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看著這個眼神冰冷的枯瘦孩子,哪怕她還只是個孩子,遠遠不是朱鹿那般歲數,可陳平安心中還是由衷厭惡。
陳平安不再看她,轉頭望向宅邸后門那邊,貌似和藹孱弱的老管家,剛好牽著小主人的手跨過門檻,轉頭向陳平安這邊看來,兩者視線交匯,陳平安輕輕點頭致意,那人略作猶豫,點頭還禮。
一切盡在不言中。
若是今天陳平安不出現,這個枯瘦孩子早就悄無聲息地死了。
而且這位老人,顯然也愿意對一位看不出深淺的同道中人,主動給予善意,選擇不再懲罰那個不知感恩的貧苦小雜種,任由陳平安處置。
陳平安收回視線,對孩子說道:“以后別再來了,不然你會死的。”
小女孩咧咧嘴,不說話。
陳平安轉身離去。
枯瘦女孩朝陳平安消失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還不忘對高墻大門也吐了一口。
只是做完這兩個充滿怨恨的小動作后,本就饑腸轆轆的她愈發饑餓,有些頭暈目眩,她沿著原路返回,盡量沿著墻根行走,別說是道路中央,她甚至不會讓路上的馬車和行人,多看自己一眼,惹惱了他們,才是真的會死的。
至于那個身穿雪白袍子的男人,她不怕。
她對于惡意,自年幼記事起,她就擁有一種敏銳的直覺,誰可以惹,誰不可以,她掂量得很清楚。
陳平安其實沒有遠去,就在暗中默默觀察這個渾身是刺的小女孩。
她一路走走歇歇,有氣無力地走著,路上她謹慎張望之后,等待片刻,就嫻熟翻墻,偷了一戶人家的腌菜,狼吞虎咽,快步跑出小巷,之后口渴,便又偷翻入墻,躡手躡腳,從水缸勺了水,重新蓋上蓋子之前,她迅速從地上抓了一把泥土,灑入水缸,這才悄悄離去。
陳平安看得出來,枯瘦小女孩的腿有點瘸,還經常伸手去揉肋部,多半是以往做這些壞事的時候,吃過苦頭。
就在陳平安打算離去的時候,小女孩來到了一處雞鳴犬吠、滿是糞泥的陋巷地帶,有一撥站姿歪斜的男人在那邊等著,好像就是在等她的到來,男人歲數都不大,有十三四歲的少年,最大不過二十歲出頭,吊兒郎當,流氓痞氣,其中一人,見到了小跑向他們的枯瘦女孩,二話不說就一腿踹去,沒輕沒重的,若是踹結實了,估計能把小女孩踹飛出去,好在那女孩好像早有預料,卻也不是躲避,而是在奔跑途中,有意無意放慢了一些速度,給踹中了,卻被踹得不重,然后毫無破綻地后仰倒去,掙扎一番,神色慘然地站起身,望向那些人的眼神和神態,充滿了仿佛天生就會的諂媚和討好。
一位應該是領頭的壯碩地痞,不愿意浪費時間,便讓小女孩帶路。
一行人繞來繞去,花了不少時間,才找到一間荒廢已久的破宅子,小女孩往里頭悄悄伸了伸手指,那痞子頭目獰笑道:“如果指錯路,等下打斷你的腿!”
她使勁搖頭,然后怯生生伸出雙手,捧在心口。
那痞子先是做了個江湖黑市的動作,身旁眾人開始去圍困這棟宅子。
那人沒有摻和其中,丟了七八顆銅錢在小女孩手上,陰惻惻道:“小賤種,剩余的一半銅錢,不巧了,哥身上沒帶,先欠著?要不要等下辦完事情,跟哥回家拿去?”
小女孩使勁搖頭,抖了抖,將所有銅錢滑到一只手心上,另外一只手,拿起三顆,遞給那痞子。
那痞子樂得不行,小丫頭片子,還挺上道啊,揮揮手,一些原先打算繼續戲耍她的念頭,便沒了興致。
那小女孩倒退而去,對男人低頭哈腰了數次,這才轉頭跑開。
小女孩身后的那棟宅子,有人發出震天響的哀嚎聲響。
小女孩只是一邊奔跑一邊快速攤開手心,看著那幾顆銅錢,稚嫩卻枯黃的小臉龐,驀然笑開了花。
洞天下墜、天地接壤的龍泉郡,就像一塊靈氣充沛的福地,引人垂涎。
周邊數以萬計的妖怪精魅,經過兩年多時間的遷徙,逐漸開始依附各大山頭,形勢趨于穩定,
其中僅是金丹境的大妖,就有三頭之多,無一例外,各自都曾是叱咤風云的一方巨擘,至于是否有元嬰大妖隱匿其中,不愿過早暴露,暫時不知。
因為各種原因,半途夭折、暴斃的,以及不守規矩被大驪朝廷鎮壓斬殺的,總計接近千余,不過中五境妖魅,死亡數目不大,多是剛剛踏足修行、只憑本性兇悍行事的末流妖族。
妖族之中,有資格獲得大驪朝廷頒發的太平無事牌,屈指可數。
為此依附各大山頭、擔任供奉或是山門護法的妖族,或是自掏腰包,削尖了腦袋與官府打點關系,或是祈求府邸主人向大驪示好,無非還是一個有錢能使鬼推磨,這項收益,讓措手不及的大驪戶部眉開眼笑,順帶著與兵部原本有些僵硬的關系,開始有所緩和,畢竟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各自山頭勢力,就在兵戶兩部衙門,而袁曹兩家近百年來的水火不容,處處針鋒相對,朝野皆知。
作為此方小天地的圣人,出身風雪廟的阮邛創建了龍泉劍宗,地盤極大,囊括了神秀山在內的大量山頭,但是入室弟子依然少得可憐,一位風雪廟棄徒,自己砍掉大拇指的女子,負責小鎮外的那間老劍鋪,她很少進入宗門山頭,名為徐小橋。
一位沉默寡言、終年只穿黑色服飾的年輕人,叫董谷。
還有一位出身驪珠洞天的長眉少年,謝靈。
哪怕加上獨女阮秀,龍泉劍宗依舊香火稀薄得令人發指。
可是阮邛對此似乎毫不在意,除了去龍脊山那座斬龍臺石崖,跟娘家人風雪廟還有真武山打交道,便不理俗事,無論是太守吳鳶,還是北岳正神魏檗,幾乎從不理睬。對幾位弟子的傳道一事,更不上心,一般都是讓女兒阮秀盯著。
神秀山,今日云海滔滔,大日浮空,照耀得天海共紅艷。
扎一根馬尾辮的青衣少女,或者說已經不能稱呼為少女了,比起最早進入驪珠洞天那會兒,如今她身材修長,個頭高了些,眉眼已經長開,原來阮秀姑娘,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
她身邊站著父親阮邛的三位開山弟子,徐小橋,董谷,謝靈,他們難得碰頭,三人中徐小橋稱呼阮秀為大師姐,董谷稱呼為阮姑娘,但是透著發自肺腑的尊敬,少年謝靈則一直喜歡喊她秀秀姐。
阮秀腳邊趴著一條土狗,原本那條病懨懨趴在小鎮街旁等死的老狗,如今竟然變得精神奕奕,雙眼充滿了靈性,這要歸功于阮秀經常丟給它幾顆丹藥,皆非凡品,每一顆都價值千金,曾經有路過練氣士看見那一幕,頓時心生凄涼,只覺得自己混得比狗都不如,恨不得一個飛撲過去,與狗爭食。
絢爛云海之中,有稀稀疏疏的幾座大山破開云海,高高聳立,宛如島嶼。
阮秀指了指一座山頭,“我爹說了,只要你們躋身金丹境,他就送出一座山頭,昭告天下,為他舉辦開峰儀式。”
然后她望向董谷,“你雖是精魅出身,相較我們三人,破境更難,但靠著長壽,底子打得不錯,早早就是龍門境,也該試試看了。”
董谷欲言又止。
他顯然信心不大,中五境的金丹境,修士最難勘破,擋下了不知多少龍門境練氣士,董谷之所以離開家鄉,舍了一國太師的偽裝身份、以及人間富貴,悉數拋棄,就是想要借助驪珠洞天超乎尋常的盎然靈氣,增加自己躋身金丹境的把握,至于成就金丹的品相高低,丹室圖畫的多寡,他絕不敢奢望。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這一句話,不知道吸引了世間多少練氣士,年復一年,不問世事,只是孜孜不倦地修行問道。
“你破境過程中,我會用些手段,借助自家幾座山頭的山水氣運,幫你壓陣。”
阮秀指了指謝靈,“你師弟先前得了一件近乎仙兵的寶貝,一座玲瓏塔,是一位高人賞賜下的,能夠降低你破境的風險。”
謝氏長眉少年哭喪著臉,想跳崖尋死的心都有了。
我的秀秀姐唉,這可是我壓箱底的天大秘密,你怎么就這么隨隨便便說出口了。
常年面容古板好似面癱一般的董谷,終于流露出一抹激動神色,對著小師弟謝靈鞠躬致謝道:“謝師弟,這份大恩,董谷畢生難忘,將來必有報答!”
阮秀三兩句話,就打發了眼神幽怨的謝靈,“既然有這么好的東西,就要物盡其用,別總想著躲起來偷著笑。大道修行,歸根結底,是修一個我,太過依仗外物,無論是對敵,還是心性上,都會有很大的麻煩,好些個老元嬰為何閉關,就默默死了,就在于修行過程中,太過重視法寶器物。”
阮秀背書一般,一鼓作氣說完這些言語,謝靈笑了起來。
徐小橋和董谷也有些眼神異樣。
阮秀嘆息一聲,有些泄氣,“這些道理,都是我爹要我死記硬背的,難為死我了。”
謝靈笑得合不攏嘴。
徐小橋和董谷會心一笑。
阮秀叮囑道:“董谷,回頭你自己挑一個風水寶地和良辰吉日,到時候我和謝靈會準時出現。”
董谷使勁點頭,心情激蕩。
阮秀從袖中拿出一塊繡帕包裹,沒有打開,對三人說道:“都回了吧。”
謝靈就住在山上,董谷卻是在山腳結茅修行,徐小橋更是住在龍須河畔的劍鋪,阮邛訂立規矩,不準修士隨便御風遠游,所以可憐徐小橋和董谷都要步行下山,阮秀隨口道:“龍泉劍宗弟子,想御風就御風,想御劍就御劍,自家地盤,誰管你這些?我爹?他不管這些,他只管你們能不能躋身金丹境,以后能不能成為上五境修士。”
阮秀補充道:“這些話,是我自己說的啊,可不是我爹教的。”
三人各自散去。
阮秀蹲下身,捻起一塊桃花糕丟入嘴中,笑得一雙眼眸瞇成月牙兒,然后使勁睜開眼睛,盡量讓自己嚴肅一些,望向那條土狗,她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要珍惜現在的好日子,別總在街上對人瞎嚷嚷,耀武揚威的,很好玩嗎?聽說有一次還差點咬傷了行人,要你老老實實看家護院,你為何擅自跑到這座山上來?希望我護著你?”
阮秀揚起一只手,“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死你?”
這條土狗立即匍匐在地,嗚咽求饒。
阮秀依舊眼神冷淡,瞥了它一眼,“如果不是他的緣故,我可以吃好幾天的燉狗肉了。”
土狗的背脊顫抖起來。
阮秀站起身,指了指下山的道路,“連那些個練氣士,都要夾著尾巴做人,你本來就是一條狗,要造反?下山看門去!”
土狗嗖一下,拼了命奔跑離去。
之前靈智稍開的它,只覺得她可愛可親,直到這一刻,它憑借本能,才發現她對自己,其實從未有過半點憐惜、親近之意。
阮秀嚼著第二塊桃花糕,一只手托在腮幫附近,免得那些零碎糕點掉在地上。
這么好吃的東西,真是百吃不厭。
就是不知道將來那些江河神祇,吃起來的滋味,比不比得上桃花糕。
聽爹說他們的金身,最是補益她的自身修為。
嘎嘣脆。
這位秀秀姑娘,有些嘴饞了,她趕緊擦了擦嘴角。
作為最早盧氏王朝的藩屬之一,大驪王朝崛起之前的早期,曾經伴隨著無數的屈辱和隱忍,而成功滅掉看似無敵的盧氏王朝,無論是國力還是信心,都是一道顯著的分水嶺,這場浩大且持久的戰事落幕后,大驪王朝從廟堂高官,無論文武,到邊關將士,再到黎民百姓,都樹立起了無與倫比的信心。
這才是大驪鐵騎南下征伐的最大底氣所在。
但是在這期間,又出現了一些意外,讓打慣了死戰、苦戰的邊關大將,以及在京城運籌帷幄的兵部大佬們,都有些哭笑不得,那就是大驪邊軍中的底層士卒,甚至是中層將領,最早對于這趟南下,出于百戰老卒的謹慎,所以充滿了
可先是北方頭號大敵,大隋高氏龜縮避戰,然后是黃庭國在內數個藩屬國,皇帝君主主動出城,向高坐馬背之上的大驪武將交出傳國玉璽,各地只有零零星星的反抗,這使得能征善戰的大驪邊軍,有些懵,感覺自己毫無用武之地。
再往南,戰事稍稍頻繁起來,開始有了一股股數目可觀的敵軍人馬,或在開闊地帶,集結精銳,主動與大驪邊軍決一死戰,或依托雄關險隘、高城巨鎮,固守不出,或是數個小國之間發起聯盟,共同對抗勢如破竹的大驪邊軍。
大驪對此,除了幾場硬碰硬的城外大戰,攻堅戰,更多是用了驅狼吞虎之計,在這期間,無數潛伏在各國的大驪死士、諜子,發揮了巨大作用,無數的親人反目成仇、至交好友揮刀相向,一股股江湖勢力在國境內揭竿造反、蜂擁而起,一位位國之砥柱的文武重臣突然暴斃。
于是大驪南下,戰功無數,曾經讓人覺得遙不可及的滅國之功,唾手可得。
一支支鋒芒畢露的大驪精銳,在寶瓶洲北方往南,齊頭并進,以戰養戰,愈發勢不可擋。
大驪皇帝頒布了一道密旨,紛紛傳至各位大將軍帳。
在打到寶瓶洲中部的彩衣國北方邊境線之前,大驪兵馬的攻城伐地,諸位統兵將領,一律便宜行事,無需兵部的文書勘定。
“諸位,馬蹄只管向南踩去!慶功一事,先以敵人頭顱做碗,鮮血為酒,京觀為桌,豪飲之!”
一向極少真情流露的皇帝陛下,竟然在圣旨上用了如此感性的措辭。
這讓那些本就殺紅了眼的大驪武將,如何能夠不熱血沸騰?
在陣陣雷鳴的大驪馬蹄之后,是藩王宋長鏡帶著一支嫡系大軍,不急不躁,緩緩推進。
以及更后邊暗中南下的國師崔瀺,親自負責將一位位大驪文官,安排進入各大更換了城頭旗幟的城池。
寶瓶洲的北方諸國,就像一灘爛泥,被人踩得稀爛。
騎卒匯聚了西河國北方精銳的一座重鎮,終于破城了。
這場仗,延續了三月之久,大驪邊軍打得很辛苦,只說那些路上補充進入隊伍的別國兵馬,加上西河國北方投誠的駁雜勢力,十不存三。
但是攻破了這座足可稱為雄偉的西河國第一邊鎮,西河國韓氏的國祚就算斷了,這就是事實。
一場苦戰好不容易打贏了,這支大驪兵馬的氣氛卻有些沉重,不僅僅是傷亡一事,還有就是另外一支由某位上柱國領銜的大驪兵馬,趁著他們啃西河國最硬的骨頭,竟然越界進入西河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將十數座空虛城池,給一鍋端了,據說馬上還要直撲西河國京城。
為他人作嫁衣裳,誰都高興不起來。
不少滿身鮮血的武將都跑到主將跟前訴苦抱怨,主將只是聽他們發牢騷,并未表態。
在一隊數十人的精銳扈從護衛下,一位披掛普通騎卒制式輕甲的男子,緩緩入城,看著硝煙四起的城池景象,男人臉色堅毅,并沒有因為屬下的群情激憤,而影響心態。
這位領軍武將,叫宋豐。
是一位大驪宋氏的皇親國戚,年僅三十,這位年紀輕輕的國公爺,其實與當今陛下的那支正統血脈,其實隔著有點遠了,但是口碑極好,投軍入伍已有將近十年,在那之后就很少返回京城。
宋豐不是那種親身陷陣的猛將,畢竟尊貴身份就擺在那里,哪怕宋豐自己愿意涉險,下邊的人估計都要死死阻攔,一旦宋豐死了,誰都擔待不起。好在宋豐也不在乎那點虛名,在這種事情上,從未讓麾下將領為難過。
十來年戎馬生涯,朝夕相處,如今手握大權的身邊將領,起先可能只是伍長之流,對于主將宋豐,愿意為之拋頭顱灑熱血,半點不夸張。
這場攻城戰,雙方修士也廝殺得極為慘烈。
宋豐麾下的練氣士,大驪朝廷安排的隨軍修士,和他自己招徠的供奉客卿,總計三十余人,死了將近半數。
這種慘痛戰損,幾乎抵得上之前南下所有戰事了。
宋豐當下身邊,只有兩位練氣士模樣的人物貼身護送。
一個腰間懸掛扎眼的大驪太平無事牌,是一位袒胸露背的魁梧壯漢,身高九尺,手持兩把摧城錘,胯下坐騎,要比重騎軍的戰馬還要大上許多,壯漢除了那塊玉牌,腰間還掛著兩顆鮮血淋漓的頭顱,是攻城戰中的戰利品,頭顱的主人,生前都是西河國北境赫赫有名的練氣士。
相較這位壯漢的威風八面,另外一人就要不起眼太多了,是個瞧著比主將宋豐還要年輕的男子,身穿一襲灰撲撲的棉衣長袍,長了一張英俊的狐貍臉,對誰都笑瞇瞇的,腰間挎長短兩把劍,劍鞘一黑一白。
棉袍長褂的年輕男子雙手攏袖,縮著脖子,意態懶散。
左前方的城中遠處,有劍光沖天,那壯漢哈哈大笑,縱馬前奔,轉頭對宋豐笑道:“大局已定,難得還有漏網之魚,去晚了可能連殘羹冷炙都沒了!將軍自己小心,可別掉下馬背啊。”
這位架子極大的隨軍修士,是近期進入這支軍隊的高手,傳聞曾是某位宮中大人物的嫡系心腹,因為那位大人物失勢了,才不得不離開京城撈點軍功,此人見慣了京城權貴,對于一個外放邊關多年的宋氏宗親,并不算如何尊敬。
魁梧漢子視線轉移,望向那個宋豐旁邊的一人一騎,“姓曹的小白臉,只要你洗干凈屁股去找我,我就將接下來到手的這份軍功白送你,如何?”
那個被如此羞辱的年輕修士,只是瞇眼笑著,還不忘對著漢子揮揮手掌,示意他趕緊趕赴戰場,不要耽擱時間了。
壯漢哈哈大笑,在馬背上高高抬起屁股,伸手繞后,狠狠一拍,搖晃了幾下,這才落回馬鞍,向那些劍光起始之地策馬狂奔。
宋豐身邊的精銳騎軍,人人惱火不已。
唯獨宋豐和棉衣男子,都沒放在心上。
這支騎隊緩緩向城中那座大將軍府而去。
靠近城門的一處簡陋鋪子內,有三人在這場大戰中選擇從頭到尾隱匿氣息,沒有參加任何一場戰事,任由城門被破,任由大驪王朝那幫王八蛋殺入城中,殺死一切膽敢手持兵器之人。
其中一位,是這座北邊巨鎮的修士第一人,在大驪率軍圍城之前,守城大將就早早對外宣稱,去往京城跟皇帝求援。其余兩人,一位是西河國山上仙家門派的執牛耳者,另外一人,是鄰國一位皇家供奉,金丹修為!
一位金丹神仙,兩位龍門境,秘密隱藏在此,此局,不為救下軍鎮,事實上也挽救不了。
西河國在內,附近六座小國,此番秘密籌劃,為的就是刺殺宋豐!
要在戰場上斬殺一位大驪宋氏的王族子弟!
一旦成功,哪怕國破,但是能夠極大鼓舞人心,能夠讓六國疆土之上,哪怕被大驪鐵騎碾壓而過,依然會有無數義士奮然挺身,一定可以讓大驪這幫畜生疲于應付,片刻不得安寧,短時間內無法順利消化掉六國底蘊,轉為南下之資。
至于他們的設想,是否真的能夠達到預期,在座三人,以及六國君主,恐怕都不愿意深思。
事已至此,顧不得了,山河破碎,生靈涂炭,總要做點什么!
一旦事成,揚名立萬,舍了北方基業,直接逃亡南方,就會身價暴漲,成為大王朝的座上賓,有何難?
破境無望,壽命將盡,在山上畏縮三百年,死前總該做一次壯舉了。
在場三位山上人,各有心思。
隊伍之中,宋豐看似閑散隨意,其實攥緊馬鞭的手心,都是汗水。
那個長了一張狐貍臉的英俊男子,對宋豐微笑道:“有我曹峻在,你死不了。”
自稱“曹峻”的男子突然問道:“幫了你這次,你宋豐也得幫我一次,不難,就是上報朝廷的戰損名單里,添加一個練氣士舉行了,如何?很簡單,就說死于那些躲起來的敵方修士手中,忠心護主,英勇捐軀。”
宋豐點點頭。
曹峻雙手從袖中抽出,分別按住長短雙劍的劍柄上,緩緩推劍出鞘。
砰然一聲。
坐騎背脊斷裂,當場暴斃。
曹峻已經一掠而去,身形瞬間消逝不見。
空中猶然掛著兩條流彩不散的長虹。
一刻鐘后。
當最后一名斷手斷腳的金丹修士,不得不選擇悲憤炸碎那顆金丹,那名戰力強大到變態的劍修,棉衣長褂之上,竟是一點血跡都不曾沾染,在金丹練氣士自盡之時,就瀟灑御劍而去,腳下方圓百丈的屋舍,瞬間夷為平地,飛揚的塵土,遮天蔽日。
宋豐抬頭望去,如釋重負。
這才放心縱馬前沖。
猶豫了一下,他沒有徑直去往大將軍府邸,而是去了先前劍光沖天的戰場。
等他到了那邊,廢墟之中,發現那個使一對摧城錘的大驪仙家,尸體倒在血泊中,臀部附近被一桿長槍刺透釘入,一襲棉衣長袍的英俊劍修,站在那桿長槍的頂部,正打著哈欠,見著了宋豐,笑著招了招手。
在這天之后,名叫曹峻的劍修,就主動投身于一支尋常的斥候隊伍,不再待在宋豐身邊耗著。
一位四處游曳、戰功微小卻連綿不斷的龍門境天才修士,在鄰國另外一處大驪兵馬南下的戰場上,用這種陰險方式,不斷悄然收割著大驪邊軍斥候的性命,每次出手都點到為止,并不泄露自己的身份,短短半年,就殺掉了大驪精銳斥候一百六十人。
要知道每一位大驪邊軍斥候,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由于先前一次次短兵相接的接觸戰,并不集中在某一片戰場,這位年輕兵家修士并未招來大驪修士的注意力和圍剿,但是大驪方面逐漸有所警覺,不斷加重隨軍修士的數量,隱藏其中,希望來一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但是當兩位觀海境隨軍修士都被斬殺后,大驪軍方高層終于重視起這個家伙,但是這位兵家修士直接跑了,繞了一個大圈,轉移到了宋豐領軍的西河國戰場上。
曹峻遇到他,是偶然。
他遇上曹峻,則是某種必然,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曹峻眼睜睜看著他殺掉身邊七名斥候,然后宰了他。
擅長殺伐的修士投軍,看似建功立業,封侯拜將,都是探囊取物,其實不然。
一山還有一山高。
曹峻學著那個手持摧城錘的壯漢,割了那位原本前途無量的龍門境修士腦袋,只是不掛腰間,而是懸在馬鞍一側,然后獨自南下,要再學學此人,單槍匹馬,去刺殺那些西河國的軍中大將。
他沒覺得自己的運氣,會比馬鞍旁邊那顆腦袋的主人更好。
但是兩人唯一的區別,是他曹峻有護道人,以身涉險,不用擔心安危,只管痛快廝殺,不用想什么退路。
他笑著低頭,用手拍了拍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早已血跡干涸,毛發枯如茅草,曹峻笑瞇瞇道:“可惜你沒有。”
一個嗓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滿,“為何不救下那些斥候,身在沙場,即是袍澤。”
曹峻笑道:“我若不在其中,他們死了白死,有我在,好歹有人幫他報了仇,他們難道不該謝我嗎?”
仙家無情。
山上修道,遠離人世,時間太久,距離太遠。
自然而然,久而久之,許多修士便會對人間無情,至多就是我不為難這個人間,但是莫要奢望我善待人間。
南苑國京城某處,有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站在肉包子鋪前,流著口水盯著熱氣騰騰的籠屜,層層疊疊,泛著香味。
掌柜漢子嫌棄她礙眼,怒斥趕人,小女孩挺直腰桿,攤開手心,示意自己有錢。
五顆銅錢,五文錢。
漢子正眼也不瞧她,依舊讓她滾蛋,見她還不愿意走,拎著一根板凳就要打她。
嚇得小女孩趕緊跑開。
跑到了遠處,小女孩眼神陰沉望著那家鋪子,咧咧嘴,轉身走向一家賣烙餅的攤販,買了兩張大餅,還余下一文錢。
她其實吃一張餅就能把今天對付過去,一開始她也確實只吃了一張。
可是走著走著,她就開始天人交戰,最后便找了一處墻根,將原本是明天伙食的烙餅給吃掉了。
吃完之后,她似乎有些后悔,便狠狠擰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但是起身后,難得肚子飽飽的小女孩,就開始雀躍起來,一路撒腿飛奔,偶爾抬頭,望向京城上空的點點紙鳶,充滿了艷羨。
這一夜,她沒有回“自家”那處小窩,夏夜清涼,睡哪兒不是睡,不會死人的,就是蚊子多,有些惱人罷了。
有一家境還算殷實的富人門戶,門口擺著一對手藝拙劣的石獅子,而且形制古怪,不是蹲坐姿勢,而是四腳著地,仰頭遠望,石獅子不高不低的,剛好讓小女孩爬到背脊上,她先是坐在上邊看了一會兒夏夜的星空,掏出那枚僅剩的銅錢。
透過那個小小的方孔,望著大大的星空。
那一刻,她滿臉笑意。
之后她便藏好銅錢,趴下酣睡起來,很快就發出輕微的呼嚕聲。
隔壁那只石獅子上,陳平安盤腿而坐,轉頭看了眼沉沉熟睡的小女孩,他眉頭緊皺,難以釋懷。
陳平安不再多想什么,開始閉上眼睛,練習劍爐立樁。
小女孩趴在石獅背上,睡相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