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琦認真的穿好自己的五品官服,從太陽出山的時候就坐在寧夏鎮的府堂上,此時的知府大堂上空蕩蕩的,想找出兩把完好的椅子都成了奢望。
堂下沒有衙役,沒有書吏,沒有配官,只有劉玉琦這個大明朝五品正堂知府。
他從早上起就坐在這里等待賊軍來找他,直到日落西山也沒有人來。
等死的時候一般就不覺得饑餓,而等不到人來殺自己,這就成了一種嚴重的羞辱了,于是,劉玉琦來到府衙門口,沖著空蕩蕩的大街大吼道:“大明寧夏府知府劉玉琦在此,賊人還不速速報上名來!”
他一連喊了三聲,沒有人應答,這讓劉玉琦心中的悲憤蓄積的無以復加,強忍著一頭碰死在石獅子上的沖動,將握緊拳頭的雙手縮在袖子里,一步步的回到了府衙后堂。
明明府衙中只有他一人,后宅臥房的卻透著亮光。
劉玉琦冷哼一聲,一腳踹開大門,戟指屋內人道:“狗賊……你怎么還沒走?”
在見到老妻的一瞬間,憤怒立刻就變成了焦急,沖到老妻身邊一把捉住她的胳膊急促的道:“快走,快走。”
妻子劉唐氏流淚道:“老爺,就讓妾身陪著你吧。”
劉玉琦鼻子酸澀淚水也流淌了下來,對妻子道:“我是本地知府,守土有責,一死報皇恩是應有之意,你怎么能死呢,老家還有白發雙親,膝下還有幼子未曾成年,這都離不開你啊。”
劉唐氏抬起頭看著丈夫輕笑一聲道:“杜三姐比妾更有見地,她才是支應這一切事情的當選,由她帶著孩子們離開,妾身這個沒用的正好陪老爺,哦,臨走的時候,妾身已經把杜三姐扶正了,等我們死了,她就是老爺的正妻,她性行淑均,把雙親跟孩子們托付給她,妾身很放心。”
劉玉琦嘆口氣道:“胡鬧啊,杜三姐出身低微,如何能成為正妻?”
劉唐氏皺眉道:“事到如今,老爺怎么還放不下這些小事?”
劉玉琦道:“杜三姐是你買來趁我酒醉塞我床上的……”
劉唐氏怒道:“那你也沒放過啊!”
劉玉琦本想跟妻子吵鬧一番,忽然想起目前的處境嘆口氣道:“你本來就是一個悶葫蘆性子,娶你過門十余天你見了我還是會害羞,與你爭吵本就是老爺我為數不多的樂趣所在。
現在,沒心思了。”
說罷就牽著妻子坐在桌前,瞅瞅桌子上擺著的一尾魚,一盤子芹菜,摸摸肚皮道:“見不到飯食不覺饑餓,見了飯食卻饑火難耐。”
說罷就提起筷子就開始吃魚,劉唐氏笑吟吟的從籃子里取出一壺酒給丈夫倒了一杯。
“呵,還有酒!”
劉玉琦眼前一亮,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把另外一雙筷子塞妻子手里道:“那就痛快吃一頓,到了黃泉路上也好有力氣走路。”
自覺快要死了,劉玉琦夫妻二人干脆拋開所有煩心事,專心致志的吃喝,調笑,過的好不快活。
到了二更天的時候,還沒有人過來殺他們,深覺賺到了的劉玉琦干脆抱起妻子上了床榻……
一夜,數不盡的溫柔。
天亮時分,夫妻二人相視一笑,起床洗漱之后,吃了一點昨晚的殘羹,劉玉琦就帶著妻子重新來到了寧夏府府衙大堂,這一次,他讓出來了一半的座位給妻子坐……
街面上開始有人了,府衙大堂正對著街道,加上大門洞開,劉玉琦看的很清楚,府衙外邊的人自然也把他們夫妻的模樣看的清清楚楚。
慢慢的街道上的人出現的更多了,寧夏鎮似乎從一個多月的恐怖中走了出來,劉玉琦甚至看到了那個在府衙門口擺攤賣羊肉湯的老漢居然也出現了,而且,簡陋的攤子上好像有了食客。
夫妻二人面面相覷!
猛然間,劉唐氏發現自己幾乎是依偎在丈夫懷里,而這一幕似乎被街上的百姓看的清清楚楚,強烈的羞恥感頓時遍布全身,尖叫一聲就從座位上跳下來,匆匆的去了后堂。
劉玉琦也有些氣急敗壞,他自忖為道德君子,如今內宅之事居然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這讓他以后如何自處?
“沒有以后了。”
以后這個念頭剛剛升起,就被劉玉琦自己給掐死了,因為一陣喧鬧聲從府衙外邊出來了。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害羞的劉唐氏也聽到了動靜,抱著跟丈夫一般的想法強忍著羞怯之意再次出現在大堂上,并且平生第一次主動牽住了丈夫的手,另一只手卻把一柄拆開的剪刀死死的攥在手心。
先是一個頭發亂糟糟的少年探頭探腦的朝大堂上看了一眼,見劉玉琦夫妻正怒視著他,連忙就把腦袋縮回去了。
過了片刻,那個少年人怯生生的來到大堂上,習慣性的跪在劉玉琦的面前道:“小的是來更換這里的家具的。”
劉玉琦輕蔑的哼了一聲道:“本官的座位誰也休想換掉!”
少年人小心的指指大堂上那些破爛的家具道:“換那些。”
劉玉琦閉目不理睬。
少年人以為官爺已經答應了,就跑出府衙,不一會就帶著一大群人重新來到大堂上,這些人進來之后同樣朝劉玉琦跪拜了一下,然后……就開始打掃。
這些人干活很勤快,不一會就把本就殘破的府衙大堂清掃的干干凈凈,大堂上的家具也全部換成了簇新的家具,就連府衙大堂上積滿灰塵的承塵,破舊的帷幔也被重新更換,滿是窟窿的窗戶更是用上好的透光紙重新糊好,一些轉么針對官員的剪紙貼花也裱糊的整整齊齊。
劉玉琦甚至聽到房頂上似乎也有人在更換破碎的瓦片。
更多的人涌進了府衙,劉玉琦無力阻攔,只能跟妻子兩人死死的守著屁.股下面的這張椅子!
這一守,就是四天!
在這四天中發生了很多事情,寧夏府府衙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殘破的府衙被人修整的煥然一新,整個府衙里充滿了新鮮油漆的味道,無人理睬好久的花園也被園丁打理的整整齊齊。
劉玉琦與妻子站在府衙上,沒有一點好心情。
人家這是在修繕府衙,準備給新來的知府大人一個好的環境,而他這個大明的寧夏府正印知府,還沒有被免職,就已經成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劉玉琦甚至在想,這些人之所以留自己活到現在,唯一的用處可能就是要拿他祭旗。
第一天的時候,府衙里的小廚房就堆滿了米糧臘肉,臘魚,青菜等食物。
第二天的時候,有一隊明顯是讀過書的人開始整理戶部冊頁,以及府衙六部中的各種文牘。
第三天的時候,府衙中出現了一隊彪悍的衙役。
第四天的時候,一隊書吏出現在了府衙,他們熟練地進入各部公廨。
第五天的時候,終于有一個垂下一綹頭發遮掩住左邊耳朵的青衣年輕人走進了府衙,沖著劉玉琦躬身道:“寧夏鎮里長段國仁見過明尊。”
這四天對劉玉琦來說漫長的如同一生,他捏一捏妻子的手淡然的對段國仁道:“我屁.股下的位子,是大明天子給的,你要拿走,就連我的命一起拿走。”
段國仁驚詫的道:“府尊這是哪里話,這里依舊是我大,卑職也是我大明小吏,卑職沒有聽說朝廷有旨意更換寧夏府知府,你自然還是寧夏府的知府,我想,明尊懷抱著的大印足矣證明。”
“咳咳咳……”
劉玉琦準備好的慷慨激昂的話被堵在嗓子眼里,一口口水突兀的出現,嗆得他連連咳嗽。
“肆虐我寧夏鎮的賊兵呢?”
段國仁笑道:“此次賊人勢大,乃是流竄于慶陽府一地的射塌天等巨寇,幸好有陜西都司下令從藍田縣調雄兵一萬,短短一月間,就已經平定了賊亂。
府尊正應該上本啟奏陛下,獎勵忠于職守者,懲罰臨陣脫逃者,重整我寧夏府威儀,讓義士不心寒,讓賊寇受律法嚴懲。”
劉玉琦笑了,指著段國仁道:“爾等以為本官是認賊作父之人嗎?”
段國仁笑道:“認賊作父之人的尸骨此時早就腐爛了,只有鐵骨錚錚之輩依舊高居廟堂之上,人人敬仰。”
劉玉琦道:“我是大明的臣子,為圣天子牧守寧夏府,不為旁人。”
段國仁皺眉道:“那么,府尊將寧夏府的百姓置于何地?”
劉玉琦冷笑一聲道:“本官自忖愛民如子,在這寧夏府為政九月,除過無力驅賊之外,并無不可告人之事。”
段國仁哈哈大笑道:“府尊應該出府衙去走走,看看昔日盜賊橫行之寧夏府如今是何等模樣!”
“你們都做了些什么?”劉玉琦從段國仁的話語中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殺賊一萬四千七百余,從此,寧夏府再無賊寇,府尊也正好可以一展所長。”
“我做知府,你做什么?”
“我的聽力不好,為官不雅,因此,某家為府尊副貳,政務自然以府尊為長,我只求府尊能與新來的這些小吏配合無間,快速的提升寧夏府民生,讓這片有塞上江南之稱的富庶土地可以早日煥發生機。
余者,并無所求。”
劉玉琦站起身看著段國仁道:“你到底是何人?”
段國仁有些哀傷的道:“明人,一個被爹娘拿去換了四十斤糜子的明人,一個不愿這樣的慘事再發生在別的孩子身上的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