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樓二樓。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拳撐在膝蓋上,氣喘吁吁,滿臉血污,地板上滴答作響。
所幸竹樓無比玄妙,本身就相當于一張滌塵祛穢符,不用擔心會影響到竹樓的“清雅”。
不過聽說粉裙女童經常提著小水桶,來二樓這邊擦拭地板,日復一日,因此她也是唯一能夠進入二樓的“外人”。
喂拳告一段落。至于所謂教拳和切磋,真相如何,看一看狼狽不堪的陳平安,氣定神閑的光腳老人,一清二楚。
可陳平安還是覺得有些古怪,不比當年老人的打熬筋骨,陳平安從頭到尾只能受著,如今再次學拳,似乎更多還是磨礪技擊之術,再就是有意無意,幫助他鞏固那種“身前無人”的拳意,老人偶爾心情好,便念叨幾句還挺押韻的拳理,至于時不時就給一拳撂倒的陳平安能否聽到,分心聽到了,又有無本事記在心頭,老人可不在乎。
這會兒陳平安忍不住問道:“怎么不需要錘煉肉身體魄和三魂六魄了?”
崔誠嗤笑道:“教了稚童拿筷子夾菜吃飯,已是少年歲數了,還需要再教一遍?是你癡傻至此,還是我眼瞎,挑了個蠢貨?”
陳平安欲言又止,將信將疑,習武之人,錘煉“純粹”二字,照理說每一境都需要,跟練氣士得了仙家秘術后,講究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還不太一樣。
崔誠似乎不愿在此事上就趁,問道:“聽說你以前經常讓朱斂以金身境,與你捉對廝殺?”
陳平安點點頭,“應付得很艱難。”
崔誠搖頭道:“火候差了太遠,朱斂不敢殺你,你又明知朱斂不會殺你,好似一雙癡男怨女的打情罵俏而已,你撓我一下,我摸你一回,豈能真正裨益武道。”
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
崔誠說道:“從明天起,把朱斂喊來二樓,我來盯著你們的相互喂拳。”
陳平安疑惑道:“不也一樣?”
崔誠冷笑道:“一樣?朱斂膽敢沒有殺心,不敢殺你,我就一拳打死他,你覺得還能一樣嗎?記住了,好好與朱斂說清楚,別不當回事,我可不想到時候對著一具尸體,重復這番言語。”
陳平安笑了笑,“前輩對朱斂還是看上眼了?”
崔誠扯了扯嘴角,“什么時候把這家伙的一身機靈勁和富貴氣都打沒了,打得點滴不剩,才能勉強入我法眼。”
陳平安搖頭道:“我跟金身境的朱斂切磋,從來沒有一次能夠重傷他,每次他都猶有余力,只要聽他喂拳后的馬屁,就知道了。”
崔誠笑呵呵道:“你沒有,我有。”
陳平安會心一笑。
天底下不怕吃苦的人,多了去,吃了苦就一定有回報的好事,卻不多。
雖然陳平安不知道為何朱斂在落魄山待了三年,始終沒有跟老人學拳,但是只要老人開了這個口,對于自身拳架與武道境界兩個瓶頸都極難破開的朱斂而言,就是天大的好事。幾乎所有事情,陳平安都會跟當事人商量,從無執意對方一定要如何做,隋右邊去不去玉圭宗,石柔愿不愿意接受仙人遺蛻,皆是如此,但是朱斂登上二樓習武一事,萬一朱斂不知為何,不太情愿,陳平安也會多勸,多磨一磨。
崔誠突然說道:“念著身邊人的好,自然是不錯。可是你要記住,習武登頂,拳出無敵,終歸是一件很……孤單的事情。兩者,你要拎清楚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曾觀棋,悟出了一門紙上談兵的劍術,就是講切割與圈定,在書簡湖靠這個,走過很多難關……”
不等陳平安說完自己的肺腑之言,老人嘖嘖道:“不愧是背著劍仙劍的劍客啊,學拳平平,練劍竟是如此天資卓絕……看來是給我耽誤了你成為大劍仙,這可如好是好?”
陳平安心知不妙,就要拍掌地面,讓自己以坐姿倒滑出去,好躲避老人那不講理的泄憤出拳。至于起身躲避,是想也不用想。
果不其然。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老人一跺腳,竹樓為之震撼而晃,身體剛剛后仰幾分的陳平安,竟是整個人彈向空中,高大身影轉瞬即至,若是鐵騎鑿陣式也就罷了,被一拳打暈,疼痛只在剎那間,可老人顯然沒打算就這么放過陳平安,是陳平安最熟悉不過、最喜歡拿來對敵的神人擂鼓式,之后足足十四拳,陳平安如柳絮飄蕩,飄來蕩去,始終沒能落地。
可憐陳平安墜落之際,就是暈厥之時。
給神人擂鼓式砸中十數拳的滋味,尤其是還是此拳老祖宗的崔誠使出,真是能讓人欲仙欲死。
陳平安即便暈死過去,已經完全失去神智,可是身體竟然依舊在滿地打滾。
老人觀看片刻,點點頭,似乎比較滿意,這意味著這小子的拳意真正“活”了。
真正的武道宗師,夢寐酣睡之時,即便遇到頂尖刺客,只需要感知到一絲殺氣,依舊可以牽動拳意,起身出拳斃敵于瞬間,即是此理。
可是老人仍是沒有放過陳平安,以腳尖踹中陳平安體內那條若火龍游走的純粹真氣,一腳將其精準攔腰打斷。
如一支精騎的鑿陣,硬生生鑿穿了戰場敵方的步陣。
陳平安的身軀處處關節,頓時如爆竹炸響,如沙場點兵鳴金之聲,由于老人罡氣點到即止,“騎軍”鑿陣而過,并無滯留,故而陳平安的純粹真氣很快就聚攏。
老龍城一役,杜懋本命之物的吞劍舟,當初一擊就戳穿了陳平安腹部,之所以對陳平安產生后患無窮的病癥,就在于很難消弭,不會退散,會持續不斷蠶食魂魄,而老人這次出腳,卻無此弊端,所以江湖傳聞“止境武夫一拳,勢大如潮水摧城,勢巧如飛劍穿針眼”,絕非夸大之詞。
武夫一口純粹真氣的藕斷絲連,卻依舊不傷“純粹”二字,就是金身、遠游、山巔這煉神三境的看家本領之一。
而金身境之下的武夫,真氣一斷則全斷,換新氣就是露破綻,如何能夠與大修士長久廝殺?
不過這種喂拳方式,并非適用所有晚輩武夫。
就像尋常人捧碗接飯,碗飯滾燙如火炭,摔了碗不說,還會燙傷手心。
落魄山的岑鴛機也好,楊家藥鋪的窯工女子也罷,也算武學天才,但注定就要受不住這份打熬。
只不過她們自有自己的武學機緣便是了,武道一途,看似是一條羊腸小道,可一樣各有各的獨木橋可走。
女子習武,有利有弊,崔誠曾經游歷中土神洲,就親眼見識過不少驚才絕艷的女子宗師,例如一個巧字,一個柔字,登峰造極,饒是當年已是十境武夫的崔誠,同樣會嘆為觀止,而且比起男子,經常陽壽更長,武道走得更加久遠。
崔誠人生中有幾樁大遺憾,其中一件,就是不曾與中土那位女子武神對敵。
就只能希冀著腳下這個小子,別讓自己失望了。
不是老人瞧不起世間豪杰女子,可是四座天下的武道山巔,讓一個女子獨占了,俯瞰群雄,總歸是讓老人心里有些不得勁兒。
至于陳平安暫時遜色于那個名為曹慈的同齡人,老人反而半點不急。
陳平安最出彩之處,在于韌、悟二字,韌性好,悟性高。那曹慈是千年不遇的武運天才又如何,讓他先到了九境十境又如何?終究還是要在十一境這道天險關隘,乖乖等著宿敵來爭一爭。當然,如果陳平安走得太慢,也不成,說不定曹慈就要轉頭去與他師父爭了,若是如今她已是傳說中的十一境了,那曹慈就會是與那個喜歡在云海釣鯨的老家伙,搶上一搶。
事不過三。
真正站在了另外一座高山之巔的修道之人,不會眼睜睜看著一位接著一位的純粹武夫,紛紛為那斷頭路架起長橋的。
當年道家掌教陸沉來竹樓見自己,將他崔誠拉入陸沉坐鎮的天地中去,難道就為了好玩?
崔誠嘆息一聲,蹲下身,伸出拇指,輕輕幫陳平安擦拭臉上的血跡。
吃苦一事,確實比自己孫子當年強上太多。
豪門貴子,品行好一點的,經世濟民,青史留名,都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性情差的,嬉戲人生,覺得生來享福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寒庶出身,有抱負的,光宗耀祖,沒本事的,戾氣十足,無論如何,都更吃吃得住苦。
老人坐在陳平安身邊,輕輕拂袖,竹門大開,山上清風,不請自來。
陳平安的呼吸已經趨于平穩。
純粹武夫的休養生息,講究一個深睡如死。
陳平安這些年在書簡湖,就最缺這個。
事實上在老人眼中,陳平安幾次遠游,都欠缺了睡意沉穩的美覺,唯有練習劍爐立樁的時候,稍稍好些,不然弓弦緊繃,不被在江湖上給人打死,武學之路也會瑕疵橫生。但是老人依舊沒有點破,就像沒有點破武道每境最強的武運饋贈一事,有些坎,得年輕人自己走過,道理才懂得深刻,不然就算至圣先師坐在眼前唾沫四濺,苦口婆心,也未必管用。
崔誠舉目遠眺,自言自語道:“不過話說回來,世族也是從寒族爬起來的,只是權貴之家,害怕那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貧苦人家,則擔心那句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落魄山一旦以后有了自己的門派,憂患之處,會與許多世族豪閥和仙家府邸不太一樣,不是爭執誰對誰錯,而難在誰更對。那種麻煩,說小極小,說大,可就比天大了,就看你陳平安到時候能否服眾了,那種心境上的磨礪,與書簡湖面對親近之人的大錯特錯,會是兩種風景。”
崔誠轉頭望向酣睡之中的年輕人,笑道:“怕死是好事,年紀輕輕,千萬別死,大好河山,光是一座浩然天下就有九洲,你小子如今才看過了多少?”
老人似乎突然心情大好,笑了起來,“以五境對五境,當然還是我勝,可難免要挨你小子好多拳,如此一來,勝也是輸了,要我面子往哪兒擱?”
老人哈哈大笑,“小兔崽子,走了幾趟遠路又如何,你還嫩得很呢。”
笑過之后,老人沉聲道:“也該破境了。你只要別被那曹慈拉開兩境差距,死死咬住,將來總有一天,莫說是找回場子,連贏三場,只要被你追上然后趕超,到時候就是贏他三十場都沒問題!”
老人突然有些神色郁郁,雖然這小子的未來成就,值得期待,可一想到那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歷程,老人心情便有些不痛快,轉過頭,看著那個呼呼大睡的家伙,氣不打一處來,一袖子拂過去,怒罵道:“睡睡睡,是豬嗎?滾起來練拳!”
陳平安被那陣罡風吹得翻滾出去,撞在墻壁上,迷迷糊糊清醒過來,崔誠已經站起身,臉色陰沉,一步跨出,一腳重重踩下。
陳平安一個側向翻滾,這才堪堪躲過那一腳。
崔誠開口道:“什么時候能夠從容對付一個金身境武夫,在生死之戰當中,輸得不至于太慘,你才可以下山,那之后是去寶瓶洲中部見朋友,還是去北俱蘆洲浪蕩,都隨你,可要是做不到,就老老實實留在這棟竹樓享福吧,不然也是給人送去一身家當,這樣連小命也一并送出去的善財童子,想做一做?”
陳平安搖頭道:“不能死!”
崔誠問道:“憑什么?憑你陳平安的性命比別人更金貴?”
陳平安沉聲道:“憑教我拳的前輩,姓崔名誠!”
老人愣了愣,輕輕點頭,欣慰道:“這句話倒真不是什么馬屁話,就沖這句漂亮話大實話……不賞一記老拳,都對不起你陳平安!”
老人身形與氣勢,如山岳壓頂,陳平安眼前一黑,便一拳給打得當場暈死過去。
老人一腳跺下,癱軟在地的陳平安一震而起,在空中剛好驚醒過來,老人一腿又至。
又是毫無懸念的暈厥。
如此反復。
陳平安叫苦不迭,疲于應付。
老人則是樂此不疲。
貼衣發勁,擊響見物。
自然不是尋常江湖把式,追求自家拳譜上所謂的“練拳不出響,行船沒有槳”,實在是崔誠袖中拳罡太盛,每次出拳太暢快。
最后老人一記鞭腿,掃中陳平安脖頸,陳平安旋轉數圈后,落地后,踉蹌數步,但是力道大不如之前,所以并未倒地不起。
以倒行六步走樁的拳架,輔以猿形拳意,躬身后退數步,陳平安沒有絲毫懈怠,死死盯住老人。
被打得慘了,其實拳架也好,拳意也罷,都在晃。
可是陳平安身上有一種模糊不清的“意思”,始終巋然不動,如老僧入定。
崔誠笑道:“行了,今天到此為止。再敲打下去,你小子的骨頭就要散架。”
陳平安一動不動。
崔誠點頭道:“不錯,可以少挨一拳。自己走下樓去吧。老規矩,在藥水桶里浸泡著,切記,不同以往,不可以讓水涼透,什么時候你能夠以真氣煮沸藥水,才可以離開,不然就乖乖留在水桶里邊,就當練習鳧水好了。魏檗已經備好了藥材,下了樓,讓粉裙小丫頭燒水去。”
陳平安這才撐著一口氣,出了屋子,跌跌撞撞走下樓,走樓梯的時候,不得不扶著欄桿,頗有年少時入山燒炭、上山不累下山難的感覺。
粉裙女童已經在樓下開始燒水。
趁著空隙,陳平安沒有立即返回一樓屋內,而是去了崖畔石桌那邊坐著,練習劍爐立樁。
等到粉裙女童來打招呼,才起身去往屋內。
半個時辰后,陳平安換上了一身素雅青衫,正是紫陽府吳懿所贈之一。
粉裙女童熟門熟路忙碌起來,收拾殘局。
陳平安坐在檐下的竹椅上,笑了笑,朝她道了一聲謝,小丫頭展顏一笑,好似她做這些雜務,比修道破境更有成就感。
陳平安雙手抱住后腦勺,背靠著椅背,雙腿伸出。
原來不挨揍,就是神仙日子。
遠處朱斂帶著少女岑鴛機緩緩而來。
陳平安轉頭望去。
朱斂拿了竹椅坐在一旁,岑鴛機束手束腳站在這位老神仙身后。
朱斂微笑道:“少爺,岑鴛機習武一事,有無個章程?”
陳平安無奈道:“你來領著她入門就行了,要不要那師徒之名,是你的事情。”
朱斂趕緊搖頭道:“這哪里成啊,老奴與人打生打死還算湊合,教人拳法,遠遠不如少爺,為人師一事,少爺年輕,卻已經有那大家風范……”
岑鴛機心中哀怨。
可惜朱老神仙這般英雄好漢,竟然淪落到給這位年輕山主當奴做仆。
陳平安輕聲問道:“鄭大風有沒有想法?”
朱斂遺憾搖頭,“那大風兄弟,如今一門心思撲在如何打造山門茅屋的事情上,既要瞧著好看,不能丟了落魄山的面子,又不能耗錢,讓少爺你白白破費銀子,大風兄弟實在是無法分心。”
陳平安有些頭疼。
崔誠走出二樓,“先練個二十萬遍撼山拳的走樁,再來談學武。”
陳平安有些猶豫。
朱斂則覺得可行,轉頭對岑鴛機笑道:“真是天大福氣,這個拳樁可是世間罕有的絕學,大巧若拙,蘊含無窮拳意。岑丫頭,從今天起,就必須心無旁騖,一遍遍走樁了。”
朱斂轉頭,笑嘻嘻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六步走樁,你又是教不得。”
朱斂愧疚道:“老奴走樁,走得再正,也不夠風流倜儻,難免給人鴨子走路的嫌疑,說不定要害得岑鴛機小覷了這絕世拳樁,少爺來走,那就是行云流水,酣暢淋漓,讓人如沐春風……”
陳平安實在受不了這家伙的溜須拍馬,便將崔誠那番話大略說了一遍,只不過略去了金身境之類的說法,朱斂苦兮兮皺著臉,一言不發。
陳平安忍著笑。
朱斂帶著岑鴛機打道回府。
一路上,岑鴛機發現老神仙好像心情很沉重。
當時在岑府,老神仙坦誠相見,說過自己是一位即將躋身金身境的六境武夫,還說她以后成就,有望武夫第七境。
難不成那個喜歡躲在竹樓內的高大老人,是位金身境大宗師?不然一口一個打死朱老神仙,也太不要臉皮了。
朱斂一本正經教了岑鴛機六步走樁,重復了三次,岑鴛機就已經極其形似。
朱斂只說要她勤勉走樁,趕緊打完二十萬遍,必須快而穩。
再就是以后每天都會為她演練三次,讓岑鴛機在旁觀摩,免得走了岔路。
岑鴛機斗志昂然,向朱斂承諾,一定不會偷懶。
朱斂背負雙手,走出院子。
其實對岑鴛機的第一場考驗,已經悄然拉開序幕。
只是少女渾然不覺而已。
接下來就看岑鴛機何時才能走完二十萬遍走樁,以及在走樁期間,多久才能從形似到神似,神似之后,拳意又有幾分,或是她會不會為了一味求快而松了拳架,不知不覺就走了捷徑,聰明反被聰明誤,早早將自己的武學之路,走到自家斷頭路的盡頭。
岑鴛機的習武,悟性,韌性,心性,屆時都將一覽無余。
而岑鴛機未來成就,到底是本就是囊中之物的金身境,還是那有些希望的遠游境,甚至是原本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山巔境,其實都在這二十遍六步走樁之中了。
這大概是就是所謂的三歲看老。
這一切,不過是光腳老人的一句話。
朱斂其實不是特別愿意摻和到陳平安和崔姓老人的喂拳中去。
會耽誤他下山挑書買書藏書啊。
接下來半旬,朱斂多次被打了個半死,陳平安更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不比陳平安是靠咬牙堅持,一開始不太上心的朱斂,到最后竟是挨揍上癮了,不愧是藕花福地那個想要一人宰掉九個的武瘋子,接下來的練拳一事,竟是都要超出了崔誠的預料,朱斂一個遠游境,變著法子挑釁崔誠這位十境巔峰的止境宗師,結果就像崔誠所說,朱斂是不能真殺陳平安,但是他可以逼著他下死手,反正有他一旁看著,出不了紕漏,可當朱斂擺出一心求死、你不打我你就不是高手的無賴架勢,他崔誠難道就能真殺了朱斂?還不是只能次次打個朱斂半死不活?
這段時日,是陳平安練拳以來最痛快的。
當然朱斂跟他切磋的時候,是真心狠手辣了。
可是每當陳平安奄奄一息躺在角落,看著朱斂給老人打得那叫一個凄慘,立即就覺得自己其實算幸運的了。
不過朱斂拳至盡興之時,那種近乎“走火入魔”卻依舊心境剔透無垢的忘我狀態,確實讓陳平安大開眼界。
想必每次收官,崔誠都故意不讓他暈死過去,也有讓自己觀戰的念頭。
如果不是年齡懸殊,還有朱斂無比堅持的主仆之分,兩人真是一雙難兄難弟了。
這天深夜時分,兩人坐在石桌旁。
朱斂瞥了眼竹樓,躍躍欲試,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朝那邊破口大罵,以便討一頓飽拳吃吃。
陳平安無言以對。
自己最多不過是還算吃苦,這朱斂則是吃苦方是真正享福。
朱斂感慨道:“老前輩純粹以金身境,打我一個遠游境,一樣打得我哭爹喊娘,少爺當年以五境,硬扛我的金身境出手,前輩與少爺,不愧都是世間罕有的天才。”
陳平安提醒道:“別扯上我。”
朱斂突然正色道:“老前輩用心良苦。”
陳平安點頭道:“是希望我知道,對待習武一事的態度,世間還有朱斂你們這樣的存在,我陳平安這點毅力,根本不算什么。”
朱斂一臉愧疚道:“每次出拳打在少爺身上,痛在老奴心坎啊。”
陳平安氣笑道:“你可拉倒吧。”
朱斂嘆了口氣,“岑鴛機走樁一事,還是慢了。”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為岑鴛機刻意說什么好話,不過還是說了句公道話,“總不能奢望人人學你。便是我當年,也是為了吊命才那般刻苦。”
朱斂搖頭道:“少爺別這么說,不然對不住活命無礙之后,之后少爺打得那一百多萬拳。”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法子,既可以不影響岑鴛機的心境,又可以以一種相對順其自然的方式,拔高她的拳意?”
朱斂點頭道:“倒是有一個法子,就是少爺的犧牲會比較大。”
陳平安好奇道:“說說看。”
朱斂神色扭捏,壓低嗓音道:“少爺可以假裝是那見色起意的無良山主,但是武道境界又不至于太高,她在某個月黑風高夜,一番掙扎之后,在少爺你即將得手之時,老奴湊巧出現,幫著她磕頭求情,少爺礙于顏面,暫時憤懣離去,只是跨出門檻的時候,回首望去床榻一眼,眼神猶有不甘,然后老奴就寬慰她一番,好教岑鴛機覺得只要她更加用心練拳,就能夠早些打贏了少爺,免去那騷擾之苦……”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好幾口酒壓驚。
最后問道:“你我位置怎么不換一下?”
朱斂無奈道:“岑鴛機又不是真傻,不會相信的。而且小姑娘一旦真相信了,恐怕就算拼死也要偷跑下山了。”
陳平安又問道:“我就奇怪了,岑鴛機怎么就覺得你是好人,我是壞人來著?”
朱斂想了想,“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陳平安在猶豫要不要請那把劍仙出鞘,將朱斂砍個半死。
朱斂不再開玩笑,舔著臉跟陳平安討要一壺酒喝,說是身為忠心耿耿的老仆,忍著肚子里的酒蟲造反,在埋酒那會兒,仍是沒敢私藏幾壇好酒,這會兒悔青了腸子。陳平安讓他滾蛋。
朱斂知道是真沒戲了,微笑道:“少爺,你還這么年輕,對待男女之事就如此古板,會不會過于迂腐無趣了些?哪個好男兒,沒幾個紅顏知己?”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在腰間,雙手籠袖,望向遠方,輕聲道:“以后行走四方,如果真有女子喜歡我,我未必攔得住,可我這輩子能不能只喜歡一個人,是做得到的,也必須做到。”
朱斂撓撓頭,沒有說話。
陳平安等了半天,轉頭打趣道:“破天荒沒個馬屁話跟上?”
朱斂搖搖頭,喃喃道:“世間唯有癡情,不容他人取笑。”
陳平安有感而發,“不是癡情人,說不出這種人。”
朱斂一拍桌子,道:“果然少爺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這等馬屁,了無痕跡,老奴遜色遠矣!”
陳平安有些牙癢癢,皮笑肉不笑道:“朱斂你等著,等我哪天跟你同境了,走著瞧。”
朱斂點頭道:“說不定就是明天的事兒,簡單得很。”
瞧著朱斂那一臉老奴有半個字假話就給雷劈的表情,陳平安給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沉默片刻。
陳平安問道:“看得出來,裴錢和兩個小家伙很合得來,只不過我這些年都不在家里,有沒有什么我沒有瞧見的問題,給遺漏了,但是你又覺得不合適說的?如果真有,朱斂,可以說說看。”
朱斂搖頭笑道:“在少爺這邊,無話不可說。”
陳平安哀嘆一聲,有些無奈,伸手指了指朱斂,表示自己無話可說了。
“如今落魄山人還是少,問題不多。一些家外事務,大的,少爺已經自己辦了,小的,例如每年給當年那些救濟過少爺的街坊鄰里,報恩饋贈一事,當年阮姑娘也訂了章法,加上兩間鋪子,老奴接手后,不過就是按部就班,并不復雜。許多戶人家,如今已經搬去了郡城,發跡了,一些便好言拒絕了老奴的禮物,但是次次登門拜年,還是客客氣氣,一些呢,便是有了錢,反而愈發人心不足,老奴呢,也順著他們的獅子大開口,至于那些如今尚且窮困的門戶,老奴錢沒多給,但是人會多見幾次,去他們家中坐一坐,時不時隨口一問,有何急需,能辦就辦,不能辦,也就裝傻。”
朱斂娓娓道來。
如果了解朱斂在藕花福地的人生,就會知道朱斂處理俗世庶務一事,大到廟堂沙場,小到家長里短,信手拈來,舉重若輕。
朱斂笑瞇起眼,望著這個習慣了想這想那想所有人的青衫年輕人,“此外便是有些小問題,我不方便代替少爺去說、去做的,等到少爺到了落魄山,便煙消云散了,這是真心話。所以少爺,我又有一句真心話要講了,不管離家多遠,游歷如何艱辛,一定要回來,落魄山,不怕等。”
陳平安點點頭。
朱斂微笑道:“這就很夠了。少爺將來遠游北俱蘆洲,無需太擔心落魄山,有崔老前輩,有老奴,如今又有大風兄弟,少爺不用太擔心。”
陳平安還是點頭,隨后好奇問道:“為何石柔如今對你,沒了之前的那份戒備和疏遠?”
朱斂訕笑道:“有可能是石柔瞧著老奴久了,覺得其實相貌并非真的不堪入目?畢竟老奴當年在藕花福地,那可是被譽為謫仙人、貴公子的風流俊彥。”
陳平安瞥了眼朱斂,搖頭道:“反正我是看不出來。”
朱斂雙手籠袖,瞇眼而笑,笑得肩膀抖動,似乎在緬懷當年豪情,“少爺你是不知道,當年不知多少藕花福地的女子,哪怕只是見了老奴的畫像一眼,就誤了終身。”
陳平安笑問道:“你當年,比得上如今少年容貌的崔東山嗎?”
朱斂想了想,一本正經道:“實不相瞞,絕非老奴自夸,當年風采猶有過之。”
陳平安感慨道:“那真的很欠揍啊。”
朱斂笑道:“所以老奴才要跑去學武嘛,不然得擔心哪天屁股不保。”
陳平安愣了一下,才領悟到朱斂的言下之意,陳平安沒有轉頭,“這話有本事跟老前輩說去。”
朱斂偷著樂呵,擺手道:“那就是真找死了。”
陳平安說道:“不知道盧白象,隋右邊,魏羨三人,如今怎樣了。”
朱斂神色略帶譏諷,不過語氣淡漠:“各奔前程罷了。一個不如一個。”
陳平安笑道:“背地里告刁狀?”
朱斂嘿然一笑,“少爺洞察人心,神人也。”
陳平安突然說道:“朱斂,如果哪天你想要出去走走,打聲招呼就行了,不是什么客氣話,跟你我真不用客氣。”
朱斂搖頭道:“少爺的好意,心領了,但是老奴是真不愿意出遠門,在藕花福地,走得夠多了,為家為國,為孝為忠,很累人。再說了,最后一程江湖路,尤其是南苑國那場天下十人之爭,就是為我自己走的,這輩子怎么都該無怨無悔了。自知者少苦,知足者常樂……少爺,這句話,說得還不錯吧,能不能刻在竹簡上?”
陳平安一開始聽得很認真,結果朱斂自己最后一句話破功了,陳平安黑著臉站起身,去往一樓屋子。
朱斂站起身,目送陳平安離去,關門后,這才重新坐回位置。
佝僂老人獨自遠眺夜景。
山中松子簌簌落,月下草蟲切切鳴。
真乃人間止境也。
夫復何求。
片刻之后。
這位心止如水的遠游境武夫,環顧四周,四下無人,偷偷從懷中摸出一本書籍,蘸了蘸口水,開始翻書,秋夜月明讀禁書,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嘛。
第二天陳平安沒有去二樓被喂拳。
因為大驪朝廷的禮部侍郎到了披云山,要與大驪宋氏正式簽訂山頭買賣的契約了。
魏檗親自來到落魄山,然后帶著陳平安去往那座林鹿書院,那位老侍郎和相關官員已經在那邊等候。
陳平安對那位大驪高官并不陌生,當年驪珠洞天下墜扎根后,與那位老侍郎有過數面之緣。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來到這座大驪規格最高的新書院。
由于是被魏檗直接拽到書院一處僻靜處,省去了許多穿廊過棟的路途。
阮邛沒在,這位坐鎮此地的兵家圣人已經秘密離開,是龍泉劍宗的金丹地仙董谷代替前來,持有他師父的一方私人印章,是圣人信物,絕非尋常物件,由此可見,阮邛對于這位精怪出身的弟子,信任有加。
一張桌上,除了一張最重要的盟約總契,還擺著一張張山頭地契。
原屬包袱齋的牛角山,清風城許氏的朱砂山,距離落魄山最近、占地極其廣袤的灰蒙山,螯魚背,蔚霞峰,位于群山最西邊的拜劍臺,總計六座大小不一的山頭,都將劃入陳平安名下。
契約上的簽名、鈐印之人,除了陳平安,還有那位同時懷揣著大驪朝廷玉璽和禮部官印的老侍郎,再就是董谷手中的阮邛印章,還有摘下那枚金色耳環的魏檗,耳環摘下后,不知是魏檗施展了何種神通,變作了一枚實心圓印。
還有兩位書院副山主,只是湊熱鬧而已。
一位享譽文壇的大驪碩儒,據說龍泉郡文武廟匾額和許多楹聯,都是出自這位名士之手。
另外一位,還是熟人。
當年款待陳平安一行人的黃庭國老儒士,真實身份,則是一條活了無數歲月的老蛟,更是紫陽府開山鼻祖吳懿的父親。
龍泉郡太守吳鳶,袁縣令,曹督造官,三位年輕官員,今天也盡數到場了。
而董谷身邊,還站著一個年輕人,謝家長眉兒,出身桃葉巷的謝靈。
照理說謝靈即便是阮邛的弟子,一樣不該出現在此地。
只是人家的老祖宗,實在是名聲太大,天君謝實。
所以當謝靈出現后,在場眾人,大多都假裝沒看到,而老侍郎甚至還主動與這個天生異象的年輕人,客套寒暄了幾句。
謝靈應對得體,既無倨傲,也無羞澀,與老侍郎聊完之后,年輕人繼續沉默,只是當陳平安這位正主終于出現后,謝靈多看了幾眼泥瓶巷出身的家伙。
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陳平安。
如今在龍泉郡的山上,已經很出名。
一個已經硬碰硬斬殺金丹劍修的修道奇才,一個收攏仙家山頭如買入幾畝農田的大地主。
不過有小道消息說,馬苦玄和陳平安不太對付,傳言早年在神仙墳,大打出手過。
謝靈便很奇怪,陳平安到底是怎么活下來的。
需知真武山馬苦玄,一直是他默默追趕的對象。
而他謝靈,不但有個道法通天的老祖宗,曾經還被掌教陸沉青眼相加,親自賜下一件幾近仙兵的玲瓏寶塔。
所以謝靈的視線,從少年時起,就一直望向了寶瓶洲的山巔,偶爾才會低頭看幾眼山下的人事。
其實還有個劉羨陽,當年因禍得福,大難不死,還被帶去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求學,肯定也會有不錯的機緣和前程,可畢竟路途遙遠,消息不暢,而且想來在短時間內,仍是很難混得太過風生水起,三教百家的修行,越是出身正宗學脈,越是難以破境神速,雖然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遠,但是在前期,往往不如旁門左道的天才弟子,那么修行路上一日千里。
至于書簡湖那個叫顧璨的小家伙,據說慘淡至極,還失去了那條真龍后裔,估計算是大道崩壞了。
當年驪珠洞天五樁機緣,顧璨是五人當中最早失去的一個可憐蟲。
外邊的事情。
謝靈不太感興趣,有些即便師兄董谷和師姐徐小橋說了,他也當做耳旁風。
陳平安今天一襲青衫,頭別白玉簪子,別養劍葫,背了一把劍仙。
尋常人眼中的那份神色憔悴,反而無形中減去了幾分“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印象。
站在一眾人當中,不說什么鶴立雞群,最少不會被任何人奪了光彩,哪怕陳平安并未刻意去追求什么,只是言語溫和,神色從容,與那些人一一應酬過去,例如與老蛟敘舊,說黃庭國那山崖石刻,說老蛟山林府邸的伙食。與書院大儒說他曾經拜讀過著作,說以后有機會還會專程拜訪書院,討教學問疑惑。
老侍郎笑看著一切。
這位算是位列廟堂中樞的從三品高官,清貴且實權,老人對陳平安,當然是有印象的,第一次見面是當年在阮圣人的鑄劍鋪子,寒酸少年竟然站在了阮秀身邊,雙方竟然還是朋友,并且雙方都不覺得突兀。
在官場上煉就一副火眼金睛的老侍郎,當時就記住了陳平安這個少年。
魏檗今天始終站在陳平安身邊,便是龍泉劍宗的董谷,一看就是沉默寡言的性情,都主動與陳平安聊了幾句。
簽訂契約一事,原本并不繁瑣,大概因為還有朝廷名為“筆貼”記錄官在旁,又有魏檗和阮邛參與這場盛會,禮部侍郎便多加了幾個錦上添花的步驟,顯得更加隆重一些,當然一定合乎大驪禮制。
從頭到尾,并無波折,一行人相談甚歡,并無酒席慶祝,終究是在林鹿書院,而且身為大驪禮部侍郎,事務繁忙,今年他又是負責大驪官員地方評的主持人,所以馬上要去往牛角山,乘坐渡船返回京城,便率先離去。
最后陳平安和魏檗站在林鹿書院一處用以觀景的涼亭內。
陳平安沒有詢問高煊的事情,不合適,畢竟是大隋送來大驪的質子。
魏檗笑問道:“在看什么呢?”
陳平安收回視線,笑道:“沒什么。”
站在這座嶄新且恢弘的林鹿書院,望向那座既然已無人教書、便也無人讀書的老舊學塾,其實只能依稀看到小鎮輪廓,本就看不真切。
魏檗提醒道:“接下來還會有些應酬,留在這邊的仙家勢力,近期肯定都要陸續拜訪落魄山,你做好準備。”
陳平安笑道:“如今對于這些人情往來,不算陌生了,應付得過來。”
魏檗打趣道:“耽擱了練拳,不會覺得有一絲煩躁?”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世事洞明皆學問,只要有用,又避無可避,不如一早就調整好心態。”
魏檗問道:“為何要側面了解董水井的事情?是信不過這個人?”
陳平安啞然失笑,趕緊搖頭,也沒有對魏檗藏掖什么,“沒有,我與董水井是朋友。只是買賣一事,涉及到另外一個朋友。既然是買賣,就不能偏袒什么,萬一我與他們都是朋友,可朋友之間,卻不對路,給我硬拗著扭在了一起,到時候一樁原本三方互利的好事,就因為我在某些事情上的拎不清,失去兩個朋友,就太可惜了。”
陳平安已經打算寫信給池水城關翳然,大致說了自己有一個朋友,同鄉人,叫董水井,是做生意的,為人厚道,不失機敏。但是在信上也會與關翳然坦言,若是為難,或是當下不適宜出風頭,不是掙錢的時候,就千萬別勉強。而且離開龍泉郡之前,多半會收到關翳然的回信,所以陳平安還會再找一次董水井,再將話語講得透徹一些,哪怕有些話,可能不算好聽,該講還是得講。
陳平安感慨道:“在這種事情上,我是吃過苦頭的。”
魏檗點點頭,關于風雷園劉灞橋和老龍城孫嘉樹一事,陳平安與他大致講過。
陳平安笑了笑,有些由衷的喜悅,“有了這么多山頭,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魏檗玩笑道:“比如這一座灰蒙山讓誰當山大王,那一座朱砂山誰來占著修行?”
陳平安微笑道:“想一想就很開心。”
魏檗沒有說什么。
一座座山頭都是陳平安名下的家產了,該如何安置,都是陳平安自己的計較。
魏檗想起一事,“近期我的北岳地界,會舉辦我上任后的第一場規神靈夜游宴,四面八方的神祇,都需要離開轄境,趕來朝拜這座披云山,你要是感興趣,到時候我可以把你帶來披云山。”
陳平安仔細翻閱過那本倒懸山神仙書,知道此事由來。
各國山岳正神,地位尊崇,而且神位、譜牒品秩最高的正統江神,也注定不會高過五岳大神,按照浩然天下的禮制,轄境內的山水神靈,都會定時覲見山岳正神。從最底層的土地公,河伯河婆,等等,到類似龍泉郡的鐵符江水神楊花,再往下,就是繡花江,沖澹江,玉液江,這些江水正神,以及落魄山、風涼山的山神,再加上各地文武廟和各級城隍閣的神靈,都需要在某一天,紛紛離開山水地界,攜帶禮物,禮敬魏檗這位山岳正神。
到時候龍泉郡城和縣城,就應該要實行夜禁。
這是一種傳承已久的規矩,每三十年,或是一甲子,長則百年,作為一方主宰的山岳正神祠廟,都會舉辦一場夜游宴。
其實還有一種情況,也會出現類似盛舉,就是有修士躋身上五境,數千里之內,山水神祇,不分國界,往往都會主動前去禮敬仙人。
神靈夜游,數目眾多,動輒百余位,各顯神通,故而被山上修士譽為一幅“神靈朝仙圖”。
陳平安婉言拒絕了魏檗的好意,“那一天,我在落魄山看著就行了。”
魏檗也不堅持。
陳平安沒有立即趕回落魄山,今兒就讓朱斂“獨自享福”好了。
他也想忙里偷閑一回,順便捋一捋許多雜亂思緒。
魏檗便陪著陳平安站在這兒賞景。
陳平安轉頭瞥了眼北方,一路往北,跨海之后,就是北俱蘆洲了。
魏檗笑道:“當時著急趕路,沒去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或是扶搖洲?會不會有遺憾?”
陳平安苦笑道:“實在是顧不上。說不上什么遺憾。”
魏檗干脆挪步坐在了欄桿上,“聽說兩個洲的書院圣人最當不得,分別是北俱蘆洲,扶搖洲,一個是忙著勸架,一個是忙著擦屁股,都不得清閑,無法安心做學問。”
魏檗轉過頭,“對了,你去過桐葉洲,是什么印象?除了比寶瓶洲大上許多之外,還有什么感覺?”
陳平安想了想,“興許是版圖太大了,很多地方都很閉塞,而且各地靈氣,多寡懸殊,容易出大山頭,規模巨大的仙家洞府,像桐葉宗,玉圭宗,太平山,扶乩宗,個個都是龐然大物,我們寶瓶洲恐怕也就神誥宗,能夠與這些大山頭抗衡。不過桐葉洲也有許多一輩子不知修士為何的小國,靈氣稀薄,是名副其實的無法之地。”
魏檗點點頭,笑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浩然天下九洲,除去中土神洲是特例,其余八洲,每一洲氣運,其實是相同的。”
陳平安搖頭不知,很快就有些疑惑。
魏檗心領神會,解釋道:“別看寶瓶洲小,也沒出過太多的本土大修士,卻是典型的為他人作嫁衣裳,若是追本溯源,按照世俗王朝所謂的‘版籍’來算,其實不差的,只說驪珠洞天走出去的修士,就有桃葉巷的謝實,你們泥瓶巷的曹曦,再來說小一輩的,劉羨陽,趙繇,不就往外邊跑了,對吧?就是因為留不住人,就顯得寶瓶洲格外寒酸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先前桐葉洲大亂,我估計扶搖洲好不到哪里去,而且妖族在桐葉洲的千年經營,雖說害得桐葉洲元氣大傷,尤其是太平山和扶乩宗,最傷亡慘重,可好歹已經掀了個底朝天,我在倒懸山那會兒,就知道南婆娑洲、桐葉洲和扶搖洲皆有重寶現世,聽說扶搖洲本就是九大洲當中,山下最亂的一個,如今山上也跟著亂,無法想象,那邊的書院圣人、君子是怎樣的焦頭爛額。”
扶搖洲,如陳平安通過神仙書所知,確實就是一個字,亂。如果將整個扶搖洲視為一個王朝,經過五百年來的不斷兼并,形成了以十數個大王朝為首的‘藩鎮割據勢力’。
打來打去,英雄豪杰,風起云涌,亂世奸臣,亂世砥柱,層出不窮。而且扶搖洲的修士,最喜歡下山“扶龍”,
所以也被中土神洲譏笑為水桶洲,因為最“搖”晃。
至于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
文脈興盛,武運昌隆。
是中土神洲修士眼中,極少數瞧得上眼的別洲“藩屬”。
而且,婆娑洲還出了一個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
只是這些天下格局、大勢,閑聊一番,也就只是這樣了。
陳平安會擔心這些看似與己無關的大事,是因為那座劍氣長城。魏檗會擔心,則是身為未來一洲的北岳正神,無遠慮便會有近憂。
陳平安笑道:“我先回了,不過不是落魄山,是小鎮那邊,我去看看裴錢,將我送到真珠山就行。”
魏檗點點頭,輕輕拂袖,將陳平安送往真珠山。
敕風驅日月,縮地走山川,水是掌心紋,呼吸震天雷。
即是神靈。
陳平安離開后。
魏檗獨自坐在涼亭欄桿上,飛禽走獸,云海山風,生靈死物,仿佛皆是無比溫順。
突然笑了起來。
因為想起了方才的一樁小事。
那個謝家長眉兒,私底下找到了陳平安,打過招呼后,笑著問了一句,“你就不好奇為何秀秀姐沒來披云山?”
秀秀姐。
一個很有講究的稱呼。
結果陳平安微笑著回了一句,“我跟阮姑娘熟悉,跟你不熟。”
差點讓謝靈那個福緣深厚的小家伙憋出內傷。
什么言語,都不如這么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人啞巴吃黃連。
恐怕就連路邊的瞎子都看得出來,謝靈對自己這位大師姐是十分愛慕的。
就更別提龍泉劍宗的弟子了。
只不過謝靈修行天賦好,機緣大,到底是江湖經驗不足,還自以為沒幾人看出他的那點小心思。
然后碰到了陳平安,雖然兩人年紀相差沒幾歲,可是論人心拿捏,可不就像是一位下五境修士被一位上五境修士隨便欺負嘛。關鍵這還是謝靈自找的,從見面起,就在那使勁打量陳平安。
陳平安見著了阮邛,當然只能躲,可見著了你謝靈,會怕?
魏檗伸了個懶腰,轉頭遙遙望向大驪京畿北方的長春宮。
不知道那兒,今年的桂花開了沒有。
會不會又有女子折了桂枝,拎在手中,行走在山野小路上。
身邊會不會有她這輩子心儀的男子。
如果有,希望是個品學兼優的讀書人。
魏檗點點頭。
還是朱斂說得好,若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套麻袋一頓打,最沒有后顧之憂,如果是修道之人,多少會麻煩些嘛。但是沒關系,如果他魏檗不好下手,他朱斂作為自家兄弟,代勞便是,這類事情,手持麻袋,蒙了面皮敲悶棍,是行走江湖必須精通的一門傍身絕學,他朱斂很拿手。
人生得此摯友,真乃幸事也。
魏檗沒來由想起了陳平安返回落魄山后的所作所為,點點滴滴。
魏檗嘆息一聲,喃喃道:“明明已經擁有這么大一塊地盤,還覺得住著竹樓一樓的小屋子,就已經很夠了?”
魏檗隨即釋然。
安身之地,可小。安心之地,需大。
于芥子之地尋覓大自由。
魏檗雙手撐在欄桿上,輕輕哼唱著一句從裴錢那邊學來的鄉謠,吃臭豆腐呦。
魏檗突然有些多年不曾有的嘴饞。
不知道陳平安這家伙會不會待到入冬時分,到時候山中竹林有了冬筍,就挖上幾顆,帶著去竹樓那邊,聽朱斂說其實陳平安的亂燉手藝,相當不錯。
而魏檗還不清楚,當年少年陳平安帶著李寶瓶、李槐他們一起遠游求學,唯一一次覺得委屈,就是那幫沒良心的小家伙,竟然嫌棄他的手藝,煮出來的那一鍋魚湯,遠遠不如老蛟府邸的那一大桌子山野清供。這可是陳平安至今未曾解開的心結,之后獨自遠游,風餐露宿,只要每次得閑,可以稍稍用心對付一餐伙食,都會較勁。
手藝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小鎮那邊。
陳平安一跨過門檻,結果就看到擱在柜臺上的那顆腦袋,關鍵是裴錢那一雙眼眸一動不動,大白天都瞧著滲人,陳平安哭笑不得,快步走過去就是一板栗。
裴錢雙手抱著腦袋,哀怨道:“師父,我沒偷懶也沒貪玩哩。”
陳平安伸手去扯她的耳朵。
裴錢立即正色道:“師父,我錯了!”
陳平安點點頭,這才收手。
裴錢這才笑嘻嘻道:“師父,現在可以告訴我,錯哪兒吧?”
陳平安微笑道:“沒事,師父手癢。”
石柔忍著笑。
裴錢轉頭瞪眼道:“石柔姐姐,你怎么回事?!怎么還偷著樂呵上了?你曉不曉得,你這種人混江湖,就是第一個被打死的。”
石柔笑瞇瞇道:“我本來就死了啊。”
裴錢氣呼呼道:“那我就一拳把你打得活過來!”
石柔抬了抬下巴,示意裴錢你師父還在這兒呢。
裴錢立即頭也不轉,就對石柔笑呵呵道:“江湖上哪里可以隨便打打殺殺,我可不是這種人,傳出去壞了師父的名聲。”
陳平安自己拿了塊糕點放在嘴里,含糊咬著,也給裴錢石柔各自挑了一塊,來到柜臺,遞給她們。
裴錢咬了一口,笑容燦爛,“哇,今兒糕點特別好吃唉。”
石柔小口咬著糕點,很大家閨秀了,只是她以杜懋形貌,做此嬌柔舉動,不比裴錢把腦袋擱在柜臺上來得讓人舒坦。
陳平安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難怪店鋪生意如此冷清,你們倆領不領工錢的?如果領的,扣一半。”
裴錢眼神示意石柔姐姐該你出馬了。
對付師父,她可不擅長。
石柔嫣然一笑。
陳平安毛骨悚然,改口道:“得嘞,不扣了。”
裴錢抬起手掌,石柔猶豫了一下,很快與之輕輕擊掌慶祝。
陳平安無奈道:“我去另外那家鋪子瞧瞧。”
裴錢趕緊跳下小板凳,繞出柜臺,嚷著要給師父帶路。
其實都在騎龍巷,就隔著幾步路。
石柔看著一大一小走出鋪子的背影,她也笑了起來。
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原來落魄山有沒有陳平安在,似乎確實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