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852 天中國士

淮南有良錢,自然可以廣引時人前來商貿買賣,而錢又不能離境,那么大規模的交易只能發生在汝南一地,民資民貨多聚于此。

要知道如今原之地紛戰不休,而幣制也是混亂無,種類不一的錢幣大多只能通行一隅,更遠的地方則只能以物易物,或者干脆互無往來。唯有淮南一地可以提供優質的錢幣用來交易,單此一項便是十足的誘惑。以寬松之貨售賣為錢,而后在用錢來購買緊缺之貨,出入之間,俱能得利。

而對于其他混亂不堪的地方而言,淮南梁公錢本身便價值不菲,將此一錢燒熔重鑄可得三四錢乃至更多,以此再來搜刮民財,效果要單純的擄掠好得多。畢竟擄掠也是需要成本的,尤其遇難以攻克的堅堡塢壁。而且胡眾本不擅長經營地方,許多地方還不是劣錢橫行的問題,簡直是無錢可用。

雖然淮南嚴令錢不離鎮,但錢權之利,為之罔顧性命的大有人在,想要徹底嚴控監管,也是不可能,肯定會有一部分流出于外。而淮南也聰明的沒有堵死錢財外流的渠道,但卻選擇了無論對于哪一方都是禁品的物資,這種利益的誘惑是相互的。有人愿意為了運出梁公錢鋌而走險,自然也有人會為了換回錢來而販售禁品,得利數倍。

眼下原之地,割據之勢漸成,所以也會有一些軍頭為了取得淮南物資、維系統治而不得不改頭換面前來交易。但是淮南只收梁公錢,他們要么要準備足夠的錢幣,要么要以貨品來換。出入之間看似得利頗豐,但其實真正的實惠還是淮南得了大頭。因為淮南梁公錢,本身是禁品。

梁公錢少量流通于外,不足以完全活躍周邊貿易,但卻能夠將這錢幣的信用給樹立起來,同時也是在將江東的法統地位傳播四方,最重要還是將淮南都督府本身的影響力向周邊滲透。

這些影響還是對外,而在對內方面,由于梁公錢確立其錢幣信用價值,便可以將鎮所有民力物力俱都集起來,獲得遠超各方的凝聚力!

當然,如此深遠的影響,遠遠不是涼州人眾短時間內能夠完全理解透徹,但算是他們眼下所理解的皮毛,也足夠消化良久,能夠體會到沈維周這個在邊地有著“天國士”之稱的江東都督,其胸懷格局之大,遠非他們這些邊土時人能夠度量。

眼下眾人還僅僅只是驚嘆于淮南各項制度創建,稍后再租賃輕舟前往懸瓠,對于懸瓠之地的繁榮便有了一個更加直觀的認識。

被汝水和其支流所環繞包圍的懸瓠之地,本是面積頗為廣闊的一片區域,規模甚至達到河西將近兩三個縣治的面積。而懸瓠城也是一個統稱,除了近汝水、汝南太守府所在的堅城之外,在這一片區域還分布著大大小小、多達十數個坊市交易區。行走在其,可以聽到天南海北各種口音,除了人數眾多的晉民以外,各族雜胡之眾也都不在少數。晉、胡匯聚于此之融洽,較之河西甚至還要祥和得多。

而且這些坊市之所提供的商品也是種類繁多,讓人觀之頗有眼花繚亂之感。類似谷、米、鹽、綀等最基本之物,交易起來最起碼都是車載舟盛。而更加珍貴,還有各類青白瓷器、雪緞彩綢、珍甘糖等等,各種吃穿用度,或精或美、或或鮮,令人目不暇接。

時人心目,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地域的優越感,這些涼州人士也不例外。他們此前雖然承認州繁華遠勝西土,但其實也不乏自矜,涼州遠接西域,眼下又幸逢明主,張氏父子相繼,諸夏之威遠播西番,所得各國敬奉西域珍貨,俱都是州罕見之物。他們此行也帶來一些禮貨,想要展示一下涼州之物饒。

可是在懸瓠街市游覽一番后,他們卻發現此處物勝遠遠超過了他們的想象,遠及南海,深達北冥,覆及遼東,更加囊括西域。甚至有關于西域的特產珍貨,連他們都見識不全!

一番游覽下來,一行人心內優越感已是蕩然無存,反而購物熾熱之心難以遏制,很快便將早前在停船碼頭所換來的梁公錢花銷殆盡,囊再無一錢,只能意猶未盡的停下來。現在錢也沒了,住宿都成困難,若真流落露宿街頭,那真是丟人丟到了州。

無奈之下,一行人只能取出隨身攜帶的函并名帖,讓人送入汝水近畔的汝南太守府。不旋踵,一行人便被領入太守府內,在客堂等待了將近半個時辰,門外才有一名戎甲將軍在數名彪悍親兵的簇擁下匆匆行入進來,遠遠便拱手笑道:“此前巡視諸邑,不知涼州嘉使遠來入鎮,未曾遠迎,實在失禮。”

旁邊有人前介紹道這一位便是汝南太守毛寶,于是涼州眾人紛紛起身見禮。早年與羯胡一戰,淮南沈都督麾下一眾得力干將也都威名遠播,其便包括這個毛寶。算他們此前沒有聽說過毛寶其名,但剛才所得的那一份淮南書令也有此人畫傳,因而對于毛寶都是充滿好,見面之后不乏審視。

因于此前所睹汝南之繁榮,加毛寶其人之威名,所以初時眾人對毛寶還是不乏敬畏。可是隨著交談之后,這一份敬畏便漸漸消失。涼州雖然地處西陲,但對朝時風繼承的卻是頗為完整,對于名門豪宗頗為敬重,但類似毛寶這樣的寒門宿將則有些不以為然。雖然言談之間還保持著客氣,但是細節的輕視也都顯露出來。

毛寶對此自然也有所覺,他撥冗來見一見這幾人,已經算是給了面子。既然這幾人對自己乏甚興趣,那么也不再留在這里浪費時間,吩咐幾名屬官作陪,而后便起身告辭。

等到毛寶離開后,幾人談話不免便更加隨意,索寧指著席的溫紀、杜彌兩人笑語道:“州大昌,正是華族士類相期共進之良機。淮南沈都督誠是興廢賢臣之選,但是觀其所用,似是略少名族助力,兩位賢士俱是出身世胄,今次歸來想必不久之后便也都能著冠著名,遠近咸知。”

那兩人聽到這話后,便也都笑起來。他們困頓于涼地,本是無奈之選。今次為使也都打算此留下來,既為王道興出一把力,對于功業名望自然也都不乏企圖。眼見毛寶這樣的武人都能獲得汝南繁榮大郡之位,可見淮南都督府應是頗乏才用,這當然便意味著他們都是大有機會。

同行之涼州士人對這兩人將要迎來的美好前景也都不乏羨慕,汝南之繁華興盛他們是親眼所見,若能居任于此,即便不作更大展望,哪怕只是家族休養生息,也是一個絕佳所在。不過這想法也只是在腦海一閃而過,畢竟再怎么繁榮,跟他們關系也并不太大,涼州雖然不及此處,卻畢竟是他們家業所在,而且遠于原紛爭,并非一無是處。

幾人自得自樂,暢談一番,而后才有人留意到毛寶所留下來的屬官。他們連毛寶都不大看得起,對于其人屬官自然更加乏甚興趣,但既然在此為客,也不好完全冷落不理,便稍作詢問。而后其一個年在三十多歲的儒士引起他們的關注,其人名為倉恢。

倉氏乃是一個并不常見的姓氏,兼之這個儒士言其鄉籍淮南,稍作沉吟后索寧便問道:“魏武之際,曾有淮南賢士倉孝仁公遠治敦煌,世稱良守。未知倉孝仁公與倉君可有親緣?”

“正是先祖。”

那倉恢聞言后便微笑答道。

涼州眾人聞言后,多有詫異溢于言表,紛紛端正姿態,請倉恢移席前,再作禮見。河西之地遠于原,對于原人物也都多有陌生。然而索寧所言之倉孝仁卻是一個例外,其人名為倉慈,三國之際南北紛爭不休,倉慈其人本為魏國淮南屯田官員,后來被魏武曹操派到敦煌擔任太守,經略西域,甚有德政,乃至于其人死去之后,西域人眾都要為之立祠為祀。

至于近代,倉慈其人在西域仍有名傳,甚至都漸漸有些神話。

眾人沒想到居然能夠在此見到賢臣后人,興奮之余心情也頗復雜,尤其想到剛才還感嘆淮南無士,卻沒想到士在近畔,只是他們不識而已。

由這倉恢開頭,眾人再去打聽別者家世,這尷尬不免便更加明顯。毛寶所留下這幾名屬官,竟然俱都大有來歷,除了這個倉慈的后人倉恢之外,還有滎陽鄭氏、南陽范氏等等。一想到此前他們窮發議論、大放厥辭,便更覺得無地自容。淮南哪里是無士,連這汝南太守府都是人才濟濟,只不過他們這些遠鄉之眾,根本不知國人士罷了。

接下來氣氛一度轉為沉悶,涼州眾人再也不敢肆意談論,唯恐露怯更多。好在這尷尬也沒有持續太久,又過了將近半個時辰,汝南太守府便準備停當,派人派船將他們送出懸瓠,前往壽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