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塵藥鋪又恢復了先前的熱鬧。
鄭大風喂拳半個時辰后,就讓畫卷四人先喘口氣,之后就這么斷斷續續,鄭大風始終將境界壓制在八境,只不過在一點點漲,從最早的遠游境初期境界,到最后的八境無瑕巔峰,面對魏羨四人越來越嫻熟的合擊,鄭大風越來越不輕松。四人依舊從未聚頭言語,哪怕是休憩間隙,依舊是分別站立,各琢磨各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裴錢心大,吃過了晚飯抄完書,在院子屋檐下用那根行山杖,耍了一通她自己悟出的瘋魔劍法,就心滿意足去偏屋睡覺了,睡覺之前,在屋門口跟陳平安打了聲招呼后,這才去打開陳平安放在她屋子里的綠竹書箱,拿出那只姚近之贈送的多寶盒,看看這樣,瞅瞅那件,額頭上還貼著那張已經真正屬于她的寶塔鎮妖符,搖頭晃腦,滿臉得意,今兒咱有錢了呀,伸手摸了摸腦袋上的那張符箓,有些小憂愁,明明知道賣了它能夠買回一棟大宅子,可是又不太舍得,算了,等有了第二張再說,反正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有了宅子也沒啥用,不過她想好了,以后自己一定要有座矮冬瓜水神娘娘碧游府那么大的宅子,也要有那么古怪的影壁,讓人一進門就曉得她的有錢。
一行人住進鋪子的當天晚上,趙姓陰神帶回了一張張堪輿圖,都不知道它是從哪座府邸找來的,整整齊齊擱在正屋桌上,燈火下,盧白象跟鄭大風要了一支硬毫小錐,像是在行軍布陣,開始在上邊仔細標紅旁注,老龍城五大姓氏的各自“關隘”所在,供奉客卿、金丹地仙的“兵力分布”,然后在登龍臺和灰塵鋪子之間畫出一條直線。
魏羨也在,朱斂和隋右邊倒是沒參與,一個在屋檐下借著月光看書,一個站在院子里淬煉氣府竅穴中的那股純粹真氣。
至于鄭大風,已經去偏房睡覺去了,鼾聲如雷,約好了兩個時辰后才繼續喂拳。
喂拳,既是砥礪四人武道修為,將境界再拔高一截,同時也能幫助四人以最快速度汲取青虎宮丹藥的靈性。
這筆買賣,是陳平安賺了。
陳平安始終站在桌旁,看著盧白象和魏羨以及趙姓陰神,在一幅幅堪輿形勢圖上圈圈畫畫、指指點點,他極少給出建議,最多就是兩人一陰神在某個細節爭執不下的情況下,陳平安在好與更好的選擇中,由他敲定選取哪個,事實上算很悠閑了。
藕花福地最后那趟“行走在光陰長河之畔”的遠游,路程遙遠不說,所經歷的的歲月是更悠久,但是即便如此,陳平安只敢說略懂人情世故,略知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對于這些與兵法相通的具體謀劃,陳平安不會指手畫腳,交給真正的行家就是了。魏羨無需多說,沙場出身,而盧白象是罕見的世間第一流全才,精通兵法韜略,熟諳藕花福地儒釋道三教的宗旨精義,更不提那琴棋書畫,這位魔教的開山鼻祖,可能如今唯一欠缺,只是初到浩然天下,尚未站到山巔而已。
只不過從山腳走到半山腰,再走到山頂,修行路上,總歸是行人越來越稀疏,若是走岔了,走到了某條斷頭路的盡頭,眼睜睜看著別人繼續登高,又該如何?
所以陳平安對于隋右邊關于此生武道境界最高位置的執念,從未來最高成就有望武神境跌到了九境,心境差點塌陷,劍心崩碎,陳平安可以理解她的憤怒,但是并不認可。鄭大風嬉皮笑臉對隋右邊四人說了一句“九境而已,見笑見笑”,可真以為九境是路邊大白菜嗎?鄭大風是楊老頭的嫡傳弟子!驪珠洞天的看門人,一樣差點在九境門檻上走火入魔。
隋右邊破廟一役,躋身金身境,已是大機緣在身,落袋為安了,仍是眼睛唯有最高處的風光,與浩然天下講究的純粹武夫,腳踏實地,步步登天,其實已經背道而馳。
只是陳平安不覺得自己的道理,能夠讓藕花福地的女子劍仙,真正心服口服,但是沒關系,癡心劍是他陳平安的,青虎宮丹藥也是他的,送不送隋右邊,何時送怎么送,都是他陳平安說了算。
沒人欠她隋右邊的。
一盞燈火下,多幅堪輿圖上,已經梳理出了一條主線脈絡,屋內爭執越來越少,陳平安就走出屋子去透口氣。
走過院子,去身后正屋對面的那條檐下長凳坐著。
灰塵藥鋪的布局,很像家鄉那座楊家藥鋪,陳平安走向那條長凳的時候,就會想起當年有位初次拜訪楊老頭的教書先生,收起了傘,也就差不多是坐在那個位置上。
遇見世間不平事,而認為是不平事者,意最難平。
換成高適真,劉琮之流,會覺得這不是什么不平事,袖手旁觀看熱鬧就行了,說不定還會借機入局,看能否分一杯羹。
換成姜尚真之流,可能會覺得這根本就不是事情,多看一眼都是耽誤修行。
陳平安對破廟圍殺之局,哪怕一場架打下來,家底大損,虧到姥姥家了,可是談不上多深刻的記恨,當然不記恨,不意味著該出拳時會手軟。
可是姜尚真可能至今都不會理解為何陳平安在藕花福地,為何對周仕和鴉兒起了殺心。
哪怕是這會兒安心酣睡的鄭大風,恐怕一樣不明白陳平安為何要插手老龍城亂局。
其實道理很簡單,雙方若是大致旗鼓相當,那么大道不合,各有行事之理,你來我往,各憑本事廝殺,陰謀陽謀,誰生誰死,陳平安都能接受。
可是曹晴朗的父母,那兩顆被周仕鴉兒隨手丟在地上的頭顱,鮮血淋漓。
還有那個死在方家子弟手上的藥鋪小姑娘。
任你丁嬰、方家有千萬個說服自己、說服兩座天下的理由和借口,這三人始終是不應該遭此劫難的。
當下,陳平安還不知道齊靜春曾經喝著李槐家里的劣酒,對李二親口說過,拳向更強者出,方是真豪杰。
只知道阿良在飛升前,曾經對他們所有人說過,任何一位真正的強者,應該以弱者的自由作為邊界。
人間悲歡離合,千千萬萬,各有苦衷福緣,世間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不會有相同的一條河流。
可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陸臺在飛鷹堡對那個“心種鬼胎”的可憐婦人說,人間無趣,不如不來。
陳平安琢磨來琢磨去,不是人間無趣,而是不愿講理的人太多了。
善人吃虧,只能安慰自己吃虧是福,只能告誡自己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而惡人為惡而不知惡,甚至是知惡而為惡。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正屋內還在推敲每一個細節,趙氏陰神熟悉老龍城勢力,所以魏羨和盧白象作為一方,陰神設身處地,作為苻家針對灰塵藥鋪進行一次次不同角度、不同兵力的攻勢“演武”,魏羨和盧白象便見招拆招。
朱斂在屋檐下翻閱著他最稀罕的某本艷情小說,沒買多久的一本新書,硬生生給他反復翻閱成一本老書了,這會兒又在那邊念叨著良心之作,良心之作啊。原來那本刻印粗糙、署名一看就很假的才子佳人小說,在尾頁上,竟然一大串同道中人的“佳作”書名,還帶有三兩句畫龍點睛的中肯點評,所以老人今夜再次合上書籍,由衷感慨道:“好人一生平安吶。”
說到這里,佝僂老人轉頭對陳平安訕笑道:“少爺,老奴冒犯了,以后會注意的。”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提醒道:“那件事情,你記得給我保密。”
朱斂愧疚道:“是老奴才疏學淺,這些天一直良心不安,哪敢泄露半點。”
陳平安不搭話了。
先前在天闕峰渡船上,陳平安尋思著想要給倒懸山寄封信到鸛雀客棧,然后讓那位掌柜的幫著送給抱劍漢子,看能否送去劍氣長城交給寧姑娘,只是每次下筆都為難,不知道該如何寫這封信,猶豫到最后,就去找了能說出口一句“世間情動當啷響”的朱斂,結果不曾想朱斂這個家伙,本以為是個風流種,不曾想還真是隋右邊眼中的老色胚,給的一些個建議,要么讓陳平安起雞皮疙瘩,要么滿頭冷汗,只好無功而返。
院中,隋右邊拔劍出鞘,屈指彈劍。
她側耳傾聽那叮咚聲。
這位一行人當中最不討喜的女子,這會兒,破天荒了有一抹笑意。
陳平安笑道:“隋右邊,你這個樣子不就挺好,干嘛一天到晚板著張臉,以后有機會的話,我介紹劍仙給你認識。”
肺腑之言,發乎情止乎禮。
隋右邊收劍入鞘,轉過頭望向陳平安,冷笑道:“狐貍尾巴這就露出來了?怎么,要不要我幫你暖個被窩?”
陳平安哈哈笑道:“可別,我啊,膽兒小。”
朱斂笑瞇瞇道:“愿隨夫子上天臺,閑與仙人掃落花,好詩好詩。少爺,不曉得你是夫子啊,還是仙人吶?”
陳平安一聽朱斂這老王八蛋的下流馬屁,就知道事情要糟,果不其然,隋右邊臉色冰冷,殺氣騰騰,大概是在想著先一劍砍死誰的緣故。
陳平安和朱斂幾乎同時就腳底抹油了,一個竄進屋子,一個跑進前邊的藥鋪。
隋右邊冷哼一聲,返回自己的屋子,裴錢已經睡著,大概是從小就習慣了一個人,怎么折騰都沒人管,又是常年被天席地的,要不就是趴在富裕門戶家門口的石獅子上,睡相實在是一塌糊涂,手腳趴開,被窩哪里留得住暖氣,隋右邊眉頭一皺,輕輕走過去,幫著挪了挪小女孩的手腳,墊了墊被角。
隋右邊點燃燈火,獨坐桌旁,寂靜無言,唯劍相伴。
陳平安今夜睡在藥鋪里,打地鋪,睡得淺。
院子里鄭大風經常會給四人喂拳。
陳平安閉著眼睛,傾聽那些拳意流淌的聲響,或輕或重,皆在心頭微微蕩漾,如叩門扉。
巷子這邊一夜無事。
苻家這點臉皮還是有的,再者大戰在即,即便有人有那實力闖入巷子,挑釁鄭大風,也等于是打苻家的臉,而如今老龍城苻家的顏面,幾乎等于云林姜氏的臉面。若非如此,苻畦不會親自出馬,約戰鄭大風于登龍臺。
關于苻畦到底能夠動用幾件仙兵一事,是先前正屋商議對策的重中之重。
苻家子弟,竟然能夠以金丹境修為使用極難駕馭、甚至有可能反噬的半仙兵,本就是一樁咄咄怪事,只是久而久之,外界就默認了。
陳平安一大早就醒過來,鄭大風蹲在正屋門口那邊喝粥,裴錢蹲一旁,竊竊私語,不知什么時候關系就這么好了。
盧白象在屋子里撫琴,有高山流水之韻。
魏羨在院子里練習從陳平安那邊偷師而來的六步走樁,隋右邊也好不到哪里去,在練習劍爐立樁。
朱斂相對厚道一些,給陳平安端來一大碗白粥,說是讓少爺嘗一嘗他的手藝,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喝過了粥,天微微亮,神清氣爽。
去開了前邊的鋪子門板,灰塵藥鋪開門迎客了,至于有沒有客人,一大清早的還真有。
陳平安開了門就在巷子里走樁練拳,一直到街巷拐角處,然后掉頭轉身,來來回回,在打拳打到第三遍的時候,有一對男女走入視線。
其中一個熟人不奇怪,另外一個不太熟卻讓陳平安記憶猶新的女子,出現得有些出人意料。
年輕人是范二,身邊是位身穿綠袍的年輕女子,當初在地底下的那條走龍道航道,兩艘渡船擦身而過,陳平安遇見過她,她還抖摟了一手凌空駕馭酒壺的本事。
范二遠遠看到陳平安,大笑著:“陳平安,敢不敢與我四境范二一戰?”
陳平安停在藥鋪門口,搖頭道:“不敢。”
“你我各自身為四境大宗師,既然狹路相逢,卻不巔峰一戰,豈不是讓世間多出一樁憾事!”
范二以一通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王八拳作為開場白,嘴上咿咿呀呀的,張牙舞爪沖向了陳平安。
陳平安伸手扶額后,只得緩緩走樁向前,配合著這個范二一起來場“大宗師之間的巔峰對決”。
所幸范二才跑出去十幾步,就給那個綠袍女子伸手扯住領口,丟到了她身后,“少在這里丟人現眼,要耍去登龍臺耍去。”
范二乖乖走在她身后,對陳平安擠眉弄眼。
陳平安停下腳步,疑惑道:“你是范二的姐姐,范峻茂?”
范峻茂一樣腰別酒壺,腳步不停,冷笑道:“我倒是不想有這么個弟弟,可管不住我爹和二娘的恩愛纏綿啊。”
范二沒心沒肺偷著樂。
陳平安心中嘆息,隨即釋然,也只有這種性子的范峻茂,才能夠讓范二真正喜歡并且敬重吧,若是賢淑安靜的大家閨秀,喜歡依舊,范二卻不至于如此打心眼欽佩他姐。
范峻茂沒有走入藥鋪的念頭,伸手一指,“范二,去里邊待著。”
范二嗷嗷叫了兩聲,屁顛屁顛跑進藥鋪,與陳平安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冒死提醒道:“節哀順變。”
陳平安驚訝道:“范小姐,你該不會是……”
不等陳平安把話說完,范峻茂點頭道:“沒猜錯,就是我。上次我們見面,你南下我北行,去的就是你家鄉驪珠洞天,所見之人,是那個楊老頭兒。對于鄭大風,他可不太上心,要他在老龍城自生自滅來著,倒是對你,專門多提了一嘴,要我有興趣的話,可以多看看。”
關于楊老頭對鄭大風的態度,鄭大風不愿在這種事上糊弄陳平安,昨夜早有明言,老頭子早就撂下狠話,要他這個不成材的弟子哪怕死了,都不可以泄露半點根腳。
故而苻南華對鄭大風的所有印象,就是驪珠洞天那個吊兒郎當的看門人。
范峻茂喊道:“范二,丟條椅子出來,記住是椅子,別給我一條板凳。”
范二應了一聲,還真是扛了條椅子到前邊鋪子,直接從大門摔了出來。
范峻茂接住后,放在了藥鋪對面的墻根,一屁股坐下后,身體后仰,椅子一翹一翹晃蕩著,她懶洋洋道:“鄭大風可能想不清楚,苻東海謀劃此事,苻畦并不知情,是苻東海這個志大才疏本事半點沒有的蠢貨擅作主張,苻畦知道一些驪珠洞天的秘史內幕,對于鄭大風是鐵了心想要拉攏的,之前還專程帶了個大長腿的娘們,好像叫苻春花來著,來這邊找鄭大風,可惜鄭大風當時拒絕了人家的好意,即便如此,苻畦只當鄭大風是一條過江龍,養在范家的小池塘里不招惹便是,可是苻東海捅了大簍子,云林姜氏那個老婆姨,又好死不死插手了,一下子將苻畦原本可以解釋、可以關起門來處理的‘誤會’,變成了姜氏的面子問題。這下子怎么辦,就有了登龍臺必須死一個人的賭戰。不然苻家前腳姜氏聯姻,后腳跟就往姜氏臉上摔了個大耳光,你要是云林姜氏的老祖宗,會怎么做?”
陳平安回答道:“兒孫自有兒孫福,面子大不過道理。”
范峻茂興許是被這個答案給驚嚇到了,摘下酒壺,“幸好我剛才沒喝酒,不然非一口嗆死。”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雖然我跟孫嘉樹有些過節,但是我覺得老龍城這些大姓氏里頭,還是孫家的生意經,最正派。”
范峻茂喝了口酒,眼神玩味,笑問道:“我們范家不入你的眼?”
陳平安笑道:“能夠教出范二這樣的未來繼承人,范家家風肯定不差的,只是那座祖宗祠堂可以說話的人,多了之后,肯定各有各的小算盤,身為家主,必須要照顧方方面面,很難……潔身自好,甚至難免委曲求全,這點道理,我還是明白的。不過在鄭大風這件事上,范家的確不夠宅心仁厚。假如,我是說假如,我以后要跟范家做生意,除非是范二親自打點,否則我就不會放心,可跟孫家做生意,反而是孫嘉樹本人不插手,我更放心。”
范峻茂歪著頭,嘖嘖道:“你也不笨啊,為什么楊老頭喜歡說你太不聰明?”
陳平安啞然失笑,“我離開家鄉也有好些年了,除了長個子,腦子也得跟著長一長吧?”
范峻茂點點頭,“長了點腦子是不假,可遇上了大事,終究還是太不聰明。”
陳平安不以為意,直奔主題道:“我們可以開始談買賣了嗎?”
范峻茂嗤笑道:“光是看鄭大風交給我的那張單子,我就知道你煉物肯定失敗了,門外漢不說,還心比天高,如果我沒猜錯,你煉化五行之水的那件本命物,品秩不低吧,煉物的口訣和丹鼎都也不錯吧?那你知不知道,除了必然不成之外,一旦失敗,積弊深重,注定后患無窮?”
陳平安臉色凝重。
范峻茂笑了,“我知道你這種人不信邪的,買賣嘛,我管你買了我家貨物后,是虧是賺,放心,一大堆天材地寶都給你帶來了。我要那顆蛟龍溝元嬰老蛟的金丹!這樣有價無市的稀罕東西,確實讓我都有些心動了,不然我不會親自跑這趟,范二來了就行。”
范峻茂痛痛快快仰頭灌了一口酒,“你想對了,我就是要宰你,趁火打劫,而且這一刀下去宰得十分之狠了,可是你陳平安能不買嗎?!”
陳平安拋出那只裝有老蛟金丹的瓷瓶,被范峻茂一把接住。
陳平安問道:“聽鄭大風說,你能夠掌控老龍城上方的那座云海,那么如果我能夠拿出更好的東西,你愿不愿意出手,無論登龍臺一戰勝負,都保住鄭大風的性命。”
“范二身上有我送他的一件咫尺物,這會兒應該已經往外掏東西了,我既然是范氏子孫,所以做生意還是要講究一點誠信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就是價格貴了點,其它挑不出半點毛病,你就算去找苻家,苻畦也只能給你差不多成色的貨物。”
范峻茂說完這些,輕輕拋著手中那只瓷瓶,微笑道:“哪怕我壞了規矩,選擇出手,估計撐死了也就只有五成可能性,保住鄭大風那條死不足惜的賤命,何況我半點都不想啊。”
陳平安剛要說話。
鄭大風已經坐在了門檻,跟陳平安一左一右,成了灰塵藥鋪倆門神,鄭大風笑道:“行了,求她沒用。”
范峻茂點點頭,手腕翻轉,瓷瓶消逝不見,“確實如此。”
陳平安再次被鄭大風強行打斷話頭,這次鄭大風甚至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不要拿出那件東西。
范峻茂眼睛一亮,“還真有好東西啊?!拿出來瞅瞅,萬一我覺得物有所值,出手也不是沒有可能,打狠架漲筋骨嘛,不是壞事。”
鄭大風猛然站起身道:“夠了!范峻茂,陳平安煉制本命物一事,真的機會渺茫?”
顯然是要轉移話題,讓范峻茂的那份好奇心不繼續蔓延。
范峻茂有些無趣,癱靠著椅子,搖晃著手中的酒壺,“真當煉制本命物,是下五境道士隨手煉幾顆養氣丹丸嗎?知道所謂的天時地利人和嗎?還是他陳平安覺得自己是那得天獨厚、洪福齊天的幸運兒,門外漢隨便找個地兒,想煉個本命物,就真能一次煉成?你陳平安要是成了,我范峻茂把眼珠子挖出來送給你。”
鄭大風轉身對陳平安說道:“那就別煉!”
鄭大風極少有如此神情嚴肅的時候,這輩子都不多。
陳平安只得點點頭,“那就算了,我知道自己的賭運。”
范峻茂站起身,“行了,那就這樣,鄭大風啊,到時候好好打,我在頭頂看著呢,記得要死得英雄氣概一些。”
鄭大風恢復原形,笑瞇瞇搓手道:“范大小姐,那天在云海上,穿啥顏色的裙子啊,這身綠袍好是好看,可偶爾也要換一身行頭嘛。”
范峻茂到底不是尋常女子,笑呵呵道:“到時候就算我光屁股站在登龍臺上,你都睜不開眼睛嘍。說不定苻畦會先一劍戳死你,猶不泄憤,再一腳踩爆你的腦袋,到時候眼珠子炸出來,砰一聲,從登龍臺飛到云海里,我再兩根手指夾住它,啪一聲,又爆了。”
鄭大風趕緊求饒道:“范大小姐,求你老人家念我一句好行不行?”
范峻茂大笑著走在巷子里,大步離去。
等到確定范峻茂已經遠去,鄭大風才沉聲道:“那顆妖丹,你知不知道在最后關頭,你只要拿出來,無論是苻畦,還是云林姜氏的人,甚至是任何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看到了都會心動,你就有機會換來一條命,你今天給了范峻茂,又能換來什么?!她出手又如何,五成可能性而已,可那是對我鄭大風一個人而言,到時候我就算被救下來,你們一行人怎么離開老龍城?”
陳平安突然笑道:“給你鄭大風當傳道人,我是不樂意的。”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坐回門檻,“你以為老子愿意?讓我一輩子在李二那邊抬不起頭的事兒。”
陳平安雙手攏袖,望著那堵墻壁,“不過要是給現在的鄭大風,當護道人,我是樂意的。”
范峻茂驀然“坐回了”那張椅子上,哈哈大笑,“看來還有一顆更加夸張的妖丹,十一境?不對,十二境大妖的妖丹!肯定是桐葉洲扶乩宗那頭大妖的金丹了,有意思有意思!”
鄭大風臉色劇變,死死盯住這個綠袍女子,“我不跟你開玩笑,你少打那顆妖丹的主意!”
范峻茂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旋轉一拳,只見身后墻壁有絲絲縷縷的霧氣彌漫,最終在她指尖匯聚成一片小巧云朵。
如果不是早有預謀,不然她還真沒辦法聽到鄭大風的這番真心話。
嘖嘖,連鄭大風這種家伙都愿意跟人掏心窩啦?
范峻茂瞇眼打量著那個年輕人。
范峻茂喝了口酒,滿臉得意,“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可以分大中小三煉,大煉的難度,不輸煉就本命物,你陳平安就別想了,給我正好,我管著你們倆頭頂的這座云海,事實上苻家不過相當于管家而已,我不在,苻家可以調用些,我在了,他就是想要動用我手指頭上的這么點小云朵,都不行。”
她抹了把嘴,遮掩不住眼中的炙熱,“給了我那顆妖丹,我可以鯨吞整座老龍城三面海水的水運,挑個好時辰,天時地利人和就都有了。怎么樣,拿出來,我可以有一半的機會讓鄭大風活命,反正這條賤命,遲早要丟的,我救他一次,關系不大。”
陳平安笑問道:“敢問范小姐,那中煉和小煉又如何?”
范峻茂一挑眉頭,“小煉不難,然后拿來泡酒喝最合適了。效果嘛,誰喝誰知道!”
陳平安笑著點頭,“好的,那我就拿來‘中煉’了,謝過范小姐提醒。”
范峻茂站起身,眼神凌厲。
鄭大風站起身,沉聲道:“范峻茂!你別忘了,我這里還有一尊陰神!你敢動手,我就敢讓你境界遲滯最少百年!”
范峻茂在藥鋪大門正對著的這段巷子,來回踱步,眼睛一直死死盯住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家伙。
到最后,范峻茂一跺腳,拔地而起,掠入那座云海,她心情煩躁至極,大喊大叫著揮袖抓起一座座云海,相互撞擊粉碎。
她折騰了半天,直挺挺后仰倒去,躺在云海上,“拿來小煉泡酒喝,這輩子都不愁了啊。”
她抹了把嘴邊的口水,開始在云海上打滾。
巷子那邊,鄭大風抹了把額頭汗水,瞥了眼不動如山的陳平安,“你膽子真是大!”
陳平安臉色不變,“你看看我后背?”
鄭大風還真跨過門檻去瞧了眼,陳平安果然汗流浹背……
鄭大風笑著坐在門檻上,感慨道:“真沒有想到當年那個眼巴巴看著門外風光的黑炭少年,會變成今天的樣子。”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小口小口喝著酒:“我自己都沒想到。”
沉默片刻。
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鄭大風想了想,“應該是都不錯吧。”
然后鄭大風給了自己一耳光,“你鄭大風跟裴錢朱斂不過待了一天,就學會拍馬屁了?”
站起身,鄭大風嘀嘀咕咕走回了藥鋪后邊的院子,喊了四人開始過招,這次畫卷四人都感覺到鄭大風帶來的沉重壓力,不太像是喂拳,反而有點拿他們四個練手的意思。
范二笑著跑出鋪子,坐在陳平安身邊,“東西都放屋子里頭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我應該不會煉制本命物了,不過想煉化另外一件小東西。你早點回去,這里不是久留之地,別給家族節外生枝。”
范二也不拖泥帶水,“回頭我再找機會,來藥鋪這邊。”
陳平安站起身,把范二送到街巷拐角處,那邊早有馬車等候,車夫正是桂花島渡船上那位金丹老劍修,馬致,本命飛劍涼蔭。
劍修之修行,練氣士甲子老洞府,百年洞府劍修猶年少。
當時老劍修馬致還難得跟陳平安吐了次苦水,若是范家愿意拿出一半家產,竭盡全力供奉他這位金丹劍修,就可以躋身元嬰境劍修了。
陳平安沒有走出巷子,笑著揮手跟老劍修打招呼,馬致亦是笑著點頭。
這天夜里,陳平安躺在屋頂上,手中拿著一枚并不時常拿出來的玉牌,怔怔望著,月色下,晶瑩剔透。
如今陳平安神仙錢不多,可家當真不算少,而這枚玉牌,是陳平安最早的家底之一,在第一次出門遠游大隋之前,就有了。
他沒有去煉制那枚水字印。
人生道路上,有些明知道是危險的坎,親身涉險都是對的,可有些誘惑,就得聽從那句老話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
陳平安將這枚玉牌放在身上,雙手輕輕覆住,閉上眼睛。
癡心劍已經借給隋右邊,可沒有隋右邊,對于陳平安來說,那把劍仍是遠遠不夠,可惜那把長氣劍已經留在了藕花福地,不然是可以用來迎敵的。
如果有人能夠借我一把劍就好了。
可是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美事。
直到節氣大寒的前一天,灰塵藥鋪依舊云淡風輕,一個客人都沒有。
但是客人沒有,一艘顯得空蕩蕩的跨洲渡船,卻停在了孤懸海外的那座島嶼渡口。
老龍城城主苻畦,云林姜氏那位劍修老元嬰的教習嬤嬤,還有桐葉宗嫡傳弟子杜儼,竟然并肩而立,等待那艘渡船有人走下。
最終,只有一位不起眼的老者走下渡船。
若是當初追殺扶乩宗大妖的三人在場,就會認出此人身份。
桐葉宗姓杜的那位中興之祖。
衣衫素樸的老人慢悠悠下了渡船,見著了渡口眾人,倒也和和氣氣打過了招呼,說過了有的沒的寒暄話語,沒有絲毫姜尚真所謂“桐葉宗那個老變態”的暴戾氣焰。
但是當老人望向老龍城方向,一開口說正事,就立即讓眾人覺得山岳壓頂了,“是個九境武夫?”
苻畦苦笑道:“正是。”
老人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大驪王朝授意,你老龍城苻家,送了我們桐葉宗四艘倒懸山航線的渡船,禮不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