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843 攻守兼備

雖然吳人們極度不配合,但褚翜擔任執政數年之久,也絕對不是孤軍奮戰,所以很快便也不乏親近之眾開始認真討論接任江州的人選,倒也推舉出來幾個人,資歷和人望上俱都不乏可觀。但是由于參與討論的人實在太少,以至于漸漸要淪為自說自話的尷尬境地。

褚翜看一眼席中同樣神色寡淡,一直保持沉默的諸葛恢,心內則是一嘆,頗有幾分悔意。早前都內的臧否議論,多有豫州人家抨擊青徐僑門,已經漸漸鬧出了真火。褚翜非但沒有阻止,反而隱有推波助瀾的舉動。這讓諸葛恢變得以為被動,所以在這一次的事情上,褚翜本就沒有寄望諸葛恢會發聲幫他。

想到這里,褚翜心內便不乏懊惱,今次他之所以如此受困,實在也是由于自己的搖擺和不堅定,什么都想干涉一下。既想插手淮南事務以籠絡更多鄉情人望,又想通過打擊青徐人家來樹立自己在中樞的權位,對于荊州這個籌謀已久的目標便難免有所疏忽,以至于為人所趁,將要落到一事無成!

其實如果不是自己太過舉棋不定,本不至于如此。他知庾懌其人是急于恢復早年之家勢,如果庾懌在都的時候,他能夠與庾懌細作溝通,彼此坦誠相談,用自己如今的位置來交換庾懌支持他出掌荊州,然后他再引用庾家其他幾兄弟,彼此都能相得益彰,也能更加團結豫州鄉人,成為時局內最重要的一股力量,逐漸將吳人從淮南排擠出去。

即便是沈維周其人因有大譽加身而不能輕動,但如果羽翼俱都剪除,其人即便留在淮南,也完全不足為患。

所以這一次褚翜真是輸的不怨,一在于猶豫,取舍不定,二在于輕敵,并沒有對庾懌給予足夠的重視。如今擺在他面前的,已經不再是爭不爭荊州的問題,他對荊州有意圖已是人盡皆知,結果臨門一腳被別人登先,如果不能有所回敬,來日他在臺內的位置或都要被動搖!

獨調難久談,眼見席內群臣對這一問題多有置若罔聞,那些參與討論的人也都不乏訕訕之念,漸漸有收聲之勢。褚翜眉頭不免皺的更嚴重,心內冷笑一聲,既然都拒不表態,那他索性便直接定論。那些人要么再不表態,要么就承認這一事實!作為執掌詔命的中書令,他本就有這樣的資格。

不過這時候,溫嶠終于開口發聲了:“江州之地,老夫也曾居任。若言為繼,我覺得鐘彥胄應是一個良選。彥胄仁義禮智俱無所短,又有布政豫章之德,兼具鄉望信重。”

溫嶠開口后,殿堂中尷尬氣氛才有所緩解,余者也都紛紛加入討論之中。其實鐘雅本就是早前討論中重點議論的人選,此時眾人加入其中討論,無疑更加讓褚翜感到尷尬。不過他的憤懣自然不敢向溫嶠發泄,如今的溫嶠在臺內,無論是資歷、功勛還是名望,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既然諸位都盛贊推舉鐘彥胄,那么這件事便就此確定下來。”

說著,他示意中書侍郎將這一個結果錄入冊中,稍后呈送苑內批復。

這時候,沈充也終于表態道:“江州繼任已定,是不是該要論一論陶士行致仕事宜?陶公乃是中興元勛,海內人望所聚,南北世道俱崇,其人以老邁求退,臺內應有詔命表彰。”

“這是中肯之言。”

溫嶠聞言后便也點點頭,繼而便望向褚翜。

褚翜聽到這話,眼角已是控制不住的頻頻顫動起來,他自然也知道想要將陶侃完全奪職,白身斥退是有些不現實。但被老家伙閃了這么重的一下,若只是輕輕揭過,實在于心不甘。

所以他便沉聲道:“陶公舊勛誠然卓著,但既然臺內要公允以褒忠義,還是要慎重以取,此事不可輕慢以決。稍后請太常并光祿主持此事,朝野諸賢也都可進言以論。”

他是明白陶侃犯了不小的忌諱,不獨招惹自己的怨忿,所以是打算發動群眾力量,要給陶侃一個難忘的教訓。不過通過江州刺史的表態這一件事情上,他也察覺到結果未必能夠如愿。

對于沈氏這一個暗中使壞阻撓的人家,褚翜也是不打算放過。所以接下來的一個議題,便是直接針對沈氏吳人了:“早年蘇祖作亂,因于時宜,不得不分會稽等諸郡而立東揚州。如今時過境遷,東揚已撤,復歸揚州。這也是天命庇佑,江東復歸安康。然則早前畢竟兩州并立,政令多有出入,訓教也不乏差異。所以,我是建議臺中各署再選數部從事,吩咐境中郡縣,宣教厘政,采議巡風,以求諸郡盡快歸于正軌。”

派遣臺臣前往東南等幾郡巡察檢閱,這本來是早前王導在臺城中時便與臺輔們商議的舉措,用以掃除沈氏吳人在地方的根基和影響力。只是當時東揚州雖然已經撤除,但是由于當時羯胡大軍南下在即,整個江東都為即將到來的戰事而戰戰兢兢,當時也不好直接發動以動搖到吳人備戰之心。

眼下自然沒有這種顧忌,而且也正好可以拿來用作打擊沈氏在東南影響力的手段。

聽到褚翜這么說,席中首先皺眉不滿的還非沈充等吳人,而是諸葛恢。他如今擔任揚州刺史,會稽等東南幾郡按理說應該是他的地盤,雖然褚翜身為中書令提出這一個建議并不算越界,但問題是這應該是他用來制衡沈氏的一個手段,如果被褚翜借用去轉而以臺城為主導,而諸葛恢又沒有錄尚書事加銜而干涉臺政的權力,那么他就被徹底晾在了一邊!

諸葛恢雖然不滿,但一時間倒也并不直接開口,畢竟這件事主要還是針對的沈充,所以很快便將視線投向沈充。

“中書此論,確是臺省施政之急。早年我請撤任東揚州,便想諫言臺內遣使巡望東南,只可惜當時賊眾迫境,不能緩急俱施,拖延至今。東南不乏濕敝陰潮,籍章都難久存,如今再為,許多當時事實已經難作追究。但行總好過不行,而且要從急從速,若再拖沓而議,反會更加誤事。”

褚翜如此建議,不啻于將手深入沈家東南根基之地去揪他家小辮子,眾人都在猜測沈充該要如何阻撓,又該怎樣反擊。因而當聽到他非但不阻止,反而一副急不可耐的語氣,俱都大感詫異。雖然言辭中也不乏推諉搪塞,但這態度實在是出人意料。

“會稽之地,舊年我也居任。中興之際,中宗不乏嘉言盛贊此鄉乃是昔之關中,頗寄厚望。沈公留任經年,多有德政布施,如今更成江東錢糧薈萃所在。會稽豐,則江東富,則社稷安,因是重地,凡有舉措不可不慎。即便是要遣使訪政,也要細作商榷,該以何種繩墨臧否,不能稍有偏頗。”

眼見沈充主動開門揖盜,諸葛恢便有些不能淡定,他不反對遣使往會稽監察,但必須要保證自己的話語權。否則若是褚翜因門戶私怨而亂搞,攪動東南形勢,他也要遭受牽連。

褚翜聽到這話后,對諸葛恢便更加不滿。他之所以要如此做,就是為了打擊以沈氏為首的一干盤踞東南而私肥的鄉宗門戶,結果沈充那里還沒反對,諸葛恢反而跟他唱起了反調,實在是不識大體!難道他以為有沈家在,那些吳人門戶們會全心敬奉他這個名義上的官長?

話雖如此,褚翜還是不得不回應諸葛恢的話,公布了幾項監察評定那些地方郡縣官長政績的標準。這些也都是早前和王導議論時便曾言及的事情,不過褚翜又自作主張加了幾條比較嚴苛的標準,他相信只要按照這個標準追查下去,東南幾郡那些地方官長們肯定人人自危,沒有幾個是干凈的。

除此之外,他也表態稍后要跟諸葛恢詳談此事,不會甩開諸葛恢單干的,到時候許多細節再仔細商榷。

眼見諸葛恢被褚翜暫時安撫住,沈充才又笑語道:“江東屢來多災,其實政令失衡者又豈止東南一地,中書有宣明政教之偉念,實在是社稷之幸事。類似宣城、義興……等地,早前多為兵亂波及,正該趁此良機,將臺省政令宣告諸野。”

聽到這里,眾人才明白沈充那唯恐天下不亂的用心,這哪里是在忍讓求和,分明是要將整個江東都拉下水!

一旦說出這話后,沈充便拍拍手,吩咐屬官將許多卷宗都抬入堂內,分送諸公案頭,里面便是各方郡縣大量的卷宗記載,其中不乏惡政害民的記錄,以顯示出沈充此言絕對不是惡意攀咬、拉人下水,而是有理有據。

褚翜看到這一幕,臉龐頓時一黑,對沈充加倍的厭惡起來。他只是想借此來打擊沈氏吳人,結果沈充擺出這架勢是要逼著他整頓江東整體吏治啊!這可是王導在位都不能完成的艱巨任務!

但是被擠兌到這一步,褚翜也實在不能表現出軟弱,否則將更加顏面無存。于是索性不再只局限于東南幾郡,而是正式確定,臺中擇取二十名從事擔任臺使,分往各個州郡以監察評斷地方官員政績。這件事任務雖然艱巨,但如果能夠受到成效,給褚翜帶來的政治聲望也是極大。

當然當中也不乏兇險,很有可能演變成交惡于眾。所以褚翜也不再獨獨局限于中書主導,而是將事權分付各司,尤其將沈充、諸葛恢等人俱都拉入進來。到時候就算有什么風險,也要眾人分擔。

褚翜對沈氏的打擊當然不止于此,政事手段的針對被沈充擴大成面向普羅大眾的全面肅清。他這里還有一個手段,那就是直接針對航運、渡埭、稅輸等方面的徹查,這樣一來,不獨可以重建中樞權位,增加財賦來源,還能順勢將手插進鼎倉的運作中。同時,對沈家的針對也無可避免,任誰都知道沈家如今乃是東南最大地主,其家在吳興等鄉里私作渡埭比比皆是!

提出這一議題后,少府卿沈恪在席中開口發言:“臺內廣開財賦源頭也是刻不容緩,早前鼎倉所涉不乏鄉宗,淮上交戰之際因于國危而捐輸前線,雖是赤誠,但諸多積債也實在不能再久拖,否則鄉人或將無以為食,江東都將民氣大耗!”

另一側度支尚書也舉手發言,言道淮南一役諸多錢糧資貨耗用的數目也都已經整編成冊,希望臺中能夠度量給個說法,該要怎么償支這些消耗。

褚翜聽到這話后,一時間真是氣急攻心,直接在席中怒視沈充。而沈充則冷笑一聲,繼而垂首不語。戰爭的時候,大家倒還其樂融融,樂見沈家毀家紓難。現在強敵告退,倒翻出來這么多的利益牽扯,不愿沈家越于雷池。

淮上一場大戰,消耗乃是一個天文數字,哪怕把整個臺城都賣了,也不能夠盡償。沈家突然亮出這樣一個底牌,接下來的事情自然討論不下去,只能不歡而散。

待到眾人散去后,沈充行到若有所思的諸葛恢面前笑語道:“不知葛公稍后可有公務纏身?若是有暇,可否移步小聚?”

諸葛恢聽到這話后略作沉吟,而后便點點頭:“那就打擾沈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