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御劍而返,比起先前追殺范云蘿,陳平安故意升空幾分,在白籠城掛名的那位金丹鬼物,果然很快就帶頭遠去。
陳平安不是不想付出些代價,爭取將其一鍋端了,最少也該游斗廝殺一番,原本這趟去往青廬鎮,這撥在鬼蜮谷南方流竄的陰物,正是陳平安的首選。
可是那位白籠城城主蒲禳的橫空出世,讓陳平安改變了主意。《放心集》上記載這尊英靈的文字,近乎繁瑣,一樁樁一件件,絲毫不吝筆墨,陳平安初看這本書的時候,差點都要以為撰寫《放心集》的披麻宗主筆修士,是這位蒲禳的仰慕者。
書上那些字里行間仿佛猶有血腥氣的溢美之詞,都不影響陳平安的決定,真正讓陳平安息事寧人的,就四個字,元嬰巔峰。
既然對方最終親自露面了,卻沒有選擇出手,陳平安就愿意跟著退讓一步。
陳平安看著滿地晶瑩如玉的白骨,不下二十副,被劍仙和初一十五擊殺,這些膚膩城女子鬼魅的魂魄早已消散,淪為這座小天地的陰氣本元。
陳平安正要將這些白骨收攏入咫尺物,突然眉頭緊皺,駕馭劍仙,就要離開此處,但是略作思量,仍是停歇片刻,將絕大部分白骨都收起,只剩下六七具瑩瑩生輝的白骨在林中,這才御劍極快,火速離開烏鴉嶺。
遙遙看到了羊腸小道上的那兩個身影,陳平安這才松了口氣,仍是不太放心,收劍入鞘,戴好斗笠,在僻靜處飄落在地,走到路上,站在原地,安靜等待那雙道侶的走近,那對男女也看到了陳平安,便像先前那般,打算繞出小路,裝作尋覓一些可以換錢的藥草石土,但是他們發現那位年輕游俠只是摘了斗笠,沒有挪步,夫婦二人,對視一眼,有些無奈,只得硬著頭皮走回道路,男子在前,女子在后,一起走向陳平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心中默默祈求三清老爺庇護。
在那對道侶走近后,陳平安一手持斗笠,一手指了指身后的密林,說道:“方才在那烏鴉嶺,我與一撥厲鬼惡斗了一場,雖然險勝了,可是逃逸鬼物極多,與它們算是結了死仇,隨后難免還有廝殺,你們若是不怕被我牽連,想要繼續北行,一定要多加小心。”
那雙道侶面面相覷,神色慘然。
牌坊樓那邊交出的過路費,一人五顆雪花錢還好說,可像他們夫婦二人這種無根浮萍的五境野修,又不是那精于鬼道術法的練氣士,進了鬼蜮谷,無時不刻都在消耗靈氣,身心難熬不說,為此還專程買了一瓶價格不菲的丹藥,就是為了能夠盡量在鬼蜮谷走遠些,在一些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靠著意外收獲,找補回來,不然如果是只為了安穩,就該選擇那條給前人走爛了的蘭麝鎮道路。
只要能夠成為修士,涉足長生路,有幾個會是蠢人,尤其是野修掙錢,那更是用殫精竭慮、機關算盡來形容都不為過。
夫婦二人臉色慘白,年輕女子扯了扯男子袖子,“算了吧,命該如此,修行慢些,總好過送死。”
男子搖搖頭,反手握住女子的手,輕聲道:“你不能再等了,水滿溢月滿虧,再拖下去,只會害了你,好事就成了禍事。”
男子松開她的手,面朝陳平安,眼神堅毅,抱拳感謝道:“修行路上,多有不測風云,既然我們夫婦二人境界低微,唯有聽天由命而已,實在怨不得公子。我與拙荊還是要謝過公子的好心提醒。”
陳平安問道:“這位夫人可是即將躋身洞府境,卻礙于根基不穩,需要靠神仙錢和法器增加破境的可能性?”
女子輕輕嘆息。
男子點頭道:“公子慧眼,確實如此。”
陳平安問道:“冒昧問一句,缺口多大?”
男子無奈道:“對我們夫婦而言,數目極大,不然也不至于走這趟鬼蜮谷,真是硬著頭皮闖鬼門關了。”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差了多少神仙錢?”
男子猶豫了一下,滿臉苦澀道:“實不相瞞,我們夫婦二人前些年,輾轉十數國,千挑萬選,才在骸骨灘西邊一座神仙鋪子,相中了一件最適宜我拙荊煉化的本命器物,已經算是最公道的價格了,仍是需要八百顆雪花錢,這還是那鋪子掌柜菩薩心腸,愿意留下那件完全不愁銷路的靈器,只需要我們夫婦二人在五年之內,湊足了神仙錢,就可以隨時買走,我們都是下五境散修,這些年游歷各國市井,什么錢都愿意掙,無奈本事不濟,仍是缺了五百顆雪花錢。”
女子心中悲苦。
其實自己夫君還有些話沒講,委實是難以啟齒。這次為了進入鬼蜮谷掙足五百顆雪花錢,那瓶用來補氣的丹藥,又花費了一百多顆雪花錢。
方才他們夫婦一路行來,所掙銀子折算神仙錢,一顆雪花錢都不到。
鬼蜮谷的錢財,哪里是那么容易掙到手的。
他們見那青衫背劍的年輕游俠似乎在猶豫什么,伸手按住腰間那只朱紅色酒壺,應該在想事情。
夫婦二人也不再念叨什么,免得有訴苦嫌疑,修行路上,野修遇上境界更高的神仙,雙方能夠相安無事,就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奢望更多。多年闖蕩山下江湖,這雙道侶,見慣了野修橫死的場景,見多了,連兔死狐悲的傷感都沒了。
當那個年輕游俠抬起頭,夫婦二人都心中一緊。
陳平安問道:“我此次進入鬼蜮谷,是為了歷練,起先并無求財的念頭,所以就沒有攜帶可以裝東西的物件,不曾想先前在那烏鴉嶺,莫名其妙就遭了厲鬼兇魅的圍攻,雖說后患無窮,可也算小有收獲。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們夫婦二人,剛好帶著大箱,就算是幫我帶走那幾具白骨,我估摸著怎么都能賣幾顆小暑錢,在奈何關集市那邊,你們可以先賣了白骨,然后等我一個月,若是等著了我,你們就可以分走兩成利潤,若是我沒有出現,那你們就更不用等我了,不管賣了多少神仙錢,都是你們夫婦二人的私產。”
女子愕然,正要說話間,男子一把握住她的手,死死攥緊,截過話頭,“公子可曾想過,如果我們賣了白骨,得了雪花錢,一走了之,公子難道就不擔心?”
陳平安笑道:“我既然敢這么做買賣,還怕事后找不到你們兩個野修?”
男子又問,“公子為何不干脆與我們一起離開鬼蜮谷,我們夫婦便是給公子當一回腳夫,掙些辛苦錢,不虧就行,公子還可以自己賣出白骨。”
陳平安皺眉道:“我說過,鬼蜮谷之行,是來砥礪修為,不為求財。要是你們擔心有陷阱,就此作罷。”
男子瞥了眼遠處密林,朗聲笑道:“那我就隨公子走一趟烏鴉嶺。天降橫財,這等美事,錯過了,豈不是要遭天譴。公子只管放一百個心,我們夫婦二人,肯定在奈何關集市等足一個月!”
男子不容妻子拒絕,讓她摘下大箱子,一手拎一只,跟隨陳平安去往烏鴉嶺。
當他見到了那五具品相極好的白骨,瞠目結舌,小心翼翼將它們裝入木箱當中。
而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蹲在不遠處翻看一些生銹的鎧甲兵器。
最后當那對道侶各自背著沉甸甸箱子,走在歸途小路上,都覺得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男子沉默許久,咧嘴笑道:“做夢一般。”
女子輕聲道:“天底下真有這般好事?”
男子回首望去,早已沒有了那人的身影,轉頭后,安慰道:“高人行事,出人意料,就當是我們遇上了劍仙。”
男子逐漸回過味來,低聲說道:“你想啊,有幾個山澤野修,敢說‘怎么都能賣個幾顆小暑錢’?這等口氣,我們說得出口嗎?便是硬著頭皮裝蒜,能與這位年輕公子說如此自然而然嗎?我猜這位,肯定是那些宗字頭仙府的嫡傳弟子,決然不是我們一開始猜測的野修,才可以如此出手闊綽,行事風格如此豪氣。還有那句威脅咱們的話,聽聽,保管是一位家世驚人的譜牒仙師,”
女子想了想,柔柔一笑,“我怎么覺得是那位公子,有些言語,是故意說給我們聽的。”
男子呲牙咧嘴,“哪有這么費勁當好人的修行之人,奇了怪哉,難道是我們先前在搖曳河祠廟虔誠燒香,顯靈了?”
女子笑道:“誰說不是呢。”
陳平安站在一處高枝上,眺望著那夫婦二人的遠去身影。
他眼神溫暖,許久沒有收回視線,斜靠著樹干,當他摘下養劍葫喝著酒,然后笑道:“蒲城主這么閑情逸致?除了坐擁白籠城,還要接受南方膚膩城在內八座城池的納貢孝敬,如果《放心集》沒有寫錯,今年剛好是甲子一次的收錢日子,應該很忙才對。”
那位青衫白骨站在不遠處一棵樹木上,微笑道:“菩薩心腸,在鬼蜮谷可活不長久。”
陳平安問道:“我明白了,是好奇為何我分明不是劍修,卻能能夠嫻熟駕馭背后這把劍,想要看看我到底損耗了本命竅穴的幾成靈氣?蒲城主才好決定是不是出手?”
那位城主點頭道:“有些失望,靈氣竟然損耗不多,看來是一件認主的半仙兵無疑了。”
陳平安疑惑道:“我這點境界,卻擁有這么一把好劍,蒲城主真就不動心?”
因為那位白籠城城主,好像沒有半點殺氣和殺意。
殺氣易藏,殺心難掩。
真名為蒲禳的白籠城元嬰英靈,是當初那場蕩氣回腸的諸國混戰當中,少數從旁觀修士投身戰場的練氣士,最終喪命于一群各國地仙供奉的圍殺當中,蒲禳不是沒有機會逃離,只是不知為何,蒲禳力竭不退,《放心集》上關于此事,也無答案,寫書人還假公濟私,特意在書上寫了幾句題外話,“我曾托付竺宗主,在拜訪白籠城之際,親口詢問蒲禳,一位大道有望的元嬰野修,當初為何在山下沙場求死,蒲禳卻未理會,千年懸案,實為憾事。”
這些自然是好話。
可書上關于蒲禳的壞話,一樣不少。
例如蒲禳行事跋扈,不可理喻,來鬼蜮谷歷練的劍修,死在他手上的,幾乎占了半數。其中不少出身頭等仙家府邸的年輕驕子,那可是北俱蘆洲南方一等一的劍胚子。為此一座有劍仙坐鎮的宗字頭勢力,還親自出馬,南下骸骨灘,仗劍拜訪白籠城,兩敗俱傷,玉璞境劍仙差點直接跌境,在以飛劍破開天幕屏障之際,更是被京觀城城主陰險偷襲,差點當場斃命,劍仙身上那件祖師堂代代相傳的防身至寶,就此毀棄,雪上加霜,損失慘重至極,這還是由于蒲禳沒有趁機痛打落水狗,不然鬼蜮谷說不定就要多出一位史無前例的上五境劍仙陰靈了。
不但如此,蒲禳還數次主動與披麻宗兩任宗主捉對廝殺,竺泉的境界受損,遲遲無法躋身上五境,蒲禳是鬼蜮谷的頭號功臣。
當然,蒲禳經過那幾場死戰,自己也因此而徹底斷絕了躋身玉璞境的機會,損失更大。
這會兒蒲禳瞥了眼陳平安背后的長劍,“劍客?”
陳平安點點頭。
蒲禳問道:“那為何有此問?難道天底下劍客只許活人做得?死人便沒了機會。”
陳平安先是茫然,隨即釋然,抱拳行禮。
蒲禳扯了扯嘴角白骨,算是一笑置之,然后身影消逝不見。
陳平安離開烏鴉嶺后,沿著那條鬼蜮谷“官路”繼續北游,不過只要道路旁邊有岔開小路,就一定要走上一走,直到道路斷頭為止,可能是一座隱匿于崇山峻嶺間的深澗,也可能是懸崖峭壁。不愧是鬼蜮谷,處處藏有玄機,陳平安當時在山澗之畔,就察覺到了里邊有水族伏在澗底,潛靈養性,只是陳平安蹲在河邊掬了一捧水洗臉,隱匿水底的妖物,仍是耐得住性子,沒有選擇出水偷襲陳平安。既然對方謹慎,陳平安也就不主動出手。
至于那雙山對峙的懸崖一側,懸掛有一條鐵索橋,木板早已腐朽殆盡,只剩下鐵鏈在風中微微搖晃,對于練氣士和純粹武夫而言,行走不難,但是陳平安卻看得到,在鐵索橋中央地帶,不但纏繞了一條廊柱圓木粗細的漆黑大蟒,輕輕吐信,蟒精不遠處還豎立有一張極寬蛛網,專門捕殺山間飛鳥,那蜘蛛精魅的頭顱僅僅拳頭大小,已經成功幻化成女子面容。
若是道士僧人游歷至此,瞧見了這一幕,說不定就要出手斬妖除魔,積攢陰德。
可對陳平安來說,此處妖魔,就算想要吃個人,造個孽,那也得有人給它們撞見才行。
陳平安這次又沿著岔路步入深山老林,竟然在一座高山的山腳,遇見了一座行亭小廟模樣的破敗建筑,書上倒是不曾記載,陳平安打算棲息片刻,再去登山,小廟無名,這座山卻是名氣不小,《放心集》上說此山名為寶鏡山,山腰有一座山澗,傳說是遠古有仙人云游四海,遇上雷公電母一干神靈行云布雨,仙人不小心遺落了一件仙家重寶光明鏡,山澗便是那把鏡子墜地所化而成。
披麻宗修士在書上猜測這柄上古寶鏡,極有可能是一件品秩是法寶、卻暗藏驚人福緣的奇珍異寶。
陳平安就想要去瞅瞅,反正在鬼蜮谷游歷,談不上繞不繞路,陳平安以往對于機緣一事,十分認命,篤定了不會好事臨頭,如今改變了許多,只是壁畫城神女天官圖這種機緣,依舊不能沾碰,至于其余的,秘境仙府的無主之物,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陳平安都想要碰碰運氣。
陳平安在破廟內點燃一堆篝火,火光泛著淡淡的幽綠,如同墳塋間的鬼火。
陳平安正吃著干糧,發現外邊小路上走來一位手持木杖的矮小老人,杖掛葫蘆,陳平安自顧自吃著干糧,也不打招呼。
老人站在小廟門口,笑問道:“公子可是打算去往寶鏡山的那處深澗?”
陳平安點頭道:“正是。”
老人感慨道:“公子,非是老朽故作驚人言語,那一處地方實在驚險萬分,雖名為澗,實則深陡寬闊,大如湖泊,水光澄澈見底,約莫是真應了那句言語,水至清則無魚,澗內絕無一條游魚,鴉雀飛禽之屬,蛇蟒狐犬走獸,更是不敢來此飲水,經常會有飛鳥投澗而亡。久而久之,便有了拘魂澗的說法。湖底白骨累累,除了飛禽走獸,還有許多修行之人不信邪,同樣觀湖而亡,一身道行,白白淪為山澗水運。”
陳平安笑問道:“那敢問老先生,到底是希望我去觀湖呢,還是就此轉頭返回?”
“公子此話怎講?”
老人疑惑道:“老朽自然是希望公子莫要涉險賞景,公子既然是修道之人,天上地下,什么樣的壯麗風光沒瞧過,何必為了一處山澗擔風險,千年以來,不單是披麻宗修士查不出謎底,多少進入此山的陸地神仙,都不曾取走機緣,公子一看就是出身豪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朽言盡于此,不然還要被公子誤會。”
陳平安瞥了眼老人手中那根長有幾粒綠芽的木杖,問道:“老先生難道是此地的土地爺?”
老人一手持杖,一手撫須微笑道:“鬼蜮谷群山之中,無土地公之名,倒也真有土地爺之實,老朽算是踩了狗屎,得以位列其中,我這小小寶鏡山半吊子土地,米粒之光,而那些占據高城巨鎮吃香火、食氣數的英靈老爺,可謂日月之輝。”
陳平安問道:“敢問老先生的真身是?”
老人吹胡子瞪眼睛,惱火道:“你這年輕娃兒,忒不知禮數,市井王朝,尚且僧不言名道不言壽,你作為修行之人,山水遇神,哪有問前世的!我看你定然不是個譜牒仙師,怎的,小小野修,在外邊混不下去了,才要來咱們鬼蜮谷,來我這座寶鏡山用命換福緣?死了拉倒,不死就發財?”
老人搖搖頭,轉身離去,“看來山澗水底,又要多出一條尸骨嘍。”
杖頭所系的葫蘆如同剛剛從藤蔓上摘下,青翠欲滴。
陳平安伸手烤火,笑了笑。
自稱寶鏡山土地公的老翁,那點糊弄人的伎倆和障眼法,真是好似八面漏風,不值一提。
難為他找來那根如同枯木逢春猶發綠芽的木杖,和那只散發山野清香的翠綠葫蘆。
但是老翁一身的狐貍味道,仍是遮掩得不太好,而在浩然天下,世間狐精不可成為山神,是鐵律。
陳平安猜測這頭老狐,真實身份,應該是那條山澗的河伯神祇,既希望自己不小心投湖而死,又害怕自己萬一取走那份寶鏡機緣,害它失去了大道根本,所以才要來此親眼確定一番。當然老狐也可能是寶鏡山某位山水神祇的狗腿幫閑。不過關于鬼蜮谷的神祇一事,記載不多,只說數量稀少,一般只有城主英靈才算半個,其余高山大河之地,自行“封正”的陰物,太過名不正言不順。
陳平安正喝著酒。
只見那老狐又來到破廟外,一臉難為情道:“想必公子已經看穿老朽身份,這點雕蟲小技,貽笑大方了。確實,老朽乃西山老狐也。而這寶鏡山其實也從無土地、河伯之流的山水神祇。老朽自幼在寶鏡山一帶生長、修行,確實依仗那山澗的靈氣,但是老朽膝下有一女,她幻化人形的得道之日,曾經立下誓言,無論是修行之人,還是精怪鬼物,只要誰能夠在山澗鳧水,取出她年幼時不小心遺落水中的那支金釵,她就愿意嫁給他。”
老翁唏噓道:“老朽這一等,就等了好幾百年,可憐我那女兒生得國色天香,不知多少附近鬼將與我提親,都給推了,已經惹下好些不快,再這樣下去,老朽便是在寶鏡山一帶都要廝混不下去,所以今兒見著了相貌堂堂的公子,便想著公子若是能夠取出金釵,也好省去老朽這樁天大的心病。至于取出金釵之后,公子離開鬼蜮谷的時候,要不要將我那小女帶在身邊,老朽是管不著了,便是愿意與她同宿同飛,至于當她是妾室還是丫鬟,老朽更不在意,我們西山狐族,從來不計較這些人間禮節。”
陳平安擺擺手道:“我不管你有什么算計,別再湊上來了,你都多少次畫蛇添足了?要不然我幫你數一數?”
老翁試探性問道:“金釵一事,老朽又說得過火了?”
陳平安點頭道:“你說呢?”
老翁捶胸頓足,氣呼呼轉身離去,突然停步轉頭,恨恨道:“你們這些外邊的人,怎的如此奸詐難騙?!難不成鬼蜮谷以外,是騙子窩不成?”
陳平安啞然失笑。
老翁瞥了眼陳平安手中干糧,開始罵罵咧咧:“也是個窮鬼!要錢沒錢,要相貌沒相貌,我那女兒哪里瞧得上你,趕緊滾蛋吧你,臭不要的玩意兒,還敢來寶鏡山尋寶……”
陳平安揚起手中所剩不多的干糧,微笑道:“等我吃完,再跟你算賬。”
那頭西山老狐趕緊遠遁。
陳平安吃過干糧,休憩片刻,熄滅了篝火,嘆了口氣,撿起一截尚未燒完的柴火,走出破廟,遠處一位穿紅戴綠的女子姍姍而來,瘦骨嶙峋也就罷了,關鍵是陳平安一下子認出了“她”的真身,正是那頭不知將木杖和葫蘆藏在何處的西山老狐,也就不再客氣,丟出手中那截柴火,剛好擊中那障眼法和易容術比起朱斂打造的面皮,差了十萬八千里的西山老狐額頭,如斷線風箏倒飛出去,抽搐了兩下,昏死過去,一時半刻應該清醒不過來。
終于得了一份清靜光陰的陳平安緩緩登山,到了那山澗附近,愣了一下,還來?還陰魂不散了?
陳平安二話不說,伸手一抓,掂量了一下手中石子分量,丟擲而去,稍稍加重了力道,先前在山腳破廟那邊,自己還是心慈手軟了。
山澗畔有位女子正背對著陳平安,側身盤腿坐在一處雪白石崖上,身邊整齊放著一雙繡花鞋,她斜撐著一把碧綠小傘,輕輕擰轉傘柄,
若是沒有先前惡心人的場景,只看這一幅畫卷,陳平安肯定不會直接出手。
結果陳平安那顆石子直接穿破了碧綠小傘,砸中腦袋,砰然一聲,直接癱軟倒地。
陳平安還算有講究,沒有直接擊中后腦勺,不然就要直接摔入這座古怪山澗當中,而只是打得那家伙歪斜倒地,暈厥過去,又不至于滾落水中。
陳平安便不再理會那頭西山老狐。
深呼吸一口氣,小心翼翼走到水邊,凝神望去,山澗之水,果然深陡,卻清澈見底,唯有水底白骨嶙嶙,又有幾粒光彩微微光亮,多半是練氣士身上攜帶的靈寶器物,經過千百年的水流沖刷,將靈氣銷蝕得只剩下這一點點光亮。估摸著便是一件法寶,如今也未必比一件靈器值錢了。
陳平安便心存僥幸,想循著那些光點,尋找有無一兩件五行屬水的法寶器物,它們一旦墜入這山澗水底,品秩說不定反而可以打磨得更好。
不過陳平安始終提防著這座拘魂澗,畢竟這里有生靈喜好投水自盡的古怪。
陳平安突然轉過頭去,只見樹林當中,跑出一位手持木杖系掛葫蘆的矮小老翁,一路飛奔向水邊,哀嚎著我那苦命的女兒啊,怎的還未嫁人就命喪于此啊。
陳平安有些頭疼了。
陳平安舉目望向深澗對岸一處坑坑洼洼的雪白石崖,里邊坐起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伸著懶腰,然后只見他大搖大擺走到水邊,一屁股坐下,雙腳伸入水中,哈哈大笑道:“白云過頂做高冠,我入青山身穿袍,綠水當我腳上履,我不是神仙,誰是神仙?”
那頭西山老狐,突然嗓門更大,怒罵道:“你這個窮得就要褲襠露鳥的王八蛋,還在這兒拽你大爺的酸文,你不是總嚷嚷著要當我女婿嗎?現在我女兒都給惡人打死了,你到底是咋個說法?”
那男子身體前傾,雙手也放入水中,瞥了眼陳平安后,轉頭望向西山老狐,笑道:“放心,你女兒只是昏過去了,此人的出手太過輕巧軟綿,害我都沒臉皮去做英雄救美的勾當,不然你這頭卑賤老狐,就真要多出一位乘龍快婿了。說不得那蒲禳都要與你呼朋喚友,京觀城都邀請你去當座上賓。”
老狐懷中那女兒,幽幽醒來,茫然皺眉。
老狐差點激動得老淚縱橫,顫聲道:“嚇死我了,女兒你若是沒了,未來女婿的聘禮豈不是沒了。”
那少女抿嘴一笑,對于老父親的這些盤算,她早就習以為常。何況山澤精怪與陰靈鬼物,本就迥異于那世俗市井的人間禮教。
陳平安轉頭望老狐那邊,說道:“這位姑娘,對不住了。”
那少女轉過頭,似是生性嬌羞膽怯,不敢見人,不但如此,她還一手遮掩側臉,一手撿起那把多出個窟窿的碧綠小傘,這才松了口氣。
老狐一把推開礙事的碧綠傘,伸長了脖子,朝向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王八蛋,撕心裂肺喊道:“說一句對不住就行了?我女兒傾國傾城的容貌,掉了一根青絲都是天大的損失,何況是給你這么重重一砸,賠錢!最少五顆……不行,必須是十顆雪花錢!”
陳平安輕輕拋出十顆雪花錢,但是視線,一直停留在對面的男子身上。
西山老狐像是一下子給人掐住了脖頸,接住了那一把雪花錢,雙手捧在手心,低頭望去,眼神復雜。
對面還在胡亂拍水洗臉的男子抬起頭笑道:“看我做什么,我又沒殺你的念頭。”
陳平安笑道:“那就好。”
那男子伸手指了指手撐碧綠傘的少女,對陳平安說道:“可如果你跟我搶她,就不好說了。”
陳平安搖搖頭,懶得說話。
可就在此時,有少女細若蚊蠅的嗓音,從碧綠小傘那邊柔柔溢出,“敢問公子姓名?為何要以石子將我打暈過去?方才可曾見到水底金釵?”
西山老狐驟然高聲道:“兩個窮光蛋,誰有錢誰就是我女婿!”
陳平安置若罔聞。
那男子彎腰坐在水邊,一手托腮幫,視線在那把碧綠小傘和竹編斗笠上,游移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