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充其人,在刑法律令方面造詣淺薄,完全比不上杜赫那種家傳律學深厚的人。但其人有一項天賦,那就是能夠將模糊且不乏歧義矛盾的話語提煉成為清晰準確的條目。所以在席中旁聽眾人議論,很快便總結出來幾十條律令條目,交由沈哲子并眾人過目傳閱。
當然,有了律令條目,該要如何執行監察也是一個問題。后世言及東晉,往往下意識將之視作一個世族無法無天的時代。當然某種程度上而言是這樣,但其實東晉朝廷的法令還是比較完備,主要繼承了中朝的《泰始律》。
泰始律乃是司馬昭時期便開始編纂,避免了秦律過苛、漢律過繁的舊弊,在古代漫長的法制建設過程中是有著很大意義。當然,再好的律令如果執行不到位,那也只能是滿牘空文,無甚意義。
在執行律令方面,沈哲子今次歸都也挑選了一個可用之才,其人也在席中,名為山遐,乃是竹林七賢中山濤的孫子。
南渡之后,僑門世家多有衰落,河內山氏也不例外。而山遐其人,性格又頗有幾分乖戾暴躁,并無祖輩那種玄雅名士做派,所以自然無甚清譽,多受冷眼。兼之其父山簡當年在世時,華軼與瑯琊王司馬睿爆發內訌,山簡又沒有堅定立在江東一方,沒有給子輩留下什么遺澤。因而山簡雖然年近四旬,但在江東一直沒有擔任什么顯任職事。
沈哲子之所以留意山遐這個人,還是由于瑯琊太妃山氏的推薦。老實說,對于山遐這個人,他印象非常不好。僑人多有鄙視南人的傳統,雖然隨著沈哲子的崛起,在他周圍這種風氣已經有所收斂。但仍然不乏僑人固執己見,對南人態度一直很惡劣,山遐便屬此流。
在準備接納山遐之前,沈哲子也讓人搜集一些早前其人在臺內上奏的文書卷宗之類,字里行間對于南人尤其是吳人可謂惡意滿滿,數次建議要以類似土斷的形式以打擊吳人鄉宗勢力,否則社稷便難久安于江東。其中一些對吳人的貶低之言,在沈哲子看來,跟指著他家鼻子罵無甚區別。
不過沈哲子最終還是決定接納山遐,倒不是犯賤又或故示大度,而是山遐其人除了對吳人的惡視之外,對于僑人尤其是同樣蔭庇蓄私的僑人門戶同樣不乏惡感,甚至曾經直接向廷尉遞交一份關于瑯琊王氏在瑯琊僑郡中橫行不法的罪狀。簡而言之,此人雖然有些地域歧視,但更根本的則是他是一個老憤青,看誰都不順眼。
當眾人將李充撰寫的條文傳閱一遍后,沈哲子特意讓人抄寫一份擺在山遐面前案上,笑語問道:“山君觀此條律,是否可以行之于鄉,以收誡民警世之效?”
聽到沈哲子特意問自己,山遐不免愣了一愣,似是頗感意外。說實話,他自己至今都還不明白這一位江東新貴的少年都督為何要將自己征辟入府。無論是從家聲、名望和個人能力,當然他是覺得自己不乏才能的,可惜人不識其才,不用其能,總之無論各項,實在是無一可夸。
時下都內南北少進,俱都以從事于沈都督為榮,而他甚至連少進都算不上,也實在想不到因何會得沈哲子青眼。不過話說回來,對于沈哲子這個人,他還是比較欣賞的。不同于時下吳人狹念自守鄉土,也不同于僑門鼠輩茍活于江東,這位駙馬真的敢過江去與羯國悍卒廝殺爭勝,以驅逐胡虜恢復王業為己任,這才是社稷真正需要的良臣姿態。
不過除此之外,對于沈哲子,山遐還是頗多不滿。那就是其人過分拘泥于邀集眾寵,沒有那種改天換地的氣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名祿之徒。比如過江收復失土,明明是有益于社稷的良事,結果其人卻糾集鄉宗親故門戶,將如此義事敗壞成為謀取私利的惡事!
在山遐看來,憑沈哲子如今的功勛名位,是完全不需要顧及旁人看法如何,完全有能力讓江東最起碼是江北淮南這一片區域生民安居樂業,吏治清明簡正。可是如今的梁郡,他是親眼所見,生民羈在籍中,不得自在,而眾多吳鄉貉子包括一些僑姓宗門,依靠著與沈家的關系,在這里大肆役使民力,謀私牟利!
可見這一位駙馬雖是廣受時譽,但實在名實不符,跟那些罔顧法度禮制、敗壞社稷根本的南北時人并無本質區別。這樣的人,即便是能夠驅逐胡虜,收復中原,晉祚也不會從根本上得到改善。
所以對于沈哲子,山遐真的是不乏痛惜,重其才而薄其德。如果不是他自己在江東本身便被投閑置散,簡直也想留在江北為晉祚復興而盡一份力,他早就要拂袖而去了。
此時聽到沈哲子的問話,山遐便拿起那一份律令條文略作閱讀,繼而便冷笑道:“這些條目倒是撰寫簡明,只是刑罰量裁實在太輕!”
眾人聽到這話后,俱都忍不住抽一口涼氣,這還算輕?要知道這一份條文是以軍法標準制定,除了保留了原本民律中的徒、罰之外,甚至還有軍法當中的笞、杖乃至于梟首、棄市等最為嚴重的刑罰,因此才要以軍法形式討論,如果跟民律相比,絕對是令人側目驚悸的酷烈法律。
山遐并不理會旁人神情目光,只是抬頭望向沈哲子肅聲道:“都督能在淮上擊破羯國大軍,自然也是才器宏大,精勇護國的賢良,應知國朝積弊雜陳,遠非胡亂一樁。如今受命于北,更是王命嘉厚付以重用,未來晉祚能否大興,便在江北群眾能否忠勇用事!”
“國難深刻,若于此危難之時仍然還要私計自謀,觸犯國律,那與中原群逆又有何異?此等害國之賊若不盡誅,晉祚又如何能夠大昌?王鼎如何歸國?膏肓之疾若只施腠理之藥,又如何能夠除患?”
眼見山遐義正辭嚴、痛心疾首的表態,沈哲子也更加感受到此人那種憤世嫉俗的悲亢心境。這樣的觀念,其實也跟那些崇玄務虛之流不乏類似,都是失于偏頗、流于極端。在此人看來,人或生來便具原罪,大好社稷便因一個個人的私心自謀而徹底敗壞,若不窮殺不足泄憤。
是的,只是泄憤而已。大概在他們看來,只要將那些罪惡之眾統統殺光,新的秩序、美好生活便能自然而然滋生出來,除滅諸邪,正道自昌。
這種性情是好是壞,沈哲子懶于評判。不過他所看中的,正是山遐這一點,這是一個非常適合的酷吏之選。世道荒馳良久,需要有一些警惕之聲發出。很明顯山遐不是那種適合主政一方的人才,但在執行法度律令方面,卻是一個非常適合的人選。如今沈哲子麾下之中,也的確缺少這樣一種角色。
山遐見沈哲子皺眉沉吟,心內不免生出一絲希望,繼而又疾聲道:“諸胡禍亂諸夏,此禍古來未聞!都督本有驚人武略、破賊殊功,若能再深持報國報君忠義之念,掃蕩海內諸邪,匡扶世道正風,功德并厚,必能彪炳青史,為后世千載賢良標榜!大譽廣為流傳,又豈是當下區區小利薄名可比!”
沈哲子聽到這話后,已經忍不住笑起來,他本來還打算著勸一勸山遐,事分輕重緩急,如今時局中沉疴積弊已非甲子之困,就算想要并施猛藥改變世風,也要考慮到世道的承受能力。沒想到山遐這里反而勸起了自己,讓他不要為了短利而放棄名傳千古的機會。
未來自己會不會名傳千古,沈哲子倒不知,也不去想。不過他倒是很清楚一點,如果真要跟隨著山遐去作死,晉祚可能真的茍延殘喘不了幾天。
不過沈哲子這里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旁側坐在一邊旁聽的沈勁已經忍不住嘟囔道:“閣下怎知都督無有忠義之念?我在鄉中游戲,都知壯牛負重少鳴叫,老驢無用聲震天……”
山遐聽到這話后,臉龐頓時變得通紅。與此同時,席內淮南一眾屬官也都忍不住笑起來,實在是山遐這種目中無人、狂言臧否的語氣口吻讓人非常接受不了。
“不可對賢長無禮,快起身向山君道歉!”
聽到自家兄弟熱切維護自己,沈哲子心內倒是頗有欣慰,但還是板起臉來低斥一聲。
沈勁這里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山遐卻已經離席而起,語調也轉為羞憤:“尊府誠是吳中名門,果然滿門俱賢!匹夫虛長,久無勞用,無寸益社稷,自是當辱!才薄力弱,實在難為都督信用,告辭!”
說罷,他便拂袖向外行出。
而沈勁這時候才從席中站起來,不乏忐忑望向阿兄。沈哲子遞給他一個安慰的眼神,繼而才望著山遐的背影冷笑道:“我向來都覺得,人不不恥名之不著,尤恨怯不敢爭!國若不爭,王道難久,人若不爭,不死何為?在座凡眾,誰人沒有在微之時?我非自美,向來都覺得自己頗有識人之明,因知山君也是忠義滿懷之士,因是力邀共舉王事。”
“前路荊棘滿途,須臾或有喪命之災,本就一條艱難之路。如今不過孺子區區無知閑言,山君便要棄我。如此薄義輕率,又怎么能寄望來日能夠同危共難?怎么能寄望野賢俱為國用?怎么能寄望正道長行此世?”
山遐本是憤懣滿懷,可是聽到沈哲子這一番話后,腳下如墜千鈞之重,立在了門口進退兩難。而這時候,沈哲子也從席中站起行至山遐身后,先是長揖一禮,而后才又說道:“今日一揖,或因薄于賢,或因守于禮。眼下尚未可知,懇請山君留此與我共望。”
聽到這話后,山遐嘴角驀地一顫,此話言外之意,他若果真賢能,這一揖便是向賢長道歉,但他如果真的只是一個聲高無用之輩,人家則僅僅只是出于禮節。尤其他如果離開,那么滿腔忠義之念,原來不敵童子無知之辱,又恰恰坐實了人家說的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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