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人忽然而來,忽然而去。
就這么將陳平安一個人晾在了大坑邊緣,既沒有跟陳平安說如何離開這座藕花福地,也沒有說這場觀道到底何時結束,至于什么飛升福緣,天下十人,老道人更是提也沒提。
不過老道人毫無征兆地離開,雖然給陳平安留下了一個天大的爛攤子,但是讓陳平安如釋重負,松開了那根幾乎快要繃斷的心弦,踉踉蹌蹌,晃蕩了幾下,最后實在撐不住,干脆就那么后仰倒地。
沒了一口純粹真氣死死撐著,先前被丁嬰陰神一劍打入地底下的傷勢,徹底爆發出來,陳平安就像躺在血泊當中,不斷有鮮血流溢而出。
可陳平安眼中的笑意,很快意。
有初一和十五護在身邊,丁嬰已死,四下無人,陳平安很奢侈揮霍地使出最后一點氣力,摘下養劍葫,顫顫抖抖放在嘴邊,強行咽下一口酒水,債多不壓身,這點疼痛簡直就是撓癢癢,陳平安只是覺得這會兒不喝酒,可惜了。
陳平安并無察覺,身上這件法袍金醴上,胸前居中那條金色團龍的雙爪之間,那顆原本雪白的碩大珠子,裝滿了濃郁的雷電漿液,還有肩頭兩條較小金龍的爪下、頜下,兩顆稍小的珠子,也有了幾縷閃電縈繞。
只不過金醴的變化,比起陳平安這副身軀翻天覆地的異象,不值一提。
最徹底的脫胎換骨。
先前在雷池中浸泡,使得陳平安皮肉下的骨骼,有了幾分金玉光澤,這是修行之人所謂“金枝玉葉”的征兆。
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也。
陳平安渾渾噩噩,迷迷糊糊。
好似半睡半醒地做了個夢。
夢中有人指著一條滔滔江河,問他陳平安,要不要過河。
那人自問自答,說你陳平安如果想要過河,能夠不被大道約束,就需要有一座橋,到時候自然就可以跨河而過。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蹲在河邊自撓頭。
本心在此,做不得假。
那人便說無巧不成書,又說你陳平安不是已經學了某人的圣賢道理嗎?難道讀書知禮,時時刻刻,事事人人,你陳平安憋在肚子里的那些道理,只是一句空話?
陳平安埋怨,不會隱藏情緒,“學了道理,與橋有什么關系?”
那人也未明說為什么,只說如何做,“你在心中觀想一座橋的模樣,隨便哪座橋都行,你小子年紀不大,走過的地方卻不算少,放心,只要是一座橋就行,沒有太多講究,哪怕是南苑國京城內的那些,都無所謂。觀想之時,不用拘束念頭,心猿意馬,莫要怕它們,只管松開心念,越多越好,要的就是精騖八極,神游萬仞。”
不知自己身處何方的陳平安在河邊,“閉上”眼睛。
沒來由想起了那座云海中的金色拱橋,長長的,仿佛沒有盡頭。
陳平安看不見那個老道人,不管他怎么尋找,都注定找不到老道人的蹤跡。
于是陳平安就不會看到,那老道人瞥了眼長河上方的云霧繚繞,臉色古怪,更聽不到老道人罵了一句陳清都盡給自己找麻煩,罵了一句老秀才不是省油的燈,最后稱贊了一位后輩的眼光和魄力,以及緬懷一位不算人的山河“故人”。
陳平安瞪大眼睛,看到自己腳邊,到長河對岸,依稀出現了一座金色拱橋的輪廓,但是飄忽搖晃,并不穩固。
手中多出一本書籍,上邊寫著某位老人的道德文章,記載著一位儒家圣人從未現世的順序學說。
每一個字,紛紛從書籍中脫離而出,金光熠熠,飄向了那座陳平安觀想而成的金色拱橋。
一字如一塊磚石。
只可惜書籍之中,仍有小半文字死氣沉沉,尤其是中后篇幅的書頁上,字字巋然不動。
不管如何,大河之上的金色長橋,如人有了一股子精氣神支撐,終于結實了起來。
但是距離最終建成,能夠讓陳平安行走渡河,還是差了一些,差了血肉,差了很多。
這就像一個人,若是光有魂魄而無肉身,那就是一副白骨,孤魂野鬼,見不得陽光,進不了陽間。
再就是長橋之長,以及雄偉程度,出乎意料,所以那本書籍上的文字,才會不夠用。
老道人吩咐道:“走上一走,試試看會不會塌陷。”
陳平安搖搖頭,憑借直覺答復道:“肯定會塌。”
老道人沒有質疑陳平安,一番思量,便走出自己打造的這方小天地。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大坑邊緣,陳平安猛然坐起身,哪里有什么長河,更沒有那個老道人。
天地茫茫而已。
身邊兩把飛劍,初一和十五。
雖然不是陳平安的本命飛劍,但是一路跟隨陳平安遠游,朝夕相處,相依為命,早已心意相通。
一個沉默,一個愧疚。
陳平安系好養劍葫,伸出雙手,輕拍了兩把飛劍,安慰道:“我們仨都還活著,就很好了。再說了,下次我們肯定不會這么憋屈,何況如果不是你們幫忙擋著,我可撐不到魂魄離體的那一刻……”
陳平安止住話頭,因為他發現初一和十五,一個愈發沉默,一個越發愧疚。
陳平安站起身,一拍養劍葫,一邊走一邊嘀咕道:“你們先回這里,咱們要趕緊入城,去找蓮花小人!這一路上,未必順遂,沒了你們,我現在跟人打架,真沒什么底氣,如果不好好修養個十天半月,別說這個老魔頭,就是那個會御劍的孩子,都輕松不了,稍后說不得就要你們倆幫著開道。”
兩把飛劍回到養劍葫內。
陳平安獨自走向南苑國京城。
隨著距離城頭越來越近,法袍金醴就逐漸從金色,再度變成了一襲雪白長袍。
陳平安心中了然,回望一眼。
身后以牯牛山為中心的戰場,靈氣盎然,盤桓不去,在這座天下,應該是最大的“洞天福地”了。
當然,同樣武運濃郁。
如果不是急著返回城中尋找蓮花小人兒,其實待在原地,收益最豐。
不過陳平安抬頭看了眼遠處的城頭,如果自己好處占盡了,很容易成為天下共敵。
至于在眾目睽睽之下入城,會不會有危險。
陳平安走在寂靜無人的官道上,一步就能飄掠出十數丈。
先前說那些話,主要還是安慰失落的初一和十五,事實上這時候若是誰敢攔路,還要糾纏不休,那么陳平安手持長氣,道理就只會在他這邊。
見識過崔姓老人在竹樓的那種身前無敵。
與親手打敗一個“天下”無敵之人,是兩種境界。
牯牛山都給打沒了,何來的第二聲敲天鼓,又談什么飛升之地。
京城墻頭那邊,便是嬉戲人間的周肥,都有些心情沉重。
總不至于大家這一甲子都白忙活了吧?
隨著那座天上雷池散去,撥開云霧見大日,大放光明,樊莞爾舉起那把鏡子,熠熠生輝,鏡面上,映照得她容顏絕美。
就在樊莞爾要收起銅鏡之時,她突然發現鏡中的自己,笑意吟吟,而自己分明沒有任何笑容才對。
鏡中“樊莞爾”笑著嘆息。
樊莞爾心中便響起一個心聲,“癡兒唉。”
如遭雷擊。
燙手一般,樊莞爾丟了銅鏡,雙手抱住刺痛欲裂開的腦袋,滿臉苦色和淚水。
城墻遠處,鴉兒小心翼翼喊了一聲周宮主。
周肥轉過頭,發現她身上那件青色衣裙,自動脫落,晃晃悠悠,如歌姬姍姍而舞,自顧自憐,旁若無人。
周肥冷笑道:“到了我手上,還想走?”
周肥伸手一抓,衣裙肩頭處,凹陷出一個手印,青色衣裙依舊向右邊飄蕩而去,不斷撕扯,最后發出絲帛撕裂的聲響,周肥手中多出一塊破錦緞,皺了皺眉頭,“裝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這老婆姨的神魂,能躲藏到什么時候!到底在圖謀什么!”
周肥手中的破碎衣裙,越來越多。
他與陸舫,都知道這個童青青在浩然天下的根腳。
太平山的太上師祖,為了將她過剛易折的心性扳回來,不希望她一往無前,處處豪賭,在將她丟入藕花福地之前,還以名副其實的仙人神通,暫時顛倒了她的道心,使得她變得仿佛天生怕死,希望她在兩個極端之間,體悟大道,最終破開生死關,成功躋身上五境。
由于這一輩子的謫仙人童青青,極其畏死,躲來躲去,是情理之中。
可若是這么一個怕死的人,若是全然不去珍惜自己習武天賦,肯定不合常理。
那么童青青的殺招到底是什么,一定很有意思。
鏡心齋的老人,與童青青恩師同輩甚至更高一輩的,對童青青都寄予厚望,她過目不忘,要說博學,恐怕僅次于丁嬰,武學天賦更是驚才絕艷,如果不是性子實在太過綿軟怯懦,童青青極有可能就是丁嬰之下的江湖第一大宗師。
看似正邪對立、其實暗中結盟的丁嬰一死,俞真意殺種秋的心思肯定就要淡了,而且已經得了丁老魔的那頂銀色蓮花冠,前三甲之列,穩穩占據一席之地,俞真意又不愿飛升,肯定不會畫蛇添足,以免成為眾矢之的,畢竟與丁嬰聯手設置這么大一個局,針對所有宗師,俞真意已經犯了天大的忌諱。
目前只是俞真意戰力無損絲毫,才讓人不敢與他撕破臉皮,談一談江湖道義。
最少種秋和磨刀人劉宗,還有躲躲藏藏的童青青,必然對俞真意印象很差。
所以周肥其實并不愿意在這個時候,跟童青青撕破臉皮,但是這件青色衣裙,以及云泥和尚去跟南苑國皇帝討要的那副金身羅漢,都是必須要拿到手的福緣,前者是為了帶走魔教鴉兒,用來磨礪兒子周仕的心性,后者是為了換取一件法寶,送給陸舫,之后一甲子,春潮宮沒了他周肥,可還有鳥瞰峰劍仙與春潮宮同氣連枝,周仕的武道登頂之路,就沒了后顧之憂。
歸根結底,還是他這樣的大修士,太難產下子嗣了,尤其是他們玉圭宗姜氏,一脈單傳都多少年了。
一個光頭老者背著一個大行囊,登上城頭,快步如飛,正是脫了袈裟離了金剛寺的云泥和尚。
經過捂住腦袋蹲在地上的樊莞爾身邊,老人好奇瞥了眼,不知這位鏡心齋的年輕仙子,如此痛苦為哪般。
但是當老人見到了周肥“手撕”青色衣裙的一幕,不再是和尚的老人,怒喝道:“周肥!”
周肥譏笑道:“老禿驢,你真以為這衣裙當年找上你,懷了什么好心?不過是童青青這老妖婆的算計之一,給她糊弄了大半輩子,還要執迷不悟?衣裙是四件法寶福緣之一,這不假,可里頭當中空無一物?鏡心齋童青青的魂魄早就藏在其中。”
老人不為所動,瞪圓了一雙眼睛,好似寺廟大殿內的金剛怒目,“要你管?!說好了你帶著‘青青姑娘’離開這座天下,我給你拿來這副羅漢金身,你周肥敢食言,我就敢殺你!”
周肥給逗樂了,“你一個老禿驢,喊一件衣裙青青姑娘,好意思嗎你?”
老人一時語塞,有些心虛。
周肥指了指遠方的樊莞爾,目露贊賞,“這位童青青的嫡傳弟子,鏡心齋的未來主人,恐怕就是童青青這一世謫仙人的肉身皮囊!她當年先是返老還童,與俞真意一般無二,貌若稚童,再舍了境界修為不要,順流生長,成為樊莞爾這般的年輕女子,加上敬仰樓幫著她瞞天過海,你我,天下人,甚至包括丁嬰,都給她糊弄了!”
周肥哈哈大笑,“連自己也騙,童青青,算你狠!罷了罷了,皆是外物。”
周肥一揮衣袖,任由青色衣裙飄走。
沒了青色衣裙,也就意味著想要那副金身羅漢,只能從云泥和尚手中硬搶。
但是周肥一番權衡利弊,竟是兩樁福緣都舍了不要,只要那第三大宗師的一個名額而已。
一樣可以帶走魔教鴉兒。
在這座藕花福地,對于在浩然天下是練氣士的謫仙人而言,一個是螺螄殼里做道場,束手束腳,一個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無從下手。
那個陳平安的出現,打亂了所有布局,丁嬰尚且能死,這座天下還有誰敢說自己不會死?
周肥擔心自己陰溝里翻船,到時候連他都給人宰了。雖說不妨礙自己離開藕花福地,可是損失就有點大了。
目前最大的問題,在于天下十人當中,目前只死了兩人,一頭一尾,丁嬰和馮青白。
還剩下八個,這意味著還需要死掉五個,恐怕那封密信上的承諾,才能生效。
陸舫不愧是這位姜氏家主的多年好友,很快就想通其中關節,“放心,之后六十年,有我盯著,周仕肯定可以躋身前三甲。”
周肥破天荒選擇主動退讓一步,云泥和尚當然不愿、也不敢咄咄逼人,跟隨那“青青姑娘”,一起來到樊莞爾身邊。
她雙手使勁揉著眉心。
然后這位年紀輕輕的絕色美人直起腰,雙手拍了拍臉頰,啪啪作響。
樊莞爾伸出兩根手指,捻住身前那件青色衣裙的衣領,抖了幾下,穿在自己身上后,又一把扯開,隨手將它丟給那個摸不著頭腦的老和尚,她笑道:“放心,你所謂的青青姑娘還在,你只要去牯牛山那邊待著,她很快就可以恢復生氣。她本就是這件衣裙的真正主人,我的魂魄不過是借住了幾十年而已,而且寄居之后,就被我自己封禁了,與死物無異,如此一來,才不容易被丁嬰發現。所以你這么多年,與這件衣裙說了什么,是佛話,還是情話,反正我一個字都沒聽到。”
老和尚懷捧衣裙,有些臉紅。
樊莞爾瞇起眼,陷入沉思,不再理睬這個早早動了凡心的和尚。
記憶一點一點恢復,如一股清泉流淌進入心田,卻被她刻意擱置在心湖角落,先不去管。
而是以純粹的“鏡心齋弟子樊莞爾”開始復盤。
師姐周姝真代師收徒,將年幼的自己接回去,在宗門禁地鏡心亭,樊莞爾只是拜了三拜那幅畫卷。
她曾是天底下最想要見到“童青青”的人,于是周姝真最終送給了她一把銅鏡。
她學了白猿背劍術,被江湖譽為“有無背劍,是兩個樊莞爾”。
但是樊莞爾發現這門絕學,最后一劍,在這座天下好像根本就沒有人用得出來,既沒有那樣的劍,也沒有那樣的武夫體魄,但是當初周姝真仍然執意要她精研這門白猿背劍術。
因此當初在白河寺,謫仙人陳平安才會感到奇怪,為何樊莞爾明明“近乎大道”,卻像是在負重行走,走得極其拖泥帶水,因為神魂缺了大半,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如何能夠靈動得起來。
樊莞爾也曾在橋上,詢問太子魏衍,是否經常出現似曾相識的人和事。之后在太子府第,原本修為是天下第三的老廚子,也一眼看出了樊莞爾的古怪,只不過當時老人誤以為她只是某位“謫仙人”的再次轉世,所以相對容易被“鬼上身”,身上才會縈繞某些氣息。
想到兩次鬼使神差地主動去找陳平安。
樊莞爾咧嘴一笑,好嘛,什么樣的來頭,才有本事讓太上師叔祖答應讓他附身自己?涉險降臨藕花福地,就為了給那個陳平安示警?只可惜這方天地的規矩太大,想要鉆漏洞可不容易,所以那兩次,“樊莞爾”都只能干瞪眼,無法說出半個字,而那個陳平安,大概也只是將自己當做了瘋女人?
“樊莞爾”一腳踩在墻頭廢墟上,身體前傾,一條胳膊抵在腿上,眺望遠方,笑意濃郁。
當時在夜市上,她與陳平安附近的一張桌子上,看似是凡夫俗子在罵街,雙方拍桌子瞪眼睛的,罵什么一門老鴇娼婦,事不過三,不然就要直接在對方家里開妓院之類的。
真正的深意,當然是那個“事不過三”。
不過那些罵人的話,可真不講究,一聽就是那個臭屁小道童的措辭,這次返回浩然天下,哪怕太上師祖攔著自己,也要跟那個早就看不順眼的小屁孩,好好說道說道。這九十來年,丁嬰幾次與自己巧遇,應該不是小道童擅作主張,可是那次給兵符門門主抓走,她敢斷言,絕對是那個最記仇的小王八蛋在捉弄自己,雖然有驚無險,可回頭想一想,也十分惡心人啊。
而且因為附身一事。
最關鍵的是,太上師祖壞了藕花福地的規矩,也害得“鏡心齋童青青”的所有謀劃,付諸東流。
小道童搶在童青青拿到銅鏡和青色衣裙的魂魄之前,迅速定下了最終的榜上十人。
還是說一輩子都扣扣搜搜的太上師祖,遇上了大財主,所以不在乎那筆錢財了?打算直接砸錢將自己拎出藕花福地?
樊莞爾,或者說是童青青視線中。
那一襲白袍已經臨近城下。
不對,準確說來,她現在應該已是太平山道姑黃庭,不再是一團漿糊的牽線傀儡樊莞爾,更不是那個膽小怕死的童青青。
她喂了一聲,高高抬起手臂,向城外那個家伙伸出大拇指。
這是名動桐葉洲的太平山道姑,生平首次敬佩一個比自己年紀小的男人。
陳平安抬起頭,看著古怪且陌生的樊莞爾,皺了皺眉頭。
他只是望向種秋,兩人相視一笑。
在陳平安心目中,不管是哪里的江湖,就該有宋雨燒和種秋這樣的江湖人在,那才算是江湖。
黃庭一挑眉頭,笑意更濃,“有個性,我喜歡!”
城外是停下腳步的陳平安。
城頭上,躋身榜上十人的,分別有湖山派掌門俞真意,已經戴上了那頂銀色蓮花冠,身邊懸停有一把琉璃飛劍,拿出了一把玉竹折扇,每一支扇骨上邊,都以蠅頭小字,記載了一門武林絕學。
種秋,神色釋然,趴在破敗城頭上,雙肩松垮耷拉著,不像是平時的那個南苑國國師了。
春潮宮周肥。
神色肅穆的北晉大將軍唐鐵意,拇指一直在摩挲著煉師的刀柄。
磨刀人劉宗。
捧著軟綿綿青色衣裙的云泥和尚。
程元山不知躲在京城何處。
第十的游俠兒馮青白,已經死在好兄弟唐鐵意的煉師刀下。
第一的丁老魔,則死在了那個叫陳平安的謫仙人手中。
十人之外,城頭上還有氣勢渾然一變的黃庭,她雖然不在十人之列,但現在恐怕連周肥都不敢挑釁她。當神魂與肉身融合后,她的容貌開始出現變化,本就絕美的容顏,又增添了幾分光彩,愈發傾國傾城。
鳥瞰峰陸舫,準備在藕花福地繼續逗留一甲子,既為自己的道心,也為好友之子,擔任他的半個護道人。
簪花郎周仕,所思所想,除了離別在即的傷感,也有對六十年后的美好憧憬。
魔教鴉兒,即將被周肥帶出這座天下,丁嬰一死,她是最心如死灰的一個。
此時此刻,當所有人看到那個年輕謫仙人,停在城門外的官道上。
俞真意眼神晦暗,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種秋會心一笑。宰了丁老魔的人,就該如此霸氣!就像是在說你們都看到了,與丁嬰一戰,我陳平安受了傷,誰想趁火打劫,盡管來,下了城頭,我們再分生死。
磨刀人劉宗唉聲嘆氣,背靠著墻壁,正犯愁呢,見過了牯牛山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戰,他是真沒精氣神去趟渾水了,覺得沒啥意思。如果這次還有機會走下城頭,安然返回科甲橋的店鋪,不然以后就老老實實當個富家翁得了,最多挑一兩個順眼的嫡傳弟子,莫作他想嘍。
龍武大將軍唐鐵意眼中掠過一絲怒氣,只是猶豫片刻,干脆閉目養神,眼不見心不煩。
最后陳平安就這樣徑直走過城門,漸漸遠去。
俞真意漂浮而起,踩在那邊琉璃飛劍之上,就要去往牯牛山。
那些從天下各處聚攏而來的充沛靈氣,已經開始四處流散,他俞真意一個修道之人,豈能錯過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
靈氣不同于虛無縹緲的天下武運,不挑人,只要有本事,誰都能攬入懷中。
唐鐵意盯上了精神萎靡的磨刀人劉宗,沿著走馬道緩緩前行。
劉宗悚然,蹦跳而起,罵罵咧咧道:“好你個唐鐵意,敢把我當軟柿子捏?!”
黃庭則盯上了看不順眼的周肥。
春潮宮宮主在這塊福地的所作所為,鏡心齋童青青可以忍,太平山道姑黃庭可忍不了!
在樊莞爾眼中,那是一把普通的銅鏡,可是在黃庭手上,大有玄機,她以氣馭物,將地上的銅鏡抓在手中,她以手指重重敲擊鏡面,砰然碎裂,鏡面破碎之后,露出幽綠深潭一般的異象,黃庭伸出雙指,好似捻住了某物,往外一扯,竟是被她扯出了一把帶鞘長劍!
她可是桐葉洲第三大宗門太平山的天之驕子,未來的宗主,只要躋身上五境、必成十二境仙人的黃庭!
這要是還沒點家底,就太不像話了。
一瞬間,周仕和鴉兒面面相覷,因為兩人都感覺到了如芒在背。
兩人猛然轉頭。
剛好與那個望向城頭的白袍謫仙人對視。
周肥笑罵道:“丁老魔這個心比天高的家伙,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害慘我了。”
周肥轉頭望向陸舫,后者亦是無奈,“除非此人跟你一起飛升,否則他留在藕花福地的話,周仕肯定危險。”
周肥捏了捏下巴,善緣難結的話,那就要另做一番打算了。
只是就在此時,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抬頭望天。
云海破開一個金色大洞,一道光柱轉瞬落在城頭。
眨眼功夫。
恐怕除了城頭這些謫仙人和宗師,京城都不會有人注意到這一幕。
眾人視野中,出現一個矮小道童,手里拎著一只小巧玲瓏的五彩撥浪鼓,卻背著一只巨大的金黃葫蘆,幾乎等人高,顯得極為滑稽。
黃庭看到了這個小不點后,呦呵一聲,便不再管周肥了,大步走向這個在浩然天下就很惹人厭的某人座下道童。
小道童瞥見殺氣騰騰的黃庭后,白眼道:“我這次下來,可不是來打架的啊,你要是太過分,惹惱了我師父,就不怕你那太上師祖,白白為你護道這么多年?”
黃庭若還是那個來藕花福地之前的太平山道姑,只會撂下一句那是我家祖師的事情,然后該出手還是出手,只是這會兒,她咧咧嘴,一臉咱們到了浩然天下走著瞧的表情。小道童還以顏色,同樣咧咧嘴,不以為然,跟小道爺我比靠山?一座太平山還是小了點吧?又不是中土神洲的龍虎山。
小道童潤了潤嗓子,挺起胸膛,大步走在這座城頭走馬道上,嗓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規矩有變,對你們來說是天大的好消息,最后一次上榜的十人,活下來的,都可以飛升,不愿意離開這座天下的,等我敲響第二聲鼓聲之后,第三聲鼓響之前,自己離開城頭就行,當然了,哪怕不飛升,走下城頭的人,還是能夠拿到手一件法寶。”
“記住啊,在城頭飛升之人,肉身會被留在這座天下,只以魂魄去往另外的地方,保留所有記憶,別覺得重頭再來,全是壞事,其中玄妙,以后自己體會。”
小道童趾高氣昂,走得大搖大擺,“榜上的前三甲,就更有福氣了,第二的俞真意,如果選擇飛升,可以帶走三人。第三的周肥,可以隨意帶走一人。我家老爺發話了,丁嬰除外。這些被帶走的人,可以肉身一起離開。”
“嗯,好像很多人一頭霧水,不用奇怪,你們實力太差,根本沒資格參與其中,心存僥幸的話,就只有那個馮青白的下場。”
說到這里,小道童對黃庭嘿嘿笑道:“你說氣不氣人,你本來實力可以躋身前三甲的,唉,人算不如天算,沒辦法的事情。誰讓你們太平山勾搭那兩個外人,先壞了規矩,我家老爺當時可是很生氣的。”
黃庭扯了扯嘴角。
小道童歪著腦袋,凝視著她那張臉孔,火上澆油道:“黃庭,你說你咋這么臭不要臉呢,浩然天下,你模樣可沒有現在一半好看……”
小道童好像給人在后腦勺一敲,突然摔了個狗吃屎,也不覺得丟人現眼,站起身拍拍道袍,與黃庭擦肩而過的時候,做了個鬼臉,然后繼續說道:“最后說一條代代相傳的老規矩,今兒的事情,對外就不要輕易宣揚了,你們心里有數就好,當然,實在憋不住,跟極少數人提及,不礙事。”
一口氣說完這些,小道童舉起撥浪鼓,輕輕晃蕩。
沒有任何天地異象,就是輕輕咚了一聲。
這就算是第二聲敲天鼓?
俞真意踩在琉璃飛劍之上,對著小道童打了一個稽首,“拜別仙師。”
小道童面對這位外貌上的“同齡人”,態度不太一樣,多了幾分正經,老氣橫秋道:“去吧,人各有志。我家老爺對你,算不得失望,所以請好好珍惜下一個甲子。”
俞真意破天荒露出一抹激動神色,御劍遠去,去往牯牛山戰場遺址,大肆汲取天地靈氣。
有望出關之后再度破境,便是對敵陳平安,興許都有一戰之力。
種秋笑問道:“劉宗,你怎么說?”
磨刀人劉宗想了想,笑道:“鋪子以后勞煩國師幫我賣了吧,相信以種國師的手段,早已曉得了我相中的那幾個年輕人,到時候分了銀子送給他們幾人。”
種秋點點頭,“不難。那么就此別過?”
劉宗嘆了口氣。
種秋抱拳。
劉宗趕緊抱拳還禮,忍不住問道:“種國師,你不一起離開?走了之后,說不定還有機會回來,可要是這次不走,就再沒有機會飛升了啊。”
種秋搖頭道:“吾心安處即吾鄉。”
劉宗始終抱拳,一直沒有放下。
種秋笑容和煦,輕輕按下劉宗的手后,轉身就此離去,走下城頭。
小道童瞥了眼種秋的背影,搖搖頭。
唐鐵意快步跟上了種秋。
那云泥和尚一步跨出城頭,飄落于城外,懷捧著青色衣裙,往牯牛山方向快速奔去。
城頭之上,已經所剩不多。
周肥對陸舫說道:“先帶著周仕去躲一躲,最好離開南苑國,越遠越好。我一旦離開藕花福地,沒人攔得住那個陳平安。”
陸舫和周仕沒有猶豫,就此掠下城頭,繞過牯牛山,去往南苑國邊境線。
到最后,只剩下四人,背著巨大葫蘆的小道童,太平山黃庭,玉圭宗“周肥”,藕花福地土生土長的劉宗。
小道童看了眼城中某座石橋下,那里躲著臂圣程元山,他充滿了譏諷,打了個哈欠,隨意搖晃撥浪鼓,第三聲鼓響。
不出現在這座城頭,程元山就等于竹籃打水一場空,無法飛升,也無額外的機緣。
一道璀璨光柱激蕩降落,將劉宗籠罩其中,整個人瞬間消逝不見,什么都沒有留下。
小道童對周肥明顯刮目相看,多泄露了一點天機,輕聲道:“那個陳平安,不用擔心他在這里胡作非為,呵,他還有苦頭吃呢。”
周肥一臉恍然,微笑道:“謝了。”
第二道光柱落在人間,周肥比劉宗滯留時間更久,身影模糊,還有閑情逸致對那黃庭揮手作別。
小道童笑瞇瞇望向皺眉不語的太平山道姑,“是不是很憂心自己的處境?”
黃庭冷笑道:“你回去告訴我祖師,不用花錢,最多十年,隋右邊做不到的,我做得到,到時候就是我破境之時,我要肉身飛升,返回浩然天下。”
小道童笑容玩味,腳尖一點,背著那么大一個金黃葫蘆,開始懸空“飛升”,沒有光柱傍身,歪歪扭扭,好似狗刨一般,緩緩向天幕游去……
黃庭瞥了一眼就不愿再看那幅畫面,這種幼稚勾當,也就這個小兔崽子做得出來。
南苑國京城內,有個枯瘦小女孩,賣了書籍,買了兩件衣裳,其余銅錢,點了一大桌子只會在夢中出現的美食,狼吞虎咽,生怕吃慢了,就是吃了大虧,坐在椅子上,需要高高踮起屁股,才能夾到桌對面的美味菜肴,她滿臉油膩,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幸福過。
一個名叫曹晴朗的孩子,被一隊官兵帶去了衙門,大堂外邊鋪著四條草席,蓋著四張白布。孩子癡癡呆呆蹲在那里,一言不發。
一座橋下,臂圣程元山還在苦苦等候,等著震天響的第二次鼓聲。
有個寒族書生,聽說不遠處死了人后,被好友強拉著跑去湊熱鬧,早已被百姓圍得水泄不通,書生只聽說是個漂亮女子,他想著等到她回來后,一定要與她說一說這樁慘劇,最重要是要她少出門,如今兩人拮據一些,不打緊的,不用她串門走親戚,跟人借錢為他購買書籍。
一路飛掠,回到了那條大街,拐入小巷后,陳平安腳步沉重。
入城之時,哪怕城頭上站著那么多宗師。
陳平安仍然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無敵之姿,穿白衣,懸酒壺,持長劍,瀟灑而過。
可是此時此刻,面對一座不過貼了廉價春聯的市井宅院,陳平安幾次抬手,又都落下,沒有敲門。
陳平安并不知道。
老道人就站在他身后,看著他。
老道人要“知道”兩件事。
你陳平安如何認識自己。
又會如何看待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