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明

第四百零九章 不如

廣寧城,遼東總兵府,剛剛赴任月余的杜弘域眉頭緊皺,他在駱駝城時最后聽了高進的建議,并沒有按照朝廷的命令征兵一萬五千,而是以自己的五千新軍和各家將門的精銳家丁為主,最后帶著一萬大軍北上。

在京師時,杜弘域得到了萬歷皇帝的召見,更是得了內帑撥付的五十萬兩軍餉,這份恩寵冠絕調集的眾軍之首,不過這也讓杜弘域招來了各種嫉妒仇視,甚至還有兵部的官員威脅他交出那五十萬兩由兵部統一調撥。

杜弘域自然不會交出到手的軍餉,他要驅使麾下大軍死戰,便得靠真金白銀,而不是什么盡忠王事的空口白話,于是他在京師待了沒多久,便領著大軍前往廣寧城,沿途上可是沒少被地方刁難,最后他不得不領兵用強,才勉強維持了大軍的補給。

到了廣寧城后,杜弘域校閱諸軍,檢查府庫,發現可戰之兵不足五千,軍械糧草空虛,向兵部催討軍械糧草卻遲遲沒有答復,到最后他只能掏銀子向兵部購買,這才囤積了大量糧草。

“大帥,魏公公來了。”

隨著親兵的稟報聲,杜弘域精神一振,朝廷派了兵部左侍郎楊鎬為遼東經略,總督此戰,不過這位楊大人雖說當年在援朝之戰時有些知兵的名聲,可他在沈陽與之見面后發現仍舊是個紙上談兵之輩,反倒是來監軍的魏忠賢還更懂些軍事,至少這位魏公公堅持要派遣夜不收和錦衣衛前往后金偵查敵情。

“魏公公!”

杜弘域這時候不再敢小覷魏忠賢,甚至隱隱有些感激,京師里不少官員彈劾他跋扈,貪墨軍餉,要不是這位魏公公告訴他,皇上將所有的彈劾奏折全都留中不發,對他始終信任,恐怕他都要受不了這等壓力。

“杜總兵無需多禮。”

魏忠賢身披甲胄,若不是面上無須,這外表當真是看不出半分閹人模樣,他比楊鎬還早到沈陽幾日,隨行帶了東廠和錦衣衛的大批番子,讓他們在遼東各地查探,可結果卻叫他甚為擔憂。

遼東各地邊軍就沒多少能打的,那些能打的都是將領蓄養的家丁,只知將主,不知朝廷,是以底下邊軍士卒毫無對東虜的同仇敵愾之心,而且遼東各地土地兼并嚴重,將門和豪強侵吞民田,百姓苦不堪言。

“杜總兵,你可知道清河堡之戰,遼東官兵戰死六千余居然也造了假。”

因為高進的緣故,魏忠賢對杜弘域還是頗為看重和信任的,東廠和錦衣衛的番子查出來的消息越多,他就越是后怕,這遼東地方的人心向背還真不好說,有些人甚至沒拿努爾哈赤當東虜看待,覺得努爾哈赤不過是起兵造朝廷的反罷了。

“魏公公何出此言?”

杜弘域滿臉錯愕,清河堡之戰當初可是震驚朝廷,才讓皇上下定決心要調集大軍剿滅東虜,勿使其做大。

“什么戰死六千,這里面有三千人是吃空餉的,然后臨時強征的平民百姓。”

魏忠賢的臉色難看,要不是他聽了高進的,帶了大批的東廠和錦衣衛番子,暗中打探消息,他根本就不知道遼東上報朝廷的消息多半不實。

杜弘域沒有說話,因為這種事情在邊軍里真的不稀奇,就是延綏鎮里,真要按名冊點兵,那吃空餉的也起碼有三成,為什么小高對駱駝城那些將門向來不假顏色,可是那些將門反倒是還要討好小高和他,便是小高用那近萬顆韃子首級,平掉了這些將門歷年吃空餉和軍庫虧空的賬目。

東虜大掠遼東,底下那些帶兵將門趁機平賬再正常不過,更何況他們還能以此為借口向朝廷討要軍餉,這上報朝廷的傷亡必然全是造假的。

“魏公不要動怒,國情如此,朝廷那里也未必不是不知道。”

杜弘域勸著魏忠賢,魏忠賢聞言一愣,隨即便思索起來,這時候他忽地想起和高進閑聊時,這位老弟曾經說過的那番話。

朝廷積欠各地邊軍軍餉,再加上京師到地方那些過手軍餉的經辦文官一層層漂沒,那些帶兵的將領不狠狠吃空餉的話,怕是連家丁都養不起,莫看大明名義上各地動輒邊軍十萬十數萬,但實際兵力打個對折都不止,而這里面真正能上陣的起碼得再打個對折。

“看起來高老弟說的一點都沒錯,這仗朝廷壓根就沒多少勝算。”

魏忠賢自言自語起來,說起來先前他還覺得皇帝撥銀二百萬兩,這仗還是能打的,可是此時往深處仔細想想,除了杜弘域直接拿走的五十萬兩,剩下那些銀兩最后有多少能用在實處,他可是記得高老弟和他說過的冤案,當年援朝之戰,朝廷都能拖欠戚家軍的軍餉,事后安個叛逆的名頭把人給殺了,這回調集各地的精兵真的就是“精銳”么?

“魏公公慎言!”

哪怕知道魏忠賢說的是實話,可杜弘域還是出聲提醒道,他也知道這仗難打,可是這些事情這些話,皇上聽不進去也不想聽,他深受皇恩,只能竭盡全力去打贏這一仗。

“這里只你我二人,難不成你還要參我嗎!再說我是監軍太監,自當向皇爺稟報實情!”

魏忠賢心里悶得發慌,忍不住大聲道。

“魏公公,皇上未必不清楚這些貓膩,可皇上并不想知道這些,你我臣子,當為人君分憂。”

見杜弘域勸起自己來,魏忠賢亦是跌坐下來,失神半晌后方自嘆了口道,“皇爺是揣著明白裝糊涂,若非知道遼東糜爛,又豈會這般急著調集各地精兵要剿滅東虜。”

“可恨楊鎬那廝,不聽我的,以為東虜仍是跳梁小丑。”

“魏公公何必生氣呢,楊經略也是迫不得已,他總不能和朝廷說東虜勢大,即便調集各地精兵也不是東虜對手!”

魏忠賢聽到這話,越發憤怒起來,不忿道,“他是遼東經略,他也在那里裝傻,那這仗還打什么打,高老弟說過,咱們不是沒有勝算,十萬大軍合兵直推赫圖阿拉,逼那野豬皮和咱們打硬仗死仗呆仗,就是贏不了,也能耗死他。”

“可眼下這混賬東西,還喊著要分進合擊,說什么朝廷過往對建州用兵,都是如此。”

看著怒不可遏的魏忠賢,杜弘域也覺得荒誕可笑,過往他們這些帶兵的將領只覺得監軍的太監最是可惡,可如今這場押上了大明國運的大戰,反倒是這位監軍的魏公公是個明白人,比那位楊經略更加知兵。

“魏公公,咱們如今只能指望高都護了。”

杜弘域看不到破局的希望,他只能希望到時候自己能拖住東虜大軍,撐到小高領兵到來,或許他們能重創東虜也說不定。

“皇爺有旨,高老弟要震懾蒙古諸部,此戰高老弟若是帶兵討伐東虜,便是欺君。”

魏忠賢看向杜弘域,他知道杜弘域對高老弟有知遇之恩,可是在他看來高老弟還得已經夠多了,若沒有高老弟讓出的戰功,杜弘域豈能這般年紀就做成為鎮西將軍,封威遠伯。

杜弘域目光隨之黯淡,皇恩雖重,可又怎么比得上小高對他的情義,想到這兒,杜弘域猶豫不決的內心終于有了決斷,于是他朝魏忠賢說道,“魏公公說得不錯,我不能害了小高。”

魏忠賢看著杜弘域的神情,心中猜到他的幾分心思,可是他只在乎高老弟的安危,不過只要力所能及,他還是愿意幫杜弘域的,“杜總兵,你是皇爺親自點將,楊鎬縱然是遼東經略,你也未必就得聽他的,你若是有膽子,我便豁出去幫你。”

杜弘域曉得魏忠賢是市井潑皮出身,膽大包天,可事到如今他卻佩服起這位魏公公來,歷來監軍的太監莫不是索賄受賄,可這位魏公公自到沈陽后,卻是掏腰包請各軍有名的勇士喝酒吃肉,還死死地盯著兵部下撥的軍械輜重,可是把兵部的人給得罪不輕。

“魏公公但有吩咐,杜某自當遵從。”

杜弘域連命都打算不要了,和楊鎬這個遼東經略翻臉又算什么,只是他實在想不到破局之策,要是魏忠賢有法子,他不介意聽這位監軍太監的。

“楊鎬要分進合擊,廟堂諸公也做此想,可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別說他只是個區區經略。”

魏忠賢這時候清楚,和東虜這仗就像高老弟說的,根本就打不贏,別說楊鎬,就是方從哲他們這些朝堂上的大佬,全都是紙上談兵之輩,真按他們定下的策略出兵,五路大軍分進合擊,在赫圖阿拉會師,只會被東虜各個擊破。

“劉綎、馬林、李如柏他們,我都見過了,劉綎馬林過于自大,李如柏守戶之犬,而且遼東兵不可用。”

魏忠賢皺著眉頭,說起來另外四路大軍主將里剩下的杜松,也好不到哪里去,可他和杜弘域是親族,也是杜弘域唯一能爭取的幫手。

“到時候只要你和老杜總兵兩路大軍合兵,四萬大軍,只要穩扎穩打,我就不信東虜還能吃下你們。”

聽完魏忠賢的話,杜弘域沉思起來,自己那位叔祖雖然是暴躁的急性子,可卻是軍中宿將,而且他們是一家人,兩人合兵確實可行,于是他點頭道,“魏公公放心,我自會去尋叔祖。”

“如此甚好,杜總兵,沈陽那兒你也該去去了,別的地方的精銳不好說,可是那四千浙兵我覺得還是由杜總兵你拿下來比較好。”

“好。”

杜弘域點點頭,小高說過,兵貴精,不貴多,那四千浙兵與其叫劉綎幾人拿去,倒不如在他麾下更能發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