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盒并不大,自有沈氏家人接過來打開擺在案,盒子里擺放著兩份白色獸毛編成的毦飾,即是懸掛在兜鍪、兵器的毛穗。
沈哲子垂眼一看,心內不免一樂,據說劉備挺喜歡這玩意,甚至還曾經自己親自做,真假且不論,不過從工序來看,倒是跟草鞋的編織過程頗有相似。
“遼東公幼子慕容霸亦是沖齡見賢,自然不敢于梁公,因是深有欽慕。此白狼毦,乃是慕容小郎郊野親獵,獲毛自制,雖是鄙禮,寄意悠長,還望梁公不棄。”
封弈又前說道。
沈哲子拿起那白狼毦把玩片刻,然后笑語道:“封君不必過謙,南北物產多有殊異,稀則為珍。或人或物,都可一論,遼野多白狼,邊荒少蘇武,人物有異,可謂一憾。來日封君離都之時,也可過府再來一敘,屆時若是方便,請封君攜歸回贈。”
封弈聽到這話后,臉色頓時顯出尷尬,這話的意思倒是跟早前武陵王譏言意思相近,禮是好禮,他這個人馬馬虎虎了。言語是能聽得出這一位江東少年君侯對他是頗瞧不眼,這難免讓他有自尊受辱之感,但又不敢直接出言反駁。
他到江東來也有一段時間,深知這位駙馬郡公在江東朝廷的影響力,先前他敢面忤武陵王,但卻不敢得罪了沈哲子,否則或將貽誤主公大事,得不償失。
既然感覺到自己不受歡迎,封弈也不再久留,當即便告辭離開,沈哲子也無挽留之意,直接讓人將之送下樓去。然后他又指著岸那白狼毦對沈勁笑道:“那封弈所言慕容霸,乃是遼東慕容皝第五子,雖生于遼鄉荒土,不受孝悌之教,但是沖幼能搏惡獸,可知不乏勇略,若是年長德漸,或可入拱稱賢。若是德力不配,所害或要甚于世龍。或賢或奸,都是爾等同儕,持此自誡,不可懈怠。”
慕容霸便是慕容垂,在后世不乏擁躉。其人確有相當卓越的軍事才能,平生未逢一敗,但卻越打越衰,前半生壯大前燕,而后又幫苻堅滅了母國,好不容易自立門戶復國建起了后燕,結果又被自己扶植起來的的小兄弟拓跋珪將后燕干垮。
沈哲子也是不乏惡意揣測,大概這哥們到死自己都理不清楚這勞碌半生到底意義何在,難得后世還有那么多知心良友給他尋找許許多多的無奈和不得已,憑添許多悲情。所以說,一個好聽的姓氏可以解決許多難題。如果慕容垂叫馬垂又或石垂,注定會少了許多魅力。
沈勁前來,拿過那白狼毦把玩片刻之后,轉手遞給旁邊的謝安和新認識的陳逵,繼而又對謝萬和桓豁說道:“遼地既然多白狼,日后年長用事,咱們自去獵取,也都不必旁人饋贈。”
沈哲子聞言后便笑一笑,人的喜惡也是不好評說。他對慕容垂其人雖然整體評價不高,但也是充分認可其人才能,如果這話是旁人說出,他或要覺得對方是有幾分年少輕狂、自不量力。但既然是自家兄弟,他便覺得沈勁勇氣可嘉,值得鼓勵。
駙馬對那個遼東使者封弈的厭惡,在座眾人都看得出來,因此引薦封弈入園的郗愔便有些不能淡定,壯著膽子略作辯解:“遼東公雖然治地邊遠,但也久承王命,不以邊藩而自遠于國,向年也多用命討伐石逆,還是不宜外邦視之。”
聽到郗愔這么說,在座也不乏人附和,雖然沒有明言,但也是覺得駙馬如此疏遠慕容使者稍欠公允。
沈哲子對此只是微笑一聲,不再多談,人道主義的理智黨,無論古今從來不乏,反正無論主張如何,付出代價的又不是他們,大可放言臧否。但是在沈哲子自己心里卻很清楚,鮮卑慕容家是一個羯胡石趙還更需要斬草除根的目標,只不過眼下勢力分布所限,石趙還是一個需要優先對付的目標。
慕容家的悖逆是傳承悠久,慕容廆那里剛剛在遼東有了一些局面,便要逼迫東晉朝廷封其為燕王。其子慕容皝恭順沒有幾年,一俟解決了作亂的兄弟慕容仁并其他一些對手,便匆匆忙忙的自稱燕王。
滿門反骨,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誰用誰倒霉,如果說的盧妨主,那么慕容家的毒性要的盧馬還要兇惡得多,甚至連他們自己的嫡親兄弟都不能避免此害,否則不至于前后左右、東南西北湊出那么多燕國。旁人誰若以為能夠憑著恩義人情折服其人,那也真是嫌自己命太長。
沈哲子雖然不說,席自然有人忍不住,江虨開口說道:“慕容父子,遠隔遼東,名為晉臣,向無益于社稷義舉,不過竊號自肥之賊!前年慕容廆僭志已露,因趁蘇、祖之亂,陰說荊州陶公,強請王號,身死未遂。其所恃者,無非羯國強盛,其以邊蠻之眾稍引兵壓。然則如今,羯國精銳一戰而喪于淮,南北之勢已有翻轉。駙馬以降,淮南王師枕戈待旦,北望故國。復興之戰,一觸即發。如此盛態,永嘉以降所未有!故國自有王臣興復,又何須仰于假順偽名之賊!”
江虨此言,不可謂不聲色俱厲。首先自然是承于他父親江統《徙戎論》胡虜不可信的想法,其次也是因為身在淮南,對于天下大勢的興衰有著更清晰的認知,遠非都內這些膏梁子弟可。
有了江虨的發聲,席談論又有轉向,開始討論起胡虜的問題。去年南北傾國對戰,分出結果之后,那些胡虜們也并非全無反應。不獨遼東慕容家,像是關的羌族姚弋仲也暗遣使者入荊州,表示愿意歸降東晉朝廷。陶侃一則年紀越大越謹慎,二則也并不覺得羌胡便可信,因此并沒有自作主張的招降姚弋仲,而是將使者再送到建康來。
究竟接不接納這些胡眾的投降,江東朝廷也是眾說紛紜,近來頗有爭執。江東向來以晉祚正統而自居,本來四夷賓服乃是正常之事。
但問題是,那些胡眾即便投降,憑如今江東的軍事力量,也很難實際的去接收統治,但卻要給予那些胡眾以名爵旗號。胡眾們便可以憑此旗號去招攬更多流亡之眾,非但不會忠于晉祚,反而會給日后躍馬原埋下隱患。所以,這個問題也一直在膠著,還未有定論。
不過在沈哲子看來,這個問題倒也沒有什么辯論的必要,無論胡虜可不可信,都不值得在他們身擺放什么寄望。未來究竟是要打殺還是要招降,都需要從實際情況和具體需求去考慮,實在不必過分拘泥于一論。身在這樣的亂世,其實無論胡、漢,可信的都非人心歸否,而是刀劍利否。
即便是要在人心做章,那也是為了軍事而服務,拋開軍事單論人心,已經是本末倒置。要知道連石勒也曾經做過一段時間的晉室良臣,以成都王司馬穎的名義起兵討伐東海王司馬越。
宴席過半的時候,又有一個人意外到來,那是沈云。
這小子登樓來時,模樣不乏狼狽,衣袍臟污不堪,發髻也是凌亂,兩眼里密布著血絲,行起來身軀都搖搖晃晃,狀態可謂是極為不好。
“沈云貉你怎會如此?莫非都內還有斗膽兇徒竟敢慘虐我輩兄弟?”
看到沈云如此,庾曼之等人頓時一哄而,紛紛詢問道。
“唉……我、我真是多謝諸位良友憐惜,今次歸都,實在命定遭劫……”
感受到庾曼之等人的關懷溫暖,沈云已是忍不住掩面長嘆,當即便悲悲切切將今次歸家遭遇種種苛難一一道來。他今次歸都,不乏志得意滿、吐氣揚眉,然而還沒來得及夸耀,便被他老子沈宏帶人擒拿下來關進小黑屋里,晝夜不斷的灌輸詩經春秋、義理大義。
“家父偶有懈怠,我才趁機遁出,否則將與友輩不能相見矣!”
言到傷心之處,沈云眼眶都變得通紅,他雖然撞破窗戶逃出了房間,但是沈公坊府邸實在是太大了,為了躲避家人們的圍堵追截,他這一路可謂披荊斬棘,翻高墻、爬狗洞,歷盡艱辛,才終于抵達沈園。身如此狼狽,便是一路逃亡所致。
庾曼之等人聽到這話,也忍不住連聲嗟嘆。為了逃避受業進學,居然付出如此艱辛的努力,簡直讓聞者都忍不住落淚,這已經不能稱之厭學,而是一種情懷。
“往年相伴,只覺劣友可厭,今日重逢,才知相知可貴啊!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
沈云拉著滿臉醉態的謝奕手腕,不乏深情吟詠道,可見這段時間的瘋狂灌輸也非全無效果。
他在這里與一眾損友滔滔不絕講述自己的血淚史,渾然不知另一側席小廣陵公陳逵已是一臉鐵青。至于另一席的郗愔在看到陳逵臉色轉為難看后,忍不住痛飲一杯,吾道終于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