋上,綁著紅繩。
劉健和崔光主動走到堡墻邊緣,那倆樵夫沖著上頭揮了揮手,然后將一個包裹丟了上來,隨后就走了。
二人將包裹打開,發現里頭全是紅繩子。
崔光疑惑道:“那邊這是什么意思?”
很顯然,樵夫那邊的身份,崔光以及劉健,是清楚的。
劉健咂咂嘴,
又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大浪要來了。”
崔光嘆了口氣,
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問道:
“你們的黑龍旗繡好了么?”
“還差點兒針腳,我婆姨不是最近又有身孕了么,就耽擱了。”
“不能耽擱了,連夜繡!”
翌日正午,
自東邊,出現了一隊騎兵,他們身著黑色的甲胄,臂膀上綁著紅繩,舉著黑龍旗,大大方方地自堡寨下方經過。
而這時,
站在堡寨的門被打開,
腦袋上綁著紅繩的劉健與崔光臉上帶著“激動”與“喜悅”之色,站在了堡寨門口。
同時,
堡寨上方升起了黑龍旗,雖然有些破,雖然繡得有些失真,但……意思是那個意思。
只不過,這群燕軍操著楚地口音的“燕軍”騎士并未在這里停頓下來,只有一名騎士策馬而出,對二人喊道;
“你等既已投誠,現在就通知鄉里。”
“奴才……”
劉健馬上捅了一下崔光的腰眼,
糾正道:
“喏!”
“是,喏!”
“通傳……什么?”
“奉王爺令,王爺將親率晉東天軍三日后將駕臨這里,這里,也將變成燕土。
王爺仁慈,
不忍生靈涂炭,
故而派我等先行通傳王爺口諭:
本地百姓,不愿意歸附王府做王府子民的,即刻搬遷離開此地,否則,格殺勿論!”
不遠處,坐在馬背上,已經續起了須看起來穩重成熟了很多的屈培駱邊撫摸著自己的胡須邊感慨道:
“出兵占領這里前,還先行通報本地百姓,讓百姓們提前做好準備逃生,讓大家感念王爺的仁義。王爺,真是菩薩心腸啊。”
“嘶……”
屈培駱一不小心,扯斷了自己兩根胡須,
隨即自顧自地搖搖頭,
笑罵道:
“不愧是他,還是那么的無恥和不要臉。”
屈培駱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似是想到了誰,
臉上露出了柔和慈愛的神情:
“還好,嵐昕純真可愛,不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