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河東岸,全軍渡河后,高進眺望著西北方向的白山黑水,神情復雜。
古勒山城,陣亡的八千浙兵和榆林兵在熊熊烈火中焚燒,沒有骨灰甕,高進只能用酒甕來裝載這些戰死英靈的骨灰。
“二哥,走吧!”
陳升策馬到高進身邊,低聲喚道,接收了杜弘域麾下殘部后,他們的糧草輜重更為緊張,這遼東又多是林地,行軍不易,二哥縱然有心也是無能為力。
“走吧!”
明明赫圖阿拉近在咫尺,可高進還是不得不放棄,再強的軍隊,沒有補給,最后也只會敗亡,斐芬山之戰,他雖然占了上風,可努爾哈赤擁有的兵力比他渾厚太多,回到神木縣后,是時候拿下府谷縣了。
沈陽、遼陽,也不知道能不能守得住?
除了西歸以外,高進其實是有另外的選擇的,他可以從薩爾滸退往沈陽,幫楊鎬守御遼東,可是那樣一來,努爾哈赤是絕不會讓他輕松撤退的,而且他也不愿意冒險,如今他身上系著的是追隨他的兄弟部下還有河口堡和神木縣的二十萬百姓。
對于朝廷,高進是萬分不信任的,所以哪怕他知道自己撤走后,遼沈不保,可他還是做了這個冷酷的決定。
沈陽城頭,魏忠賢臉上滿是血污,只是半日時間,他身邊手下的番子和錦衣衛便死了近百,就連他自己也掛了彩。
李如柏和他的遼東軍并沒有出現在攻城的東虜隊伍里,冒死出城的錦衣衛帶回來的消息是,李如柏率軍消失了。
遼東經略衙門里,楊鎬擦起了他那把佩劍,東虜大軍圍城,今日猛攻北城,要不是那位魏監軍親自在城頭上拼命,只怕就要被東虜破城了。
“大人,東虜退了。”
幕僚的話讓楊鎬回過了神,可他卻高興不起來,城中的糧草輜重固然還能支撐,可是真正守城的兵員能撐多久。
看著欲言又止的幕僚,楊鎬放下手中擦得锃亮的佩劍道,“你有什么想說的?”
“大人,沈陽城是守不住的,與其被困死在這里,倒不如帶著城中精銳撤往遼陽,咱們和官總兵他們合兵,至少能守住遼陽城。”
幕僚低聲道,沈陽城若是城高墻厚,說不得還能死守下來,可是今日才半日,標營死傷五百余,北城那里要不是魏監軍手上東廠番子和錦衣衛頂住了登上城墻的東虜甲士,只怕就要被陷城了。
更何況如今城內人心浮動,那魏監軍縱然讓錦衣衛殺了那么多細作,可是真到守不住的時候,只怕……
楊鎬見著幾個幕僚臉色,便清楚他們的心思,于是道,“待會兒你們去請魏監軍來見我。”
是時候做個決斷了,要說原先楊鎬對杜弘域這路兵馬還有些幻想的的話,隨著努爾哈赤親自領兵到來,他徹底絕望了。
就算逃回朝廷,方首輔能保下他,可他必定是千夫所指,為天下厭棄,哪怕他只是個背鍋的,可是朝廷會認嗎,皇上能錯么?
城墻上,魏忠賢的心腹們也在勸他,“干爹,咱們已經夠對得起那位楊經略了,要是再守下去,可就沒人了啊!”
陸文昭在邊上默然不語,今日城墻上死得最多的就是東廠的番子,他也是親眼看著魏忠賢拼了老命,反倒是那位楊經略躲在衙門里,這讓他不由想起在河口堡時,大都護曾經和他說過的那些話,他本以為是大都護太過偏執,可如今他才發現偏執的是他。
那些讀書人救不了大明,他們只會做官,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爭權奪利,便是那些個所謂的閣老名臣也不過是如此罷了,尚且不及他眼前這位魏公公。
于是陸文昭也開口了,“魏公,今日東虜只是驅趕那些敗兵攻城,間以小股精銳登城,咱們是守不住的,還請魏公速做決斷!”
陸文昭是魏忠賢信重的手下,連陸文昭都這般說了,魏忠賢也不由思量起來,就在這時候城墻底下忽然有人高聲道,“城墻上魏公公可在?”
魏忠賢聞言不由回過神來,這時候陸文昭已經領著東廠番子探出城墻望去,天色昏暗,只能看到幾個模糊的身影,“你們是何人?”
“陸百戶,是我!”
盧劍星聽得城墻上聲音熟悉,連忙高聲道,他這回是和幾個夜不收悄悄潛到沈陽城下,來見魏忠賢這位監軍太監的。
“放吊籃。”
陸文昭讓人放下吊籃后,朝身后魏忠賢道,“魏公,是錦衣衛在小杜總兵的盧百戶回來了。”
“快拉他上來。”
魏忠賢的面色變得緊張起來,雖說努爾哈赤這逆賊親至,杜弘域這路兵馬多半是全軍覆沒了,可眼下他又不由生出些希望來。
很快,盧劍星和幾個夜不收上了城墻,還未站穩,魏忠賢已經迫不及待地詢問起來。
“魏公公……”
“你們都下去。”
魏忠賢見到盧劍星欲言又止,立馬回過神來,朝左右吩咐道,只留下了陸文昭。
“小杜總兵如何了?”
“魏公公,小杜總兵和戚老將軍戰死殉國,要不是大都護兵至……”
盧劍星當即將斐芬山之戰講給了魏忠賢聽,只聽得魏忠賢和陸文昭都是屏住呼吸,雙眼圓睜。
“劉綎愚蠢,杜松該死。”
魏忠賢忍不住罵道,劉綎和杜松兵敗,他和楊鎬皆不知內情,如今才知道這兩個老匹夫生生白送了七萬大軍,而東虜死傷不過兩三千罷了,尤其是劉綎那里,還叫東虜捉了兩萬多俘虜,今日被東虜驅趕來攻城。
“高都護何在?”
“高都護救下小杜總兵殘部后,軍中糧草不足三十日之用,只能……”
盧劍星低聲道,他們這些底層的士卒都知道大都護盡力了,當日從尚間崖撤退時,數個牛錄的女真騎兵尾隨大軍,夜不收、背嵬營和白馬騎精銳盡出,彼輩卻避而不戰,陰魂不散。
“我知道,高老弟是沒有辦法……”
魏忠賢喃喃自語起來,高進領兵從陜西千里迢迢地趕來,能帶一萬多兵已經是極限,沒有糧草,朔方軍再強,難道能餓著肚子打勝仗嗎?
這時候魏忠賢不由想起這場大戰,何其可笑!努爾哈赤那老賊去歲大掠遼東后,朝廷為了籌措軍費和皇爺討價還價了大半年,最后還是皇爺內帑出了大頭,兵部議銀三百萬兩,可最后這三百萬兩又有多少是用到實處了。
所謂的十萬精銳,只得九萬人,到了沈陽城后,軍械衣被糧草不全,這些客軍精兵,除了小杜總兵的榆林兵還有浙兵外,軍紀渙散,時有搶掠奸淫之舉,以至于遼人皆怨,不然何以有那么多的細作。
很多事情,魏忠賢都選擇了故作不見,可如今知道這十萬精銳,最后只有杜弘域和戚金和東虜死戰,他也不由心里悲憤,但凡那三百萬兩軍費真用到這九萬兵卒身上,這仗未必不能打贏東虜。
魏忠賢想到高進與他分說的那些道理,覺得這天下果真如同這位高老弟所說的那樣,那些讀書人除了做官,便什么都不會了,當年張相公與其說是被皇爺罷免的,倒不如說是皇爺上了這些混賬的當。
“魏公公,大都護說了,遼沈若不可守,還請您速回京師,保全自身。”
盧劍星的話讓想得出神的魏忠賢猛然驚覺過來,要說聲望他已經撈足了,確實不該再為意氣死守這沈陽城,京師那些言官是什么貨色他還不清楚,他要是死在這沈陽城也是白死,到時候說不定這戰敗的臟水還會潑到他的頭上來。
“我知道了。”
魏忠賢做了決斷,今晚就走,他不能留在這里給楊鎬陪葬,能還這天下清平的只有他和高老弟。
剛見過盧劍星,楊鎬手下的幕僚便來了城墻,請魏忠賢去經略衙門議事。
再見到楊鎬時,魏忠賢沒有半分同情,在他看來楊鎬但凡有真本事真風骨,這仗就算打不贏,也不至于輸那么慘,說穿了他最在乎還是自己的官帽子,所以這個鍋活該他背。
“魏監軍,沈陽城守不住了,我楊鎬死不足惜,可是遼陽不能有失,我決意將城中精兵都交給魏監軍帶回遼陽。”
楊鎬做好了殉城的準備,這仗打成這樣,總有人要背鍋,他寧可死在沈陽,也不愿背著罵名在詔獄里等死。
魏忠賢看著楊鎬,愣了愣后道,“楊經略,不知咱家走后,你打算怎么做?”
“無他,唯一死以報皇恩。”
楊鎬苦笑著說道,身為遼東經略,總制十萬大軍,這般喪師辱國,他不死還能怎樣?
“楊經略,死很容易,你拿間劃拉下脖子就是,咱家想問你的是,這沈陽城你打算如何處置,就這么白白給了東虜!”
魏忠賢目露兇光地說道,他最看不起楊鎬的地方就是,死都打算死了,難道還怕跟東虜拼個魚死網破。
“魏監軍以為我該如何做?”
“最不濟這城里剩下的糧草都得一把火燒了,不能留下資敵。”
看著魏忠賢臉上兇相,楊鎬皺了皺眉,滿臉正氣,凜然道,“可城中百姓尚多……”
“楊經略,這個時候你還裝什么假仁假義,先前各地客軍在城中魚肉百姓的時候,你怎么不管。”
魏忠賢徑直打斷了楊鎬,他都打算走了,自不愿意再看楊鎬這幅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嘴臉,“那些糧草不燒掉,東虜難道會讓于城中百姓么?咱家說句不客氣的話,興許咱家前腳帶兵走了,后腳這城里便有人綁了你投獻于努爾哈赤那逆賊。”
說完,魏忠賢也不管楊鎬臉色難看,轉身便走,他對楊鎬那剩下的標營沒什么想法,該說的話他都說了,就看楊鎬怎么做了。
入夜后魏忠賢自領東廠和錦衣衛三百殘部于西城而走,楊鎬得知消息后,命手下心腹點燃城中囤積糧草的倉庫后拔劍自刎,隨后城中大戶開城投獻,努爾哈赤遣四貝勒黑還勃烈入城,遂得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