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鎮,是一座塢堡,但又不僅僅局限于一座塢堡,主要是因為其看似是一個姓田的楚人當的這里的塢堡主,塢堡墻頭以及外頭巡邏的也都是留著楚地發式身著楚地服飾的楚人,但實則,其背后是直受鎮南關掌控,里里外外,其實都是沒穿甲胄的楚人組成的燕軍軍卒。
晉東軍中的楚人并不少,一部分是通過戰爭抓來的俘虜再就業,一部分是范家和屈培駱從范城那里帶出來的兵馬,還有一部分,則是偷渡過來的楚人標戶兵丁。
標戶的資格很難拿到,往往需要戰功,但有些時候,是可以有“恩賜”的;
在上谷郡這里,尤其是這座留下鎮塢堡,里頭的標戶就有不少,畢竟這里是雙方勢力交界處;
民間百姓也懂得門臉的道理,門是臉,得好好打扮。
留下鎮就是面對楚地的一座門臉,可以加個之一;
在這里,每天都有楚地偷渡的百姓過來,然后再被送往鎮南關背后的晉地。
這里的“楚人”,吃得好穿得好,是對楚地展示的窗口;
一直到后世,邊境線上也是如此,往往對著國外一方的,高樓大廈精致輝煌;
上輩子鄭凡去旅游時,還聽說過當地專門有人負責每天去空置的大樓里開燈和關燈工作;
這倒不是弄虛作假,而是智慧。
這些楚人再將“標戶”制度夸得天花亂墜,以自己為例子不說,還有拉人頭湊業績的成分在,一個人拉來多少成年男丁或者成年女性,甚至是小孩兒,都是可以算“績效”的;
王府很注重孩童人口,其實,每個勢力都清楚孩童是未來,但在他們可以成為合格勞動力或者戰力之前,得白養他們很久;
王府愿意付出這個成本,用瞎子的話來說,孩童最容易洗腦。
洗掉其身上的“楚人”屬性,讓其認為自己是平西王府治下的子民,都是平西王爺精心呵護的孩子。
事實上,最早在盛樂城時,公費的學舍里就是這般做的,甭管是燕人、晉人、野人、蠻人、楚人的孩子進來,都不會再去較真本身的民族屬性,全都同化為一個效忠對象。
劉大虎鄭蠻他們這一批,已經成長出來了,后續每年都會有一批批在這種環境下成長的孩子進入軍中以及王府治下的各行各業;
當然了,上述“拉人頭”的方法,自然也是瞎子的設計,傳銷運用得好的話,當真可以迸發出極為可怕的潛力。
對此,楚國那邊也是做出了很多努力,想要抑制住這種人口流失,但腿長在人家身上,楚軍在渭河南岸也就幾座軍寨,漫長的渭河沿岸又不可能全都排上兵,不是汛期時,百姓抱著塊浮木就能到對岸來,然后對岸這邊的燕軍士卒還會接引他們。
瞎子提供了方法,但具體落實下去和進行改進的,則是金術可。
金術可讓邊境線上的軍堡士卒和巡邏士卒,以接應偷渡人口算軍功;
這樣可以極大的激發出下面人當蛇頭的積極性;
不過,也有副作用;
那就是有些邊境兵馬覺得“愿者上鉤”太慢了,干脆自己打過了渭河去楚人村鎮上搶人,導致雙方被動地開啟了新一輪的摩擦,渭河對岸那幾座新建起來的燕人軍堡,就是由這個情況下衍生的。
此時,
鄭凡正坐在留下鎮的一座酒樓的二樓靠窗戶位置,這里也照搬了王府的模式,酒樓也是公家的產業;
眼下二樓,也就鄭凡這兩桌人。
一桌是鄭凡和金術可對坐,天天和傳業陪侍;
一桌是劍圣他們坐著;
酒樓的門是關著的,有店小二在門口說著今日歇業;
里頭,其實一樓坐滿了甲士,是金術可調來的護軍。
鄭凡平日里是個極為謹慎的人,但這次無論是去雪海關還是去鎮南關,他都表現得很隨意;
連隔壁的劍婢都為此覺得詫異;
這其實不難理解,辛辛苦苦苦這么些年,自己這般努力,最重要的是魔王們這般努力,在這種巨大付出的前提下,要是連自己麾下的嫡系兵馬都搞不懂,那趁早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這會兒,
鄭凡透過窗戶,看著下方街道,一群拖家帶口的楚人正在有序地被發放身份牌子,然后靠牌子去領飯食。
飯食就一樣,帶餡兒的饅頭……
那一座座高高疊起的蒸屜,正散發著誘人的米面香氣。
現在,這款吃食逐漸被下面稱呼為“平西饅頭”;
這里頭自然是下面人對鄭凡這個王爺的“拍馬屁”行為,但主要原因還是在于這個“宣傳口號”,到王爺治下來當百姓,不僅能吃到白面饅頭,饅頭里還有餡兒,雖然是蘿卜絲或者咸菜的,但里頭也是有肉絲兒的!
對于這些剛剛被“騙”……
剛剛被引領到這里來的楚人,先來一頓管飽的饅頭,確實是身心上的一種極大慰藉,可以點燃他們對日后生活的希望,然后再從這里去往鎮南關以北進行安排。
天天在幫忙剝花生,剝好的花生放在盤子里;
傳業則幫忙倒茶,幫鄭凡倒時,鄭凡眼睛瞅都沒瞅,早就習以為常了;
而幫金術可倒茶時,金術可明顯有些慌亂。
不說金術可跟隨鄭凡后的經歷,其實對于蠻族人而言,百年來,燕人依靠著鎮北侯府對荒漠可謂是施加了極大的壓力和恐懼;
現如今,燕國的皇太子給自己倒茶,金術可是真的有些坐不住,只能一邊賠著笑容一邊將注意力盡量放在坐在自己對面的王爺身上,隔空借“膽”吧。
王爺終于將目光從街面上收了回來,
又說了一遍:
“你做得很好。”
鎮南關有兩位知府,可以稱得上是干吏;
但實則這塊區域真正的統籌和安排,都脫不開金術可。
“這是末將應該做的,王爺。”金術可還是很憨厚的,“不過,末將有個建議。”
“說。”
“末將建議自今日起,鎮南關吸納的楚人,就全就地安置吧,將來這里必然會再度變成燕楚之間的主戰場,此地蓄養足夠的民力,可為戰事所用。”
把民夫和輔兵征發起來,再投入戰場,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種消耗;
且將鎮南關建設得更好一些,大軍在這里作戰時,后方可以多得一份保障。
鄭凡點了點頭,道:“等回奉新后,你去找瞎子說一下,你們再合計合計。”
鄭凡也沒急著一口答應下來,鎮南關是面對楚國的第一道防線,在這里是否合適留存太多的楚民,所該考慮的,不僅僅是簡單的戰爭因素。
“哦,對了,雪海關我打算讓宮望去鎮守,鎮南關,我打算讓公孫志來坐。
他們的本部兵馬就不用帶了,帶點部曲來赴任就好。”
其實這是進一步地剝離掉他們的兵權,讓他們兩位在這兩座雄關里,當“土地爺”。
這是陽謀,因為明面上是高升了,畢竟雄關在手不是?
而且,他們倆也沒什么好怨懟的,金術可與柯巖冬哥可是王府的老人,不照樣先拿下了么?
先對自己人下刀后,再對外人下刀,就可以從容多了。
總之,接下來的主題基調就是大家都不要主動對外搞事情,安安心心埋頭種田。
“王爺英明。”金術可稱贊道。
“呵呵。”
鄭凡往嘴里丟了兩顆花生,道:“這些年,沒有哪年不打仗的,總算可以歇一歇了。”
“王爺,這就像是拳頭往回收一點,是為了下次出拳時,力道可以更大。”金術可說道。
因為誰都清楚,休養生息后,接下來,就是統一戰爭了。
按理說,還是太早了一些,休養生息個一代人,再交給下一代人去完成這項偉業才最穩妥,可現如今恰好荒漠蠻族群龍無首,雪原野人一盤散沙,乾楚名將名帥隕落泰半,而燕有虎將有軍神,誰知道下一代人后又到底是個怎樣的情況?
最重要的是,當年先帝爺在位時,姬老六可沒少對自己埋怨他爹妄想一代人干完三代人的事兒,操之過急,透支國力;
等姬老六自己坐上龍椅后,馬上就著手準備為接下來的統一大戰做準備,這青史留名千古一帝的機會,哪怕是自己的子孫后代,也是不能讓的!
這時,街面上又來了一群人,還是在排隊拿木質牌號。
而王爺也正好再次將目光投向了下面,
“嗯?”
金術可見狀,也扭頭看向下面。
“那個女子……”
倒不是說發現了什么國色天香的美人,而是偷渡過來的楚地民眾,雖說不至于和逃饑荒的難民那般凄慘,但也不可能做到衣著鮮亮,在楚國混得好的,人也不會偷渡到這里來從頭開始。
所以,新來的那批隊伍里,有一個身著紫色長裙的女子,就分外扎眼了。
發式,是梳理過的,衣服可不便宜,確切的說,在這個時候,衣著“亮麗”本就是身份的一種象征,普通百姓扯布做衣服最看重的是兩點,一是結實不結實,二是耐不耐臟;
下面負責維持秩序的塢堡護衛也發現了這個女子,馬上就有兩個護衛推開人群去交涉。
隔著老遠,但鄭凡依舊可以看見那倆護衛臉上逐漸流露出的那種……男人都懂的微笑。
王府治下的晉東是穩定祥和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下面每個人每個士卒都純白如紙,正常情況下,流民隊伍里發現長得俊俏的女子,強搶是不合適的,畢竟留下鎮這里還需要做招牌,事兒鬧大了保管吃不了兜著走;
但給人家家里許一些好處,給一些銀錢,娶人家閨女當婆姨亦或者是納個妾,這倒是很正常,你情我愿的事兒,雖說有些趁人之危,但人家家里說不得也想要在新地方找個靠山。
可就在這時,街面遠處有一人騎馬而來。
塢堡內是禁止縱馬的,來人無視了這一規矩,顯然是有恃無恐。
而那男子顯然是和紫衣女子認識,下馬后徑直來到紫衣女子面前,見男子來了,兩個護衛則殷勤地上前行禮,隨后知趣兒地退開。
“王爺,他叫田榮。”
“留下鎮的塢堡主?”鄭凡問道。
“是。”
鄭凡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樓底下坐滿了甲士,但很顯然,這位留下鎮的塢堡主并不知曉,否則也不可能在距離王爺這般近的地方特意來找一個女人。
這說明這座留下鎮,田榮只是名義上的主人,真實權力早就被架空了,安排這一切的,必然是金術可。
“做得不錯。”
王爺自己也不曉得這到底是自己對金術可說的第多少次這句話了。
金術可則認真道:
“王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目前為止,末將還不敢將這里真正的權柄交給楚人。”
鄭凡微微頷首;
而這時,正在喝水的姬傳業卻忽然嗆了一下,他馬上放下杯子,低下頭,開始咳嗽。
天天則幫其拍背。
很快,姬傳業恢復了過來,繼續乖巧地坐在長凳上。
鄭凡撿起一粒花生,送入口中,一邊咀嚼一邊道;
“自己掌嘴。”
姬傳業愣了一下,抿了抿嘴唇,伸手,抽了自己兩下嘴巴子。
“拍蚊子吶?”王爺問道。
“啪!啪!”
姬傳業用力抽了兩下,臉頰泛紅。
天天看著太子弟弟這個模樣,卻不敢說什么。
金術可則有些如坐針氈,嘴唇顫了顫,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
這一桌子坐著的,都是人精。
太子先前喝茶咳嗽,是因為在聽到金術可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時,沒忍住笑了一下,為了掩蓋自己的失態,裝作自己嗆水了。
太子是個聰明的孩子,也有城府,但孩子到底是孩子,且也要分和誰在一起;
沒人能一整天端著城府過日子,冷不丁的忽然因為一句話弄出個“忍俊不禁”也很正常。
本來,這個小細節過去就過去了,但偏偏有人抓著沒放。
隔壁桌子上坐著的劍圣還好,劍婢與何春來陳道樂那幾個,見太子居然自己掌摑自己,都有些震驚。
啥叫跋扈?
啥叫囂張?
一句話,
讓一國太子抽自己嘴巴。
鄭凡又撿了一粒花生,丟入嘴里緩緩咀嚼著。
而那邊臉頰泛紅的太子沒有坐在那里傻乎乎地等著接下來的發落,更沒去露出什么童真不知亦或者是怨懟的神色,而是下了凳子,對著面前的金術可一拜下去,
“傳業不敬師長,傳業錯了,請師父寬恕傳業。”
普通人家的小孩犯錯了,可能會犯倔,死鴨子嘴硬不承認什么的,太子則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金術可下意識地站起身,
“坐著。”鄭凡端起了茶。
金術可又坐了下去。
太子保持著拜姿沒動。
天天想求情,但清楚現在不該自己開口說話。
“傳業,很好笑么?”
“干爹,傳業錯了,傳業只是……只是一時……一時沒收住,傳業……”
太子這次是真的有點想哭的意思,不是委屈,而是他是真把鄭凡當父親一樣的存在對待的。
至于說把鄭凡當自己的臣子……他可沒那么大的臉……
“告訴我,你面前的,是誰?”
“是傳業的師父,是干爹您給傳業找的兵法師父,是,是前大燕鎮南關總兵金術可。”
“千里奔襲雪海關,有他;燕楚國戰,他救了孤的命,一舉顛覆了戰局,擒殺了大楚石柱國;后多次隨本王出征,為大燕,立下了赫赫戰功。
他為大燕出生入死,做著大燕的官,承著大燕的爵位;
想想看,他曾為大燕貢獻過什么,
再想想看,
你這個太子,自出生以來,除了幫你爹在你爺爺那里爭皇位時出了點力,到底對這個大燕,做出過什么貢獻?
他說非我族類時,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笑?”
“干爹,傳業錯了,傳業錯了,傳業真的錯了。”
“起來,看著我。”
姬傳業直起身,看著鄭凡,小身子骨,還在輕微地一抽一抽。
自打入晉東以來,他還沒這般被鄭凡訓斥懲罰過。
“今兒個,若是你父皇坐在這里,就不是自抽倆嘴巴這般簡單了,估摸著,你得跪在那里直到天亮,甚至,你這太子的位置,都可能不保。
這一次,我帶你們哥倆出來,是讓你看看,讓你看看我和你爹為了將來一統諸夏,到底在做著怎樣的準備,在付出著怎樣的努力。
你是大燕的太子,
你爹要是不廢了你,你以后大概也會是大燕的皇帝。
鄉野村夫村婦,他們可以對蠻族人,對野人,對楚人,對晉人,指指點點,笑話來笑話去;
不行。
你能忍俊不禁,證明你心里,是真的那般想的,那般認為的。
傳業啊……”
“孩兒在,干爹……”
“我可不想我和你爹日后辛辛苦苦打下來的這諸夏一統,被你一個笑,就給斷送了。”
一個剛大一統的皇帝是一個種族主義者,那完犢子了。
“傳業明白了,傳業會改。”
金術可這時也開口道;“王爺,末將……”
鄭凡擺擺手,道:
“坐回來。”
“是。”
太子規規矩矩地坐了回來。
這時,
下面忽然傳來了喧嘩聲。
那紫衣女子竟然自腰間抽出一把軟劍,直接刺入了田榮的胸膛,引起周圍一陣恐慌。
動靜引發后,
一樓門窗全部被踹開,原本在這里警戒保護王爺的甲士們蜂擁而出,直接驅散了人潮將紫衣女子包圍住。
二樓,手里拿著茶杯,剛剛訓斥完一國太子的平西王爺,
目光即刻搜尋劍圣的身影,
發現劍圣不知什么時候就站在了窗戶邊。
鄭凡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讓金術可他們不要動。
緊接著,
王爺端著茶杯,宛若沒事兒人一樣走到了劍圣身側,小聲道:
“怎么都不知會一下?”
劍圣看了鄭凡一眼,同樣小聲道:
“你在訓孩子,就沒打擾你。”
又補充道:
“七品劍客,你都打得過她。”
王爺臉上的肌肉徹底松弛了下來,手肘撐著窗戶,一邊喝著茶一邊看著下面,
“挺漂亮的。”
“人?”劍圣問道。
“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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