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年,因為餓怕了才造反當了皇帝的朱重八很擔心大明會重蹈蒙元的覆轍,所以命州縣皆于四鄉各置預備倉,出官鈔糴糧貯之以備賑濟,荒年借貸于民,秋成償還,以保證百姓在饑年的時候也能活得下去。
等到朱老四當了皇帝,心心念念就想著超越朱重八的朱老四擔心預備倉的糧食不夠,所以又重新折騰起了常平倉。
與預備倉不同的是,常平倉是放置在城中的,而預備倉則是在城外的鄉里,由當地的“老人”,也就是德高望重的士紳負責管理。
然而大明這個朝代吧,他就跟別的朝代有些不太一樣——荒年借貸給百姓倒是借了,可是秋收償還卻是基本上不存在的。
有借無還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因為這些糧食都是官府在豐年收購的,災年貸出去之后再收回來也是歸官府所有,很多負責管理常平倉和預備倉的人并不積極催收。
反正收回來也到不了自己的手里。
另一個原因,則是所有人都沒有辦法解決的——連年的災荒并不是明末才出現的,而是在朱老四時期就已經出現,到了明末時期才達到最頂峰,這種情況下就算是想要催收,基本上也收不上來什么。
所以遍翻朱老四的《太宗實錄》一直到朱由檢那個倒霉孩子的《崇禎實錄》,基本上每卷里面都有大量的災、荒、賑之類的字眼。
但是朱老四時期的大明還沒有爛成崇禎時期那個熊樣,最起碼也能保證常平倉和預備倉里面的糧食保持一個相對充足的狀態。
然而當楊少峰和朱瞻基仗著馬快,一路狂奔到登封縣的時候,卻發現登封的常平倉和預備倉都成了擺設。
根本就沒有人開倉放糧。
入目之處盡是些或躺或坐的災民,不時響起的嬰兒啼哭聲讓楊少峰和朱瞻基的臉色都變得難看至極。
只不過,提前餓了兩天沒吃一口東西的楊少峰和朱瞻基兩人各自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臉上還特意抹了一些灰土,所以倒也看不出來兩人的臉色有多難看,反而和那些災民沒什么區別。
踉踉蹌蹌的向前走了幾步,做出一副虛弱無力的樣子,楊少峰干脆一屁股坐倒在一個懷抱著嬰兒的老農跟前。
老農瞧了楊少峰一眼,臉上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連一絲摻扶或者挪動地方的意思都沒有,就好像楊少峰這個人根本不存在,或者下一秒就餓死也無所謂。
望著神情麻木的老農,楊少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有些無話找話的道:“大爺,這官府到底啥時候才能放糧啊?”
老農瞧了楊少峰一眼,嘴角撇了撇,答道:“后生,少說話,省點兒力氣吧。”
楊少峰嗯了一聲,卻根本就沒有住嘴的意思:“那也不能這么干等著吧?兩天沒吃一口東西,滿肚子里全是水,再這么下去,就真得餓死了!”
老農沒有再搭理楊少峰。
楊少峰挪了挪身子,又接著問道:“您老高壽?”
老農沒有理會楊少峰,倒是懷里抱著的嬰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楊少峰撐直了身子,瞧了一眼老農懷中的嬰兒,卻發現這孩子跟朱瞻基家的那個四腳吞金獸完全不一樣。
四腳吞金獸向來臉色紅潤,露出來的胳膊和腿上面都是一圈一圈的“褶褶”。
而眼前的這個嬰兒,臉色跟紅潤這個字大概差了十萬八千里,就連用滿臉菜色來形容都算是往好了說。
至于伸出襁褓外的胳膊上面,基本上看不到什么肉,更看不到嬰兒應該有的紅潤。
老農輕輕晃了晃嬰兒,卻止不住嬰兒不住的啼哭聲,直到老農拿起旁邊一個破碗里的一點兒米湯喂下去之后,嬰兒的啼哭聲才停了下來。
楊少峰瞧了瞧老農,又瞧了瞧嬰兒,忍不住有些好奇的問道:“這孩子的娘親呢?”
楊少峰抿嘴唇的動作引起了老農的警惕,稍微向后退了一些之后,老農才放下手里的破碗,盯著著楊少峰道:“已經沒有了。”
楊少峰頓時有些哭笑不得的答道:“我還能撐得住,再不濟我還能喝水頂一頂,您那么點兒米湯喂這娃子也就算了,給我喝,只怕是連牙縫也不夠塞的。”
老農哎的嘆了一聲,總算是放下了一些戒備。
事實上,也沒有什么好戒備的了——最后一滴米湯都已經進了娃子的嘴里,一粒米都沒有了,還有什么好戒備的?
見楊少峰依舊滿臉好奇的盯著自己,老農又一次無奈的嘆了一聲,臉上滿是說不盡的苦澀:“兒子死啦,搶糧食被人打死了,娃他娘撐不住了,又怕孩子餓死,就把自己賣了,換了點兒小米,指望著這點兒小米撐到官府放糧。
哎,賣了好啊,哪怕是賣到了青樓,好歹還能活下去,不賣了自己,就只能眼睜睜的餓死,還要瞧著娃子一起餓死。”
楊少峰好奇的道:“這都多長時間了?就算派人進京去求皇上放糧,這時間也該夠吧?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
老農道:“誰知道呢。一開始還有人去問,可是官府每次都說已經派人進京了,讓大家老老實實的在這里等著,別到處走動,省得放糧的時候不知道,慢慢的也就沒人問了,也沒有力氣問了。”
楊少峰的臉色愈發陰沉——登封饑荒的奏疏根本就不是登封縣上報的,而是登封的錦衣衛上報的!
想了想,楊少峰又接著問道:“就沒有人開倉放糧?”
老農嘿嘿笑了一聲,答道:“怎么沒有?登封城外有名的周大善人頭一天剛開了自家的糧倉施粥,第二天就一把火燒了個精光,說是走水了。
后來王家也開了倉,可是王家才多大,這登封又有多少人?上萬的百姓一擁而上,糧食都給搶光了,王家也完了,就剩下我這么一個老不死的老頭子,還有這么一根獨苗苗,啥都沒了。
嘿嘿,老漢我信了一輩子的菩薩,可是這泥菩薩他不開眼啊!要不是還有這娃子,老漢也死了算了,省得在這人間遭這份活罪!”
老農身后另一個坐著的老頭呸了一聲道:“信他娘的腿!你去山上的時候,那些禿驢是怎么說的來著?山上也沒有存糧!你王有財給菩薩修金身?哈哈,菩薩沒保佑你啊!”
王有財的老農頓時沉默了下來。
楊少峰不太關心菩薩不菩薩的,反正那些禿驢自古來就那個德性。
相比之下,楊少峰更關心的是這些百姓怎么還沒有成為流民:“怎么就沒跑呢?登封饑荒了,旁邊也饑荒了?”
王有財反問道:“往哪里跑?官府能讓你跑?路引呢?”
楊少峰道:“太祖爺不是定下的規矩,說這官員不中了,咱們可以把這狗官械送京師問罪?”
王有財呵的笑了一聲,說道:“要說是洪武爺年間,咱們自然能把這狗官械送京城,可是現在的皇帝不是洪武爺,誰知道是個什么樣兒的?
要是現在的皇帝是個能為民做主的倒也罷了,可萬一要不是呢?自古來這樣兒的事情多了,前一個皇帝愛民如子,后面的皇帝可就不好說嘍!
咱們現在這位皇帝聽說是個愛民的,可是傳聞有幾分可信?好打仗的皇帝,能對老百姓好到哪兒去!”
楊少峰頓時也沉默了下來。
當一個百姓敢隨隨便便說出這種足夠算得上大不敬的話來,已經足以說明了許多問題。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想了想,楊少峰最終還是有些不死心:“那報紙呢?這可是整個大明各地都有的東西,咱登封不可能沒有吧?”
王有財咧開嘴,笑的分外詭異:“后生,你到底是什么人?”
楊少峰一臉懵逼的問道:“您老在說什么?我就是一個遭了災的,尋思著能不能來碰碰運氣,要是官府能開倉放糧,也好領些吃的。”
王有財卻搖了搖頭,說道:“不是,你不是咱登封的。你也不是遭了災的,雖說你裝的挺像,但是假的就是假的,永遠也成不了真的。”
見楊少峰一臉懵逼的表情,王有財笑著道:“報紙這個東西,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后生就能知道的。
而且,咱登封跟別的地方不一樣,別的地方的報紙能讓人隨意買,可咱登封的報紙不行,既不能隨意買,還不能不買。”
楊少峰頓時好奇了起來:“怎么說?”
王有財呵呵笑了笑,反問道:“咱登封是什么地方?咱登封有什么?”
想了想,王有財最終還是沒有把剩下的話再說出來,反而對楊少峰道:“后生,你要是京里來的,你就趕緊把該做的事情做了,給咱們一條活路,剩下的事情也不是你能摻和的。
你要不是京里來的,你就早早的,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別趟這渾水,你趟不起。”
楊少峰梗著脖子道:“咋?這登封還成了吃人的了?這渾水么,我趟的多了,還真沒遇著過什么渾水是我趟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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