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頭一場鬧劇,雷聲大雨點小。
因為劍修祭出了本命飛劍,而且還是反常的兩把,到最后竟然不見血?
看客們覺得不太過癮。
渡船載了小兩百號人,一時間議論紛紛,對于青鸞國人氏而言,無論是下山游歷的譜牒仙師、為利奔波的山澤野修,還是攜帶家眷拓展視野的達官顯貴,乘坐仙家渡船,并不稀奇,云海滾滾、仙鶴翱翔之類的如畫美景,看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反而不如親眼目睹這種沖突來得讓人精神一振,各持己見,相較于當事雙方的一個云淡風輕,一個藏頭露尾,他們聊得十分起勁,看法雜亂,到最后大致達成一致,都覺得那名年輕劍修,行事太霸道了,這么點小事,何至于出手傷人,擺明了劍修身份就能解決,非要一腳踹得那名漢子倒地不起,不是仗勢凌人是什么?
只有一個被父母帶著游歷山河的小姑娘,懵懵懂懂說了句不是那個被打的家伙有錯在先嗎?
附近看熱鬧說熱鬧的大人們,連同她那在青鸞國世族當中極為門當戶對的父母在內,都只當沒聽到這個孩子的天真言語。繼續猜測那位年輕劍修的來歷,是出了個李摶景的風雷園?還是劍氣沖霄的正陽山?要不就是冷嘲熱諷,說這傳說中的劍修就是了不起,年紀輕輕,脾氣真不小,說不定哪天碰上了更不講道理的地仙,遲早要吃苦頭。
小姑娘又怯生生說,如果那個背劍穿白袍的大哥哥,沒有本事傍身,不就已經被那一大幫人欺負了嗎?
大人們依舊沒理睬一個孩子的幼稚看法,屁大孩子,能懂什么。
沒人搭理她,小姑娘有些氣憤,跑到一處人少的船頭欄桿附近,踮著腳尖使勁向外眺望,那些云朵,跟天底下最大的棉花糖似的,看得她眼饞,伸出手去,做了幾個抓取的手勢,然后往嘴里塞,拍了拍肚子,心滿意足,就不跟那些大人生悶氣了。她其實挺想找那個長得仿佛小黑炭的同齡人玩的,只是那會兒她不太好意思,而且爹娘叮囑過她,上了這艘船就不能像在自家那樣隨意,后來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她就更不敢湊過去。
小姑娘突然發現不遠處的欄桿旁邊,那人長得特別好看,比之前護著黑炭丫頭的那個大哥哥,還要符合書上說的玉樹臨風。
那人約莫而立之年,只是整個人依然給人一種模模糊糊的印象,年輕,朝氣。
他轉頭與她對視一眼,小姑娘趕緊轉過頭,假裝賞景。
那人笑了笑,學著小姑娘向渡船附近的形若山峰的一朵懸浮白云,伸手一探,然后那座雪白山巒微微晃動,之后有一條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的白線,游到了那人手中,給他雙手揉捏成一團線球,他笑著伸向小姑娘,像是在詢問要不要嘗嘗看,小姑娘使勁搖頭,那人便丟入自己嘴中。
小姑娘大為贊嘆,張大嘴巴,佩服不已。
是個長得好看的神仙唉。
那人趴在欄桿上,無所事事。
此次告假出門,他既是散心,也是想要近觀那位極有可能是法出同門的年輕人。
他正是青鸞國大都督韋諒。
既是當初設局圍剿黃牛、誘殺野修的地仙修士,也是本次青鸞國佛道之辯的京城看門人。
佛道之辯尚未真正落幕,所以韋諒這位歲數比青鸞國祚還要大的大都督,青鸞國開國皇帝的左膀右臂,昔年的頭號謀士,這次跟現任皇帝陛下請辭,唐黎哪怕再不情愿,畢竟沒有韋諒坐鎮京城,如今青鸞國形勢復雜至極,臥榻之側皆虎狼,可這位唐氏皇帝仍是只能硬著頭皮答應。
青鸞國太祖皇帝立國后,為二十四位開國功臣建造閣樓、懸掛畫像,“韋潛”排名其實不高,但是其余二十三位文臣武將孫子的孫子都死了,而韋潛不過是將名字換成了韋諒而已。
這艘名為“青衣”的仙家渡船,與世俗王朝在那些巨湖大江上的戰船,模樣相仿,速度不快,還會繞路,為的就是讓半數渡船乘客去往那些仙家名山找樂子,在高出云海之上的某座釣魚臺,以奇木小煉特制而成魚竿,去垂釣價值千金的鳥雀、飛魚;去客棧林立的某座高山之巔欣賞日出日落的壯麗景象;去某座仙家門派收取重金購買種子、然后交由農家修士培育種植的一盆盆奇花異草,取回之后,是放在自家門庭欣賞,還是官場雅賄,都行。還有一些山頭,故意飼養一些山澤仙禽猛獸,會有修士負責帶著喜好狩獵之事的有錢人,全程隨侍陪同,上山下水,“涉險”捕獲它們。
韋諒在青鸞國花團錦簇的歲月里,其實一直孑然一身。
大都督府,每次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是個幌子,故而也無子嗣。
恍恍惚惚,這么多年了。
韋諒蹲下身,笑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姑娘猶豫了一下,“我叫元言序。”
韋諒點頭道:“言必有物、序,這么看來,你家中有長輩是當年桐城派‘義法說’的推崇者,這一脈學問已經沉寂好些年,那么我猜應該不是你爹取的名字,是你爺爺吧?”
小姑娘瞪大眼睛,對這個人更加佩服了,這都猜得到?
韋諒笑問道:“咱們聊聊?”
小姑娘小跑幾步,蹲在他身邊,“先生你說,我聽好了。”
遠處,小姑娘的娘親面有憂色,就要去將自己女兒帶回身邊。
婦人的夫君,一位儒雅中年文士,也是這般打算,仙家渡船之上,就沒有誰是簡單人物。
只是他們身邊那位隨行的家族老客卿,卻對中年儒士搖搖頭,輕聲說道:“說不定是一樁仙家機緣,我們最好靜觀其變。”
夫婦二人這才稍稍放心,同時又有些期待。
韋諒干脆盤腿而坐,雙手撐膝蓋上,這艘仙家渡船駛入一片云海上方,欄桿外如一條雪白長河,成了名副其實的渡船。
韋諒先問了小姑娘元言序關于先前那場風波的看法,小姑娘便將自己的想法說了。
看到這位神仙先生點頭,元言序就有些開心,終于有個認可自己看法的人了。
韋諒緩緩道:“你們這些涉世未深的小孩子,都是……怎么講呢,就像是一件最漂亮卻有最脆弱的瓷器,未來是登大雅之堂,還是淪為井邊破罐,就看教得好不好,教得好,形制就正,教不好,就長歪了。”
“言傳身教,又以后者更重要,言傳為虛,身教為實,因為孩子未必聽得懂大人的那些個道理,但是對世界最好奇,要孩子耳朵里聽得進、裝得下道理,很難,孩子眼睛里看見更多,更容易記住這個世道的大致模樣,比較淺顯,黑白分明,稚嫩卻尤為可貴,這么潛移默化下去,自己都渾然不覺,點點滴滴,年年月月,心目中的世界就定型了,再難更改。”
“所以好些個看似長大成人后,有違旁人印象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舉措,其實早就有跡可循。在一個打磨器型的關鍵時刻,父母的言行,至關重要,一句做錯了事卻罵不到點子上的訓斥,或是做錯了,干脆就覺得自家孩子年紀太小,選擇視而不見,最后可不就是害人害己害子女嘛。所以要賞罰分明,父母要學會給子女立規矩。仁義,理之本也。刑罰,理之末也。”
韋諒說得語速平穩,不急不緩。
小姑娘聽得認真,偶爾眨眨眼睛。
韋諒繼續道:“所以在小的時候,父母以身教子女仁義,稍大一些,學塾先生教弟子書本上的仁義。兩者相輔相成,前者往實處教,后者往高處教,缺一不可,相互拆臺更不行。”
小姑娘始終默不作聲,也不知道聽不聽得懂。
但是別人說話時,豎耳聆聽,不插話,小姑娘還是懂的。
韋諒轉頭笑問道:“知道什么人相對比較愿意聽人講道理?”
小姑娘搖搖頭。
韋諒便自問自答,“一開始,孩子聽父母。隨后學生聽先生。長大后,弱者聽強者,貧者聽富者,臣子聽君王,又比如山下聽山上,山上聽山頂。那么問題來了,強者若是說的不對,弱者卻將強者的所有言語道理,死心塌地奉為圭臬,怎么辦?道德仁義,已經很難有效了,就需要有法,世上得有一種東西,比山上的所有仙家術法,更讓人感到敬畏,讓所謂的強者都束手束腳,讓這些人像犯錯的孩子畏懼父母的訓斥,像是教書先生的雞毛撣子和戒尺,一犯錯就會立即敲在手心,知道疼。”
韋諒笑容燦爛,“聽不太懂,對吧?”
她當然聽不懂,小腦袋瓜里一團漿糊呢,“嗯!”
韋諒哈哈笑道:“你其實聽進去了,只是暫時不懂而已,可都放在了你心上,比好多大人都要厲害,他們往往吃過虧后,只是學了些為人處世的小聰明。小姑娘,你雖然修行資質一般,可如今家境好,衣食無憂,不太會有心性大變的事情出現,以后再嫁給好男人,這輩子不會差到哪里去。”
元言序有些害羞。
嫁人這種事情,過家家的時候,倒是跟同齡人玩過,每次都會找出一塊紅緞子,給“新娘”蓋在頭上,如果“夫君”是隔壁劉府的那個小書呆子,她就會笑得多些,若是馬府那個小胖墩,她可就不愿意笑了。
韋諒伸出一根手指,“看在你這么聰明又懂事的份上,記住一件事。等你長大以后,如果遇上了你覺得家族無法應對的天大難關,記得去京城南邊的那座大都督府,找一個叫韋諒的人。嗯,如果事情緊急,寄一封信去也可以。”
元言序怯生生道:“先生,那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呢,還是算了吧?”
韋諒搖頭笑道:“可不能這么覺得,光陰如水嘩啦啦,一眨眼功夫,你就長大了,再一眨眼……”
可能就已經老死了。
只是這種不合時宜的言語,韋諒沒有說出口。
韋諒微笑道:“人善被人欺,不做好人了嗎?惡人唯有惡人磨,就去當壞人了嗎?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就覺得欺負君子對嗎?這樣不對啊。”
“只是論人之善惡,太復雜了,即便認定了對錯是非,怎么處置,還是天大的麻煩。就像今天渡船上那場風波,那個背劍的年輕人,若是與那伙人耐著性子講道理,人家聽嗎?嘴上說聽,心里認可嗎?那么說與不說,意義何在?因為那伙人愿意聽的,不是那些真正的道理,是當下的形勢,雙方分道揚鑣,形勢一去,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一切照舊。說不定坐下來好好說了道理,反而惹得一身腥臊……算了,不聊這些,咱們還是看看云海比較舒心。”
這些其實更多算是韋諒的自言自語了,更不奢望小姑娘聽得明白。
事實上,換成元言序的爹娘來聽,一樣沒用,不是聽不懂,而是覺得世道如此,聊這些,還不如已經夠離地萬里的清談玄理來得實在。
韋諒在兩百多年前就已經是一位地仙,但是為了推行自家學問,打算以一國之地風土人情的轉變,同時作為自身證道與觀道的契機。于是當時他化名“韋潛”,來到了寶瓶洲東南部,幫助青鸞國唐氏太祖開國,此后輔佐一代又一代的唐氏皇帝,立法,在這這次佛道之辯之前,韋諒從未以地仙修士身份,針對廟堂官員和修行中人。
如此一來,勞心勞力不說,而且進展緩慢,甚至在兩任皇帝期間,還走了一大截的回頭路。
這讓韋諒很失望。
韋諒最后笑著離去,只是提醒小姑娘在書信與都督府一事上,保守秘密。
元言序的爹娘和家族客卿在韋諒身影消失后,才來到小姑娘身邊,開始詢問對話細節。
小姑娘不敢隱瞞,但是一開始也想著要保密,答應那位先生不說都督府和書信的事情。
只是不小心說漏了嘴,給那位家族客卿老先生抓住了蛛絲馬跡,一番神色和煦卻暗藏玄機盤問,元言序糾結許久,拗不過爹娘的殷切追問,只得和盤托出。
老客卿開懷不已,與中年儒士竊竊私語,說那人必然是那座大都督的供奉修士!說不定還是韋大都督身邊的紅人!
元家有福了!
元家老客卿又叮囑那位儒士,這些山上神仙,性情難料,不可以常理揣度,所以切不可畫蛇添足,登門拜訪感謝什么的,萬萬不可做,元家就當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夫婦二人,激動萬分。
只有小姑娘對那位神仙先生滿是愧疚,蹲在欄桿旁,覺得有些失落。
已經走遠的韋諒嘆息一聲。
這類小事,談不上讓韋諒失望,更不會因此就反悔,只是沒有驚喜罷了。以后在青鸞國京城只算二流世家的元家,一旦遇上麻煩,哪怕那封書信無法寄到都督府,他韋諒仍然會出手相助一次。
不過那個名叫元言序的小姑娘,已經失去了一樁可以踏上修行路的仙家機緣。
只是韋諒同樣知道,對于元言序而言,這未必就真是壞事。
能在世間得一個安穩,已經殊為不易。
上了山修了道,成了練氣士,一旦開始跟老天爺掰手腕,不提人道之善惡,只要是心志不堅者,往往難得善終。
陳平安牽著裴錢的手返回渡船房間。
裴錢破天荒說今天要多抄五百字。
陳平安沒有阻攔,只是提醒今天多寫的,不能算是明天的。
裴錢挺起胸膛,說那當然。
抄書的時候,黃皮小葫蘆被她擱放在手邊。
陳平安坐在桌對面,繼續翻看一本經由崔東山提醒后購買的法家書籍,不是什么孤本善本,但卻是屬于那類支撐起三教百家的根本“正經”之一,關于讀書一事,陸臺給了陳平安的建議,陳平安都記在心中。比如讀書之法的先厚再薄,以及“順藤摸瓜找親戚”,以及挑書的訣竅,別看諸子百家學問駁雜,汗牛充棟,書海無涯,其實便是書籍流傳最廣的儒釋道三教學問,真正需要當得起“開卷有益”四字的書籍,加在一起,不超過五十本,世間所有七十古稀年的凡夫俗子,都可以精讀細讀反復讀。
所以陳平安所選三本法家典籍,也就只是確保版刻無誤而已。
今日之事,裴錢最讓陳平安欣慰的地方,仍是先前陳平安與裴錢所說的“發乎本心”。
做錯事,先與人由衷道歉。
再就是如今的裴錢,跟當初在藕花福地初次見到的裴錢,天翻地覆,比如從風波起到風波落,裴錢唯一的念頭,就是抄書。
而不是在轉身就咒罵那伙人不得好死之類的。
陳平安問道:“裴錢,給那家伙按住腦袋,差點把你摔出去,你不生氣?”
“氣啊。這不在來的路上,我就在肚子里罵死他們了,八個大壞蛋,每個人的死法都不一樣哩,比如被師父教訓了的家伙,出門不小心崴腳,掉下渡船,啪嘰一下,摔了個稀巴爛。那個按照老廚子交給我的面相說法,叫臥蠶厚而鼓者的臭娘們,突然跟人吵架,然后被人左一巴掌右一耳光,最后給人打得滿嘴牙都找不到,哈哈,還有那個尖嘴猴腮的,吃壞了肚子,渡船上沒有郎中救治,滿地打滾,嗷嗷叫……”
裴錢忙著專心抄書,一不小心就說出了心里話,驀然驚醒,苦著臉,“師父,敲板栗,還是扯耳朵,看著辦。”
陳平安沒有如何生氣,笑問道:“那如果……”
裴錢好似曉得陳平安要問什么,挺直腰桿道:“師父你放心,我也就是想一想,讓自己樂呵樂呵,就算我哪天練成了絕世劍術和無敵拳法,碰到這些家伙,也不會真拿他們怎么樣的!至多就像師父這樣,踹他們一腳。”
陳平安好奇問道:“為什么?”
裴錢一臉天經地義的神色,“我是師父你的徒弟啊,還是開山大弟子!我跟他們一般見識,不是給師父丟臉嗎?再說了,多大事兒,小時候我給人揍啊給人踹啊的次數,多了去啦,我如今是有錢人哩,還是半個江湖人,度量可大了!”
朱斂剛好帶著石柔推門而入,伸出大拇指,“裴女俠的馬屁功夫,愈發爐火純青了。”
裴錢繼續埋頭抄書,今天她心情好得很,不跟老廚子一般見識。
陳平安對朱斂說道:“等下那伙人肯定會登門道歉,你幫我攔著,讓他們滾蛋。”
裴錢突然問道:“師父,為啥不見,與他們講講道理唄?”
朱斂笑道:“你懂個屁。”
裴錢破天荒沒有頂嘴,咧嘴偷笑。
上次在離開獅子園的小路上,她就抓個屁給朱斂和石柔猜,所以老廚子你才是真懂個屁呢。
朱斂站在裴錢身邊,看她抄書,寫字的章法,應該是跟陳平安學的,如今寫得勉強算是端正了。
朱斂一邊看她一絲不茍寫字,一邊說道:“少爺與這種人好好說話,他們當面肯定心悅誠服,嘴上說些以后肯定不再犯的屁話。轉過身去,就蹬鼻子上臉,指不定就會引以為傲,逢人就說與少爺不打不相識,下了船,繼續混他們的江湖,就有了個一渡船人都可以證明的劍修朋友,如何不讓人忌憚,你以為是小事?”
裴錢抬起頭,疑惑道:“咋就是朋友了,我們跟他們不是仇家嗎?”
朱斂坐在一旁,淡然道:“我們知道,江湖不知道。”
裴錢停下筆,氣得她另外一只手一拍桌子,“江湖咋這鳥樣呢!”
陳平安笑道:“好好抄書,爭取要一鼓作氣寫完,中間最好不要磨磨蹭蹭。”
裴錢哦了一聲,繼續抄書。
果然。
門外廊道響起一陣腳步聲,多是三四境的純粹武夫,只有一位五境。
開始敲門。
朱斂打開門后,一腳將其踹飛出去,“少來這邊打攪我家少爺的清凈,再來礙眼,我見一個拍死一個。”
那伙人戰戰兢兢,低頭哈腰,一窩蜂告罪離去。
這條廊道,附近房間差不多有半數打開,都很好奇接下來是一言不合的血濺三尺,還是書上所謂的江湖美談。
結果是這么個光景,所有人都覺得有些無趣。
不過有幾位山澤野修,倒是心中好受些。
若是真給那幫莽夫因禍得福,攀附上了這么個深不見底的年輕劍修,他們還不得眼紅死。
看著安安靜靜看著裴錢抄書、一筆一劃是否有紕漏的陳平安。
石柔突然有一種感覺,自己數百年的鬼物歲月,都活到了狗身上。
他不是還沒有二十歲嗎?
對于人心細微,不該看得這么透徹吧。
陳平安突然轉頭,笑問道:“你看我半天了,干嘛?”
石柔有些羞赧,搖搖頭。
見陳平安臉色古怪,石柔便害怕他想岔了,誤以為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石柔愈發不自在,猛然起身,擰轉腰肢,走了。
陳平安一頭霧水。
他就是覺得給一個“杜懋”這么盯著,他起雞皮疙瘩。
朱斂幸災樂禍道:“少爺真是人中龍鳳,世間女子遇上了少爺這般人物,可不就是都要誤了終身?”
陳平安嘆了口氣,“朱斂,有些時候,你的馬屁真不如裴錢順耳。”
朱斂呵呵笑道:“畢竟拍馬屁這種事,裴錢天賦異稟,老奴只是后天努力。”
裴錢抄書,頭也不抬,只是神色憤懣道:“老廚子,你等著,等我抄完書,還差一百二十五個字,到時候你就慘了。”
朱斂笑道:“咋的,是跟我比吃屎啊,還是比罵人?”
陳平安有些聽不下去了,干脆就取出那張價值連城的日夜游神真身符,和那塊篆刻龍宮的玉佩。
因為被李寶箴“開門”,陳平安又不知道關門之法,所以兩者一直在靈氣流失,只是相較于符箓和玉佩本身的充沛靈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如獅子園外那座蘆葦蕩湖泊,有人以鋤頭鑿出一條小水溝放水。
這就襯托出純粹武夫畫符的致命缺陷。
一個烈火烹油,如四季輪轉,過時不候。
一個細水流長,如仙家洞府,四季常青。
朱斂嘖嘖稱奇道:“玉佩看不出名堂,但是李家二公子的這張寶貝符箓,應該算是……仙家法寶中的法寶?”
陳平安點頭道:“符箓一脈,是道家一支大脈,千變萬化皆天機。運用純熟之后,足可以讓修士橫行四方。便是對上吃錢最多、殺力最大的劍修,一樣有井字符、鎖劍符可以針對,相對其他畏懼劍修如虎的練氣士而言,已經算是很好了。何況還能夠劾厭殺鬼神而使命之,所以一般修士都會隨身攜帶幾張符箓,以備不時之需,至于數量多寡、品秩高低,當然要看各自的錢袋子。”
發現朱斂看向自己。
獅子園一戰,陳平安除了以金漆畫符,可是還掏出一大把的上品珍稀符箓。
陳平安笑道:“這里邊的故事,到了龍泉郡落魄山,到時候再說給你和裴錢,總之,這差不多就是我沒殺李寶箴的原因。”
朱斂不再多問,搓搓手,“少爺,給個喂拳機會?”
陳平安點點頭,站起身,“這次你下手重一點,不用擔心我能不能扛得住,你朱斂是不知道我當年是怎么給人喂拳的,見過了,才知道鄭大風當時在老龍城藥鋪給你們喂拳,真是……嗯,如果按照你朱斂的說法,就是男子給女子畫眉,手法溫柔。”
朱斂笑道:“這敢情好。那會兒老奴就覺得不夠爽利,只是有隋右邊在,老奴不好意思多說什么。”
裴錢已經抄完書。
陳平安說道:“回自己屋子,不然你到時候肯定要大驚小叫。”
裴錢朗聲保證道:“不會的!”
陳平安先拿出一張祛穢符,貼在房內。
結果一炷香后,裴錢只是觀看兩人切磋,就看得滿頭大汗,心驚膽戰。到后來干脆跑去墻角那邊,翻陳平安那個竹箱,將自己的多寶盒取出來。
若是她也要這么練拳習武,才能成為心目中的絕世高手,裴錢一定會假裝江湖不存在,天底下么得江湖這東西,書上翻翻故事就好了。
陳平安身穿法袍金醴,省去許多麻煩。
與朱斂坐回桌旁,取出一壺從青鸞國京城買來的霧凇酒,給朱斂倒了一杯。
朱斂一口痛飲而盡,不用陳平安倒酒,拿過酒壺給自己倒滿。
裴錢提醒道:“老廚子你少喝些,酒喝多了傷身體,再說了一壺霧凇酒,要三兩銀子呢。”
朱斂開始慢飲慢酌,小聲問道:“公子打算何時破開瓶頸,躋身六境?”
陳平安心中早有定論,說道:“再等等吧,有份機緣,可以爭取爭取。”
陳平安沒有細說機緣為何物,畢竟“最強”二字,比能夠顯化為氣象的一國武運,還要虛無縹緲。
陳平安笑道:“要我去那些破碎后的洞天福地秘境碰運氣,搶機緣、奪法寶,希冀著找到各種仙人傳承、遺物,我不太敢。”
但是靠著一拳一拳積攢出來的武道底子,這件事情,陳平安覺得試試看又無妨。
不過陳平安也知道,只要曹慈還待在五境,別說是他陳平安,誰都沒有希望。
老大劍仙都親口說過,曹慈的武學修養,拉開同輩武夫太多,每一境,都會是世間最強。
當時寧姚還不太服氣,說即便曹慈師父是四座天下的武道第一人,武運也可以顯化具象,可天大地大的,每天都有不測之風云,曹慈怎么就一定是境境最強?難不成他曹慈祖祖輩輩是開鋪子的,一家獨大,壟斷了天下武運?
陳清都當時說了一句讓陳平安記憶深刻的話。
“人家曹慈就是這么強,從根骨、天賦到性情、武運,皆是如此,沒道理可講。”
陳平安那會兒剛剛連輸三場給曹慈,他自己倒沒覺得有什么,寧姚已經氣得不行。
看到那樣的寧姚,陳平安覺得挺開心,結果寧姚見他如此,更氣。
這會兒朱斂下意識便脫口而出道:“少爺是洪福齊天的人物,豈有入寶山空手回的可能,如今老奴好歹是金身境,對那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秘境仙府,也有些了解,知道上五境的修士進不去,一進去秘境就會不穩,容易崩碎,容易被那些無序的光陰長河裹挾,嚴重消磨道行。沒了上五境修士暗中覬覦,又有老奴幫襯一二,故而如今少爺是可以去碰碰運氣的,下次若是遇上了這類地兒,少爺不放帶上老奴,畢竟咱們純粹武夫,不打緊,不受這類約束。”
陳平安思考片刻,點頭道:“有理,是我習慣了避開這些,現在看來,是得改改以往的心態。”
裴錢原本一聽“洪福齊天”,立即就橫眉豎眼,只是聽到朱斂后來的言語,才眉頭舒展。
朱斂略有所思。
之后這艘仙家渡船上的光陰,悠悠而逝。
許多掛著山上仙家洞府招牌的山水形勝之地,打造不出一座需要源源不斷消耗神仙錢的仙家渡口,所以這艘渡船無法“靠岸”,不過早早準備好一些能夠浮空御風的仙家舟子,將渡船上到達目的地的客人送往那些山頭小渡口。在途徑那座位于青鸞國北境的著名釣魚臺,下船之人尤其多,陳平安和裴錢朱斂來到船頭,看到在兩座巍峨大山之間,有巨大的云海飄蕩而過,流淌如溪澗,左右對峙的兩大釣魚臺,就建造在大山之巔的云海之畔,時不時能夠看到有彩色鳥雀振翅破開云海,畫弧后又墜入云海。
裴錢看得入神,只恨自己沒辦法御風而行,不然嗖一下過去,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敲在那些鳥雀、飛魚上,抓了就跑回渡船,應該能賣不少錢,說不定多跑個幾趟,她就能買只多寶盒甚至是多寶架了。
朱斂是第八境武夫,但是跟著陳平安這一路,從來都是步行,從無御風遠游的經歷。
陳平安好奇問道:“朱斂,你就沒點想法?不會覺得虧待自己的境界?”
朱斂搖頭笑道:“少爺,老奴在家鄉那邊,早就膩歪了旁人一驚一乍的眼光,實在是提不起那股子愣頭青心勁。”
石柔在一旁沉默賞景。
對于朱斂那些個迥異于常人的想法,她已經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在陳平安一行人賞景的時候。
韋諒正坐在一間屋內書桌旁,正在寫些什么,手邊放有一只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匣,里邊裝滿了“君子武備”的裁紙刀。
從中取出了一把竹黃刻刀,作為當下的鎮紙。
韋諒雖然離開京城,用了個游山玩水散散心的理由,其實這一路都在做一件事情。
與青鸞國關系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他在幫一個人編撰寶瓶洲譜牒仙師的品第,需要做一份提綱挈領的東西。
韋諒制定了一份九品制的初稿框架。
第一品,唯有寶瓶洲上五境中的仙人境,可以躋身此列。
第二品,上五境中的玉璞境。或是對于大驪宋氏鐵騎南下,建立滅國之功。
第三品,元嬰境。或是功勞相當于開疆拓土一州之地。
第四品,金丹境。
漸次往下,直到最末尾的第九品。
具體劃分,頗為復雜。與練氣士的境界并不是絕對掛鉤,需要參考大驪朝廷、尤其是軍方在此次馬蹄南下途中,記錄修士的功勞大小。
其中龍泉劍宗的阮邛。既是第二品的第一人,還是如今這份將來會被大驪宋氏作為功勞簿的仙人譜,暫時位居第一高位。
此外,真武山和風雪廟兩座兵家祖庭,以及風雷園和正陽山兩座劍修大派。
再往下,是大驪長春宮,云霞山,清風城許氏之流。
都需要有一兩個名額,板上釘釘要榮登此譜,而且品第肯定不會低。
至于擁有大驪刑部頒發太平無事牌的修士,必然入列。
此后率先投誠大驪的各路仙師,不論出身,譜牒仙師,山澤野修,都可以躋身其中。
韋諒最近一直在完善細節,這需要那個人提供給他大量的諜報,甚至是涉及到一國國祚、帝王生死的內幕。
韋諒將手中毛筆擱在筆架山上,站起身,在屋內緩緩踱步。
之所以愿意做此事。
并非韋諒迫于大勢,不得不投靠那頭繡虎,事實上以韋諒的脾氣,如果崔瀺無法說服自己,他韋諒大可以舍了青鸞國兩百多年經營,去別洲另起爐灶,比如更加無法無天的俱蘆洲,比如相對格局穩固的桐葉洲,有了青鸞國的基礎,無非是再折騰一兩百年。
但是這次崔瀺親臨青鸞國,第一個找到的人,就是他韋諒。崔瀺與他有過一番坦誠相談,韋諒得知這位大驪國師、以及大驪王朝的既定國策大方向后,韋諒決定合作。
合作,而非投誠。
韋諒沒有委曲求全,沒有討價還價,崔瀺同樣對此沒有半點質疑。
不可否認,崔瀺所求,比韋諒更為深遠,所以韋諒很期待崔瀺所說的那幅畫面,有一天出現在自己眼前。
“將大驪國法篆刻碑文,立碑于寶瓶洲群山之巔!”
韋諒來到窗口,眼神炙熱,心中有豪氣激蕩。
猶勝腳下那座在寥寥兩座大山中流淌的滾滾云海。
大丈夫當如此,方能不枉此生走一遭,不辜負一身所學!
陳平安已經坐過三趟跨洲渡船,知道這艘渡船“青衣”本來就慢,不曾想繞了不少彎路,故意沿著青鸞國東北和北方邊境線航行之后,放下好幾撥乘客,好不容易離開了青鸞國版圖,本以為可以快一些,又在云霄國北邊的一個藩屬國境內停停留留,最后干脆在今天的正午時分,在這個小國的中岳轄境懸空而停,說是明天黃昏才起航,客人們可以去那座中岳賞賞景,尤其是恰逢一年四次的賭石,有機會一定要小賭怡情,萬一撞了大運,更是好事,承天國這座中岳的燈火石,被譽為“小云霞山”,一旦押對,用幾顆雪花錢的低價,就開出上等燈火石髓,只要有拳頭大小,那就是一夜暴富的天大好事,十年前就有一位山澤野修,用身上僅剩的二十六顆雪花錢,買了一塊無人看好、石墩大小的燈火石,結果開出了價值三十顆小暑錢的燈火石髓,通體赤如火焰。
當然若是渡船客人不愿下船,可以留在渡船“青衣”上休息。
陳平安聽到渡船婢女的解釋后,一時間無言以對,在那位婢女離開后,陳平安走到窗口,看了眼不遠處那座所謂的一國中岳,哭笑不得。
說是中岳,別說跟家鄉那座披云山媲美,就連獨屬于他陳平安的那座落魄山,都要比這座山雄偉許多。
陳平安只好帶著三人準備下船,等著一艘艘小舟往返,帶著他們去往那座承天國中岳“大山”。
陳平安用屁股想都知道這座中岳的神祇,跟“青衣”渡船的主人,是互惠互利的生意伙伴。
在陳平安他們等待小舟接人期間,四周渡客們下意識避讓開來,倒是沒有公然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是免不了。
先前那撥在“年輕劍修”手上的吃虧的江湖人,在登門致歉無果后,早已灰溜溜下船,不敢久留。
眾人心態各異。
譜牒仙師無論年紀大小,多是對溫養出兩把本命飛劍的陳平安,心懷嫉妒,只是隱藏極好。
山澤野修,則懼怕無比。
世俗有錢人,經過渡船各方人士的談論渲染后,大多覺得劍修果然跟傳說中一樣驕橫跋扈。
唯有渡船這邊,最近對陳平安一行人相當畢恭畢敬,專門挑選了一位俏麗女子,時不時敲門,送來一盤仙家蔬果。
渡船上還有一棟美其名曰“仙氣齋”的小閣樓,專門是讓乘坐過青衣渡船的某些貴客們,留下一幅墨寶。
陳平安婉拒了,只是讓朱斂去對付著寫了幅字。
乘坐一艘底部篆刻符箓、金光流轉的掠空小舟,來到了那座中岳的山腳。
真正的香客不多,當下還是以來此賭石的承天國權貴子弟和江湖豪客居多。
只是這些在俗世王朝習慣了鼻孔朝天的人物,碰到了那些從小舟走下的渡客,走路說話的嗓門都要比平時小許多。
在渡船上,就有三位隸屬于中岳不同祠廟的遞香人,為了爭搶客人,差點沒打起來,中岳神廟的香火販子,脾氣最暴躁,其余一座半腰道觀和山腳寺廟的香火販子,雖然看著避其鋒芒,但言語間也是軟刀子亂飛,反正三人各展所長,都有收獲,此次乘坐小舟登船攬客,都帶了些有燒香意愿的渡客一同下船。
渡船管事專程領著那位中岳山神廟的遞香人,來到陳平安一行人這邊,介紹了一下。
那漢子聽說陳平安暫時沒有請香的想法后,依舊笑臉相向,說了一大通例如陳公子大駕光臨、便已是蓬蓽生輝的客氣話。
等到陳平安雙腳落了地,還在渡船上的那位香火販子,站在欄桿旁,往外邊狠狠吐了口唾沫。
朱斂笑瞇瞇道:“少爺怎么說?不如老奴這頭一回御風,就打賞給這位壯士了?”
陳平安擺擺手,“說不定一輩子就打這一次照面,無恩無怨的,計較這些做什么。”
裴錢好奇問道:“咋了?”
朱斂笑道:“有人在你頭頂拉屎撒尿,快抬頭看看。”
裴錢翻了個白眼。
山腳有一條專門提供賭石的長街,大大小小數十座鋪子。
鋪子內外都堆滿了灰色的燈火石,最小的不過巴掌大小,最大的等人高,重達萬余斤,這樣的巨石,多是各個鋪子的鎮店之寶。這種承天國中岳特產石頭,之所以被命名為燈火石,在于傳說中品相最高的燈火石髓,鮮紅如血,極為濃稠,毫無雜質,而且會如燈火搖曳,手持一塊,能夠天然震懾邪祟鬼魅。
而出奇之處,在于開石之前,連地仙修士都看不穿內里成色。
陳平安對這些不感興趣,給了裴錢三人各自十顆雪花錢,讓他們自己去揀選、開石。
他則獨自登山,想要去山頂中岳祠廟看看,約好了黃昏時分在山腳一家客棧碰頭。
裴錢有些扭捏,問能不能不買石頭。
陳平安笑著捏了捏她的黝黑臉蛋,“反正十顆雪花錢歸你了,愛怎么花就怎么花。”
裴錢哦了一聲。
等到陳平安走遠,開始往山上行去。
裴錢立即雀躍得一個蹦跳起來,張牙舞爪,耍了一通瘋魔劍法。
朱斂還沒逛完兩家鋪子,就買了一塊順眼的燈火石,當場剖開一看,血本無歸。
氣得裴錢差點跟他拼命。
朱斂一手按住裴錢腦門,任由裴錢手腳亂動。
石柔手持十顆雪花錢,看得仔細,聽得用心,一家家鋪子逛過去,經常一顆燈火石拿起端詳半天又給放下,遲遲沒有花去一顆雪花錢。
朱斂贊嘆不已:“真是會過日子。”
裴錢跟在石柔身邊,每次盯著大小不一的燈火石,恨不得把眼珠子貼上去。
屁股蛋挨了朱斂好幾次踹,還被朱斂嘲笑掉錢眼里也就算了,掉石頭堆里算哪門子事。
朱斂很快就后悔沒有跟隨陳平安一起登山。
石柔和裴錢這兩大小娘們,真是逛起鋪子來毅力卓絕,不但非要一家一家逛蕩過去,還要一顆一顆燈火石打量過去,再加上只要有顧客買了燈火石讓店鋪幫忙開石,兩人必然要駐足不前,從頭到看到尾,神色肅穆,好像比一擲千金花錢買石的豪客們,還要在乎結果。
朱斂走路是不吃力,可是心累啊。
結果等到朱斂抬頭看了眼天色,估摸著連陳公子都快下山走到山腳了。
石柔總算買了一顆巴掌大小的燈火石,按招店鋪標價,花了兩顆雪花錢。
開出來的石頭,竟然有拇指大小的鮮紅石髓,連店鋪掌柜都由衷感到震驚。
不是這么點燈火石髓有多么價值連城,而是這么點大的燈火石,能夠開出這么多石髓,確實很罕見。
石柔微笑,沒打算賣掉那塊鮮紅濃稠的燈火石髓。
走出鋪子后,裴錢突然扯了扯石柔袖子,小聲開口道:“石柔姐姐,你借我八顆雪花錢好不好?”
石柔好奇道:“你又不買石頭,借錢做什么?”
裴錢一本正經道:“我買石頭啊!”
石柔更疑惑了,“這都逛完了,這么多鋪子,你還記得住是那顆?”
裴錢使勁點頭。
石柔便笑著將剩余八顆雪花錢交給裴錢。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開始撒腿飛奔。
石柔和朱斂相視一眼,快步跟上。
不知道這個裴錢到底葫蘆里在賣什么藥。
最后兩人發現裴錢在一家各色燈火石堆積成山的大鋪子里邊,站在一個角落,很吃力地“拔出”一顆燈火石,她雙手都未必能夠抱住,燈火石估計得有
燈火石雖然看不出里邊光景,但是數百年的開采歷史,中岳那幾條山根石脈也有講究,加上不斷開出石髓的豐富經驗,各個鋪子的掌眼人,大致會有個估計,難免有些偏差,但一般都不大,小漏偶爾會有,卻幾乎不會讓人撿個大漏。
所以不少燈火石雖然大,價格卻極低,有些石頭不大,價格反而高。
蹲著的裴錢,腳邊這塊燈火石,個頭挺大,就只標價二十顆雪花錢。
已經在鋪子里邊擱置了一百多年,始終無人問津。
裴錢開始跟掌柜正兒八經砍價,說她只有十五顆雪花錢,是辛苦積攢多年的所有的積蓄了。
老掌柜覺得這小丫頭片子有趣,瞧著半點不像是富貴人家的孩子,長得黑不溜秋的,卻能擁有十五顆雪花錢,這可是一萬五千兩白銀,在承天國的郡縣城池,都算富家翁了。
老掌柜其實覺得砍掉五顆雪花錢,十五顆雪花錢,這個價格不虧,不然這么塊掌眼師傅私底下估算為十顆雪花錢的大燈火石,可能再放個一百年,鋪子都已經傳到自己孫子手上了,還賣不出去。
不過老人仍是跟裴錢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勾心斗角了約莫半炷香功夫,老掌柜就想看看這小閨女為了省下下五顆雪花錢,能想出哪些借口和由頭來。
最后老掌柜哈哈大笑,答應下來,結果看到那黑炭丫頭掏出一大把雪花錢后,撿出三顆放回自己袖子,剩余十五顆都交給他。
看得老人嘴角抽搐。
小姑娘你這就有些不厚道了啊。
裴錢裝傻扮癡,咧嘴笑著。
石柔假裝不認識裴錢。
朱斂則朝她豎起大拇指,“不愧是開山大弟子。”
老掌柜倒是不生氣,反而覺得鬼靈精怪的小姑娘,是個會做生意的好胚子,便笑問道:“要不要我們鋪子幫你現場開石?”
裴錢點頭道:“要開的,不然這么重我可抱不動,按照你們這邊的規矩,二十顆雪花錢以下的燈火石,無償開石的。還有,如果開出了好石頭,給不給鋪子彩頭,是買家自愿,我到時候不給老先生你彩頭,可不許生氣。”
老掌柜樂不可支,點頭答應下來。
裴錢突然要老掌柜等會兒,轉頭望向朱斂。
朱斂心有靈犀,點頭道:“開吧,少爺不在,有我在。”
裴錢歪了歪腦袋,燦爛而笑,驀然轉頭,對老掌柜大手一揮,“開石!”
然后她將剩余三顆雪花錢,還給石柔,輕聲道:“還欠你五顆,以后還你啊。”
一炷香后。
山腳整條長街都震撼不已。
本來就斜挎包裹的裴錢,又多了一個沉重行囊。
身后那家店鋪的老掌柜,捶胸頓足,悔恨不已。
百年難遇的燈火石髓!
價值三顆谷雨錢!
朱斂雙手籠袖,笑瞇瞇慢悠悠,跟在大搖大擺的裴錢身后。
石柔只覺得太過匪夷所思。
陳平安剛好下山,來到街道盡頭那邊。
看到那個被萬眾矚目的裴錢,陳平安一頭霧水。
裴錢一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立即飛奔過去,跑得氣喘吁吁。
陳平安笑問道:“怎么了,是朱斂還是石柔撿漏了?”
裴錢就只是笑。
朱斂和石柔來到師徒二人身邊,朱斂輕聲笑道:“少爺,這個賠錢貨,用十五顆雪花錢,開出一塊最少價值三顆谷雨錢的燈火石髓。”
陳平安笑了,摸了摸裴錢的腦袋,“這么厲害啊。”
高興是高興,但是談不上如何震驚或是驚喜。
裴錢一雙眼眸,瞇成月牙兒,歪斜腦袋,有些吃力地摘下那只包裹,遞給陳平安,“師父,送你了哦。”
陳平安笑著擺手道:“自己留著吧,以后等你攢錢買了多寶架,放在上邊最顯眼的地方,不挺好,誰看到了都羨慕,曉得你是個小財主。”
裴錢使勁搖頭,解釋道:“我想起來了,我逮著山跳又給放了的那天,原來剛好是師父你生日呢,剛好這個當做我送師父的生日禮物。”
陳平安愕然,沉默許久,手心放在裴錢小腦袋上,竟是難得也笑瞇起眼,“這樣啊,那師父就收下了?”
朱斂是第一次看到這么開心的陳平安。
當初陳平安與張山峰和徐遠霞重逢,自然也很開心,但不是陳平安當下的這種開心。
裴錢點頭,歉意道:“可是師父,明年的五月初五,我可不一定能送這么好的禮物了哦?”
陳平安接過那只包裹,放入背后竹箱中,然后牽著裴錢的手,一起走在街上。
裴錢興高采烈說著開石后所有人瞪大眼睛的光景。
陳平安微笑聽著裴錢的絮絮叨叨。
夕陽西下。
余暉拉長了一大一小的身影。
朱斂依舊雙手籠袖,石柔眼神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