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的草原,天空湛藍,青草碧綠,牛屎滿地,蚊蟲飛舞。
云昭抬手將一根粗大的牛腿骨丟了出去,馬上,就有一頭如同牛犢一般大小的淡金色藏獒就咬住了那根牛腿骨,嘎巴一聲骨頭在藏獒嘴里碎裂,露出淡粉色的骨髓。
這只藏獒是達拉貢活佛贈送的,作為云昭禮佛的饋贈。
很久以前云昭就知道藏獒這種東西是以低智商加上兇狠稱著于世的,很明顯,這只名叫“八雍”的藏獒不是。
一般來說,藏獒只要不是從小飼養的,就很難認別的主人,八雍完全沒有這個問題。
達拉貢在這家伙腦袋上撫摸了一下,再指指云昭,八雍就乖巧的來到云昭身邊,圍著他轉了幾個圈子時候,就老實的臥在地上,還露出了肚皮。
這就是臣服的表現……所以云昭就伸手在這家伙肚皮上抓了兩把之后,就算是完成了認主的過程。
云昭向達拉貢請教訓狗之法,達拉貢卻笑而不語,還說這是什么狗屁的密藏之法,不可輕傳,如果人人都會了,會讓佛門子弟沒了衣食。
難得有一點逍遙時光,云昭基本上全部消耗在這只狗身上了。
“你確定這只狗不會在某一個關鍵的時刻,被某一個不知名堂的人用特殊的手法喚醒心中的獸性,一口咬在我脖子上?”
親眼見了藏獒強大的咬合力,云昭不無擔憂的問常國玉。
常國玉皺眉道:“所以呢,縣尊不可輕易接觸這頭畜生。”
云昭揮揮手道:“那就拴起來,現在的我啊,身嬌肉貴的不敢出什么差錯。”
常國玉連連點頭道:“今時不同往日,縣尊確實要深居簡出了。”
云昭笑道:“高杰,云楊在白龍堆那片鹽堿地上跟蒙古八旗打的如火如荼。
孫傳庭,洪承疇跟李洪基在河南也快打出腦漿子來了。
現在,張秉忠又蠢蠢欲動的謀算蜀中。
羅汝才又在南陽起事。
河南今年就下了一場小雨,山西才六月就起了蝗,長江發了大水,洞庭湖水面比往年高處三尺,淹掉了二十一萬畝塘堰,安徽起了時疫,浙江遭了臺風,毀壞屋舍兩萬余間,近百萬人無家可歸,福建,廣東兩地海盜成災,居然敢圍攻泉州,廣州,導致海路斷絕……
遼東又要添加兩百萬兩的遼餉,否則遼東鐵騎就無錢出征,眼看著滿清在積極備戰,卻無可奈何。
我們即便是在白龍堆陣斬了蒙八旗,放在這個大環境下,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我們所有人的努力總是追不上大局崩壞的速度。”
常國玉跟著嘆口氣道:“我們只能盡全力幫扶就是了。”
云昭默默地點點頭道:“大同,宣府朝廷不給是吧?”
常國玉垂下頭道:“楊嗣昌到了大同,防范我們勝過防范建奴,我們侵襲大同宣府的行動要停止,除非我們要跟朝廷徹底翻臉。”
云昭見八雍被衛士牽走,瞅著常國玉道:“藍田縣是什么想法?”
常國玉低聲道:“我們運籌了良久,驗算了無數遍,最后給您的建議是放棄宣府,大同,改為侵襲土默特川與河套之地。”
“理由!”
常國玉吞咽了一口唾沫道:“此時與朝廷翻臉,我們辛苦在大明地域里建立騎起來的商道會全部斷絕,此為害之一。
此事與朝廷翻臉,我們立刻就成了朝廷最大的心腹之患,皇帝在狂怒之下一定會集國之力來對付我們,會便宜了李洪基,張秉忠等人,大明朝會立刻變得四分五裂,此為害之二。
此時與朝廷翻臉,最恐怖的不是這些明面上的事情,而是潛伏在大明國土下的暗流。
據京師送來的情報分析,皇帝對自己能否繼續在京師堅持下去已經很猶豫了,不止一次的跟朝臣們商議遷都南京的事情。
可是,南京那邊卻不愿意接受皇帝,只希望皇帝能讓太子朱慈烺去南京監國。
從這一點來看,南方的士紳們想要挾持年幼的太子做傀儡與京師對抗,如此一來,長江以北就會被完全放棄。
一個看似完整的大明,將會在頃刻間分崩離析。
大明土地上失去了皇帝這個名義上的共主,會有無數的草頭王出現,這對我藍田縣非常不利。
我們還沒有完成我們的布置,我們還需要時間,我們的實力還不夠強大,沒有辦法裹挾天下。
徐先生說,曹操當年說的那句話很適合縣尊——若無孤王,這天下還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所以,縣尊還需隱忍!
待我藍田大軍兵出潼關,四面出征的時候,才是遂縣尊大丈夫之志的時候。”
云昭聞言笑了,擦擦手上的油脂道:“還真的把我當曹操了,什么大丈夫之志,我的志向是讓我眼中再也看不見餓殍,百姓臉上不見菜色!
曹操當年橫槊賦詩時說——我自起兵以來,為國除害,掃平四海,使天下太平。現在只有南方我還沒得到,今天請你們來,為我統一中國同心協力,日后天下太平,我們共享榮華富貴。
我拿此槊破黃巾,擒呂布、滅袁術、收袁紹,深入塞北,直達遼東,縱橫天下,頗不負大丈夫之志。
個人的志向算得了什么!
曹操所作所為是為了榮華富貴,我起兵是為了什么?是為了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
我們是兩條道上跑的車,莫要相提并論。
常國玉,給玉山書院的先生們去信,告訴他們——這大的這點富貴榮華,我云昭還沒有看在眼里。
我夢中經歷過的盛世繁華……算了,不說了跟他們說真正的盛世,那是在對牛彈琴。
總之,你去信告訴他們,我們在乎的是百姓生活的改變,而不是什么狗屁的榮華富貴。”
常國玉狐疑瞅著大義凜然的云昭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云昭鄙夷的看著常國玉道:“等我大軍過長江的時候,我也橫槊賦詩,到時候讓你們聽聽我的志向所在。”
常國玉低聲道:“您不要,別人總想要啊。”
云昭瞅著常國玉道:“你也想要?”
常國玉連連搖頭道:“我只想做事。”
“心里沒有起過這個念頭?”
常國玉干脆攤攤手道:“一座暖和的屋子,一個漂亮的老婆,幾個娃子,一日三餐有魚有肉,就對的起我辛勞的工作。”
“沒想過住在豪宅里,金珠玉粒噎滿喉,左擁右抱?”
常國玉道:“那是造孽。”
云昭煩躁的揮揮手道:“傳令玉山書院所有畢業生,跟著我想要什么狗屁榮華富貴的就給我滾!
這些東西我這里沒有。”
常國玉的一張臉頓時就成了紫茄子,還想多說兩句,吊著一只胳膊的徐五想走了過來,低聲對常國玉道:“你就不能注意一下措辭?縣尊說的都是大白話,你可以把這些話上升到理論的高度上去理解。
用優美的文字,諄諄善誘的說話方式,把縣尊的原意貫徹下去,非要在縣尊跟前爭出一個長短來嗎?“
常國玉終究是玉山書院的高材生,聽了徐五想的話,立刻眼睛一亮,就匆匆的告別云昭,去寫通告了。
這種事情終究是有先例的,如果早年間服侍大明太祖皇帝的文臣,也把太祖的原話昭告天下,估計天下無數的文臣會一頭碰死。
云昭看了一眼徐五想道:“上過戰場了,你的履歷會好看的多。”
徐五想道:“就是差點死了。”
云昭道:“這不奇怪。”
徐五想嘆口氣道:“巴特爾奮勇戰死直到最后一刻。”
云昭道:“厚葬!”
徐五想又道:“藍田城蒙騎戰隕過半。”
云昭道:“厚葬!”
徐五想嘆了口氣道:“藍田子弟戰隕一千三百六十五人。”
云昭沉默半晌,才低聲道:“做好名單,將他們的骨灰還給他們的父母妻兒祭奠三日,然后送進禿山英烈堂,按照藍田縣撫恤條例,做好安撫工作。”
“白龍堆戰役還沒有結束,此戰過后,一起料理后事如何?”
“不用了,白龍堆之戰不會有太多的戰損。”
徐五想低聲道:“戰況激烈……”
云昭恨恨的一拳擊打在椅子扶手上怒吼道:“別人打仗看起來似乎輕松寫意,一戰屠殺萬人如同吃青菜一般容易,老子這里為什么全是難啃的硬骨頭?”
徐五想搖頭道:“這些敵人都是您給我們選的,且沒有半點回旋的余地……”
云昭艱難的張張嘴巴,最后長嘆一聲道:“告訴高杰他們,能用火炮解決的事情,就不要用人命往里面填。”
徐五想苦笑道:“人上了戰場,就像豬到了屠場,沒的選。”
白龍堆的大地上白煙彌漫,本就是鹽堿地,被高杰順風揚了兩萬斤鹽堿灰塵之后,這里就成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數不清的騎兵在白色的灰塵中捂著眼睛驚駭的大叫,戰馬眼中進入了鹽堿之后,也痛苦難當,踢騰著蹄子,想要逃離這片恐怖的地方。
高杰揉揉發紅,發澀的眼睛對云卷道:“開炮吧。”
云卷揮動旗子,立刻就有上百門火炮噴吐出桔紅色的火焰,將一枚枚炮彈送進了這片白霧中,將這片混亂之地攪得稀爛。
白霧漸漸被風吹走,民夫們立刻趕著騾子將火炮牽走,一排推著偏廂車的軍卒追著白霧緩步向前……火銃之聲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