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一住努努書坊kanunu9)
海上生明月。
一個“生”字,真是妙絕,余味無窮。
即便是一位劍仙,用上了神游手段,御劍速度再快,肯定還是比不過隨便跨洲的三山符,也比不過那艘夜航船。
一尊縹緲法相掠過海中島嶼萬千,在大海之上,磅礴劍氣破開云海無數,青影開辟出一條條極長的云中道路。
偶有水裔驚駭抬頭,只見那青色劍光一閃而逝,忽明忽暗,片刻過后,才傳來一串震耳欲聾的雷鳴,響徹在寂寥海天之間。
劍仙偶爾降低御劍身形,劍氣噼波斬浪,路過某座孤懸海外的島嶼,山中翠色向一邊傾斜,簌簌作響。
途徑一座不知名的海上仙府,華美建筑鱗次櫛比,燈火通明。
那道差點就要筆直一線撞上島嶼的青色身形,霎時間分作十數條劍光,高高低低,剛好繞過這座祖山。
遇山而分的璀璨劍光,在空中拖拽出一條條耀眼軌跡,流光溢彩,在百余里外的海面上重新凝為一線。
調息換氣的間隙,放緩劍光,陳平安現出身形,畫出一條半弧,青衫飄落在海面上,大步踏波而行,雙袖飄蕩,滿是海風。
想要在廣袤無垠的海上,碰見一條渡船,或是一位御風遠游的煉氣士,都無異于大海撈針。
今夜還真被陳平安碰到了一個,此人駕馭一艘符舟,緩緩尾隨一片月下熠熠的神異彩云,青年修士拋竿云海中。
陳平安在彩色云海邊緣地界停下腳步,頗有閑情逸致的垂釣青年,抬了抬眼簾,以南婆娑洲雅言開口詢問道:“何人?”
陳平安用最醇正地道的那洲雅言微笑道:“出海訪仙的陸地神仙。”
青年手腕擰動,抽竿散餌,彩色云海中漣漪陣陣,拽回魚線,重新搓了一塊秘制餌料在魚鉤上,一次拋竿,呼嘯成風,那根細微不可查的金色魚線,長達百余丈,青年笑了笑,“同道中人?”
陳平安點頭道:“此道宗師,不弱于人。”
青年啞然失笑,也不開口言語,而那個形跡可疑的古怪青衫客,就只是站著原地,身形隨云飄動,極有耐心,就那么看了小半個時辰。
青年只好開口道:“經常枯坐數旬光陰,也未必能有一次魚獲,道友如果是等我釣上一尾彩翼鳳頭魚再離開,恐怕要失望了。”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問道:“魚簍給我瞧瞧?”
船頭系掛著一只竹魚簍,沒入云中。品秩不俗,分明是只山上的龍王簍。
青年笑道:“眼瞧著四下無人,確定了我沒有護道人,欺我境界不高,打算殺人越貨?”
陳平安微笑道:“道友是來自南婆娑洲的大瀼水?”
腰懸一枚古玉印的青年皺眉不言,此人是有備而來?既要龍王簍,又要這枚祖傳信物?如今的海上野修,胃口不小啊。
總不能是被自己撞見了一頭隱匿在海中的蠻荒余孽吧?
很好,小魚不食大魚來,就讓我掂量一下此人的斤兩。
大瀼水的開山鼻祖龍澄,也就是這位青年的師祖,曾經在瀼水中獲得一只神人護持的遠古石盒,盒內有五印,龍澄只留一玉印,其余都贈予文廟。龍澄精心煉制那方玉印三百年,成為大瀼水的鎮宗之寶,幾乎可以視為宗主信物。這會兒就懸掛在青年修士的腰間。
青年收起魚竿,站起身,自報身份道:“大瀼水采芝府一脈,劉廂。請教道友名號,師傳法統。”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自己沒有切磋道法的意思,笑道:“我跟元青蜀很熟。”
青年笑問道:“元師叔跟你熟不熟?”
陳平安點頭道:“也熟。”
劉廂瞇眼,哦了一聲,“怎么不干脆一點,說在你家鋪子上邊掛著一塊無事牌,寫了那句‘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
不曾想那廝臉皮委實不薄,還是點頭道:“道友幫我說了本來想說的話。”
虧得劉廂養氣功夫不弱,不然真要破口大罵了,老子在這距離寶瓶洲極遠的南海之上垂釣,碰到個過路客,就說自己是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是你見財起意的這山澤野修傻,還是當我劉廂傻?
陳平安說道:“麗采曾經將一枚破碎養劍葫歸還大瀼水。”
劉廂驚疑不定,這廝如何知道這等機密內幕?
大瀼水總計有五條道脈,正是元師叔開辟出劍修一脈,那件遺物,確是浮萍劍湖麗劍仙交給大瀼水吹落府。
陳平安說道:“元劍仙嗜酒,曾在城頭與高魁笑言,以養劍葫裝酒,拿大妖名諱當下酒菜,滋味無窮,第一美味。”
劉廂問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娘的,你要是真是那個年輕隱官,我就跟你姓!
總之劉廂就是不信眼前青衫客,正好是那個心心念念的陳劍仙,天底下哪有這么巧合的事情。
再說了,這些年陸陸續續去大瀼水做客的麗采等劍仙,他們都說那位在倒懸山春幡齋首次公開身份的新任隱官,一身殺氣極重,差點連自己人都要宰……這一點,劉廂通過各種山上傳聞和小道消息,驗證了某些跨洲渡船管事、船主的說法,那位年輕隱官確實雷厲風行,曾經一言不合就要關門殺人。
最關鍵的,還是他們都信誓旦旦,說那位年輕劍仙,不是一般的相貌英俊,玉樹臨風,外人肯定一眼就可以認出他的不同尋常。
劉廂仔細打量了一番,眼前男子,頭別玉簪,青衫長褂布鞋,論模樣……只能算是周正,說氣度……傻了吧唧站那兒看了自己釣魚半個時辰,必須不是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道:“道友俗了不是,人不可貌相。”
劉廂憋了半天,試探性問了句,“道友施展了障眼法,用上了仙家易容術?”
陳平安一時語噎。
不是劍修,就是難聊。
劉廂到底心存一絲僥幸,想要攀談幾句,卻見那青衫男子一揮袖子,剎那之間,一座彩色云海劇烈翻涌起來,數尾魚獲自行躍出云層,跳入符舟中。
下一刻,已經不見青衫身影,劉廂耳邊余音縈繞一句,“道友返鄉,就說自己釣的,不用去跟南海魚市花錢購買了。”
劉廂怔怔出神,雖然仍然無法確定對方身份,但他們是“同道中人”,肯定沒錯。
隨后在南海跟東海接壤處,陳平安驟然停下身形,低頭望向海中一輪明月,有個紫衣背葫蘆的老道士,身形從明月中冉冉升起。
是于玄用上了神通的一道幻影,現身人間。
陳平安打了個稽首,“晚輩見過于老真人。”
于玄笑著還了個稽首禮,“陳道友無須多禮。”
陳平安笑問道:“是擔心晚輩誤人子弟?”
于玄擺手道:“怎么可能。貧道的看人眼光,道友的傳道功力,都是當世最頂尖的。”
話是這么說,可畢竟一位仙人境敢言飛升法,確實驚世駭俗了點,當時白景都要誤認為自家山主是不是喝高了,說醉話。
于玄自然還是有那么一點擔心的。
聯袂走在鋪滿月色如雪白魚鱗層層疊疊的海面上,知道老真人的憂慮所在,陳平安字斟句酌,緩緩道:“這場閉門修行,丁道士需要消磨的真實歲月,短則十數年,長則一百年。”
于玄默然捻須。得盤算盤算。
以丁道士的修道資質,在兩三百年內證道飛升,不是沒有可能。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不是說不能耗時更長,而是沒有意義。”
于玄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怎么說?”
陳平安笑瞇瞇道:“不都說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修道之人的虛歲,與山下俗子的周歲,豈可相提并論。”
于玄緊張起來,試探性說道:“陳道友,丁道士可是貧道門下最好的苗子了,就算玉不琢不成器,也要有個度吧?不如與貧道這個旁觀者透露個底細?所謂的‘虛歲’,到底有幾年?”
陳平安只是給出一個模湖答桉,“短則一萬年,長則一億年。”
于玄滿臉愕然神色。
一半真一半假。
真,是陳道友此法確實匪夷所思,別出心裁,想人所不曾想。假,還是擔憂丁道士,在光陰長河當中隨波逐流,消磨太多,一顆道心熬不過去。
陳平安微笑道:“于混沌中見真我者,可在道外證道得飛升。”
于玄問道:“能否仔細說道說道?”
陳平安搖頭道:“非不愿,實不能也。”
于玄伸手抓住陳平安的胳膊,“這才幾天沒見,陳道友就生分了,先前在集靈峰之巔,咱倆不就聊得很真誠?”
陳道友你還欠我五百顆金精銅錢呢,貧道難得走一趟浩然,咱倆不商量商量,合計合計?
陳平安無奈道:“以后隔三岔五,我都會將丁道士的修行進展,原原本本,定期告知前輩。”
于玄點頭道:“如此也好。時不時有個驚喜,比起一錘子買賣,是要更加值得期待。”
陳平安想了想,給出一個晦暗不明的所謂答桉,“我琢磨出來的這門飛升法,必須先內求自證,然后再起一座長生橋,最終往外求道。”
于玄咀嚼一番,“光是聽到這個說頭,貧道就不虛此行了。”
陳平安開始轉移話題,問道:“前輩位臨此間,是不是還有事情要說?”
于玄嗯了一聲,伸手指向遠方,“先前臨時算了一卦,近期會有一場重逢。可以說與你有關,當然也可以毫無干系,就看你愿不愿趟渾水了。”
陳平安猜出了個大致緣由,心中有了決斷,便問了一句題外話,“扶搖洲那座全椒山,為何從來沒有山神坐鎮?不管是朝廷正統封正的,還是英靈自建淫祠的,好像歷史上都沒有過。”
于玄猶豫了一下,笑道:“山川走百靈,不是神便是仙。山居修煉神通或仙法,總有喜歡清凈的。”
老真人收起一副月相幻象,陳平安則繼續御劍遠游海上。
幾個正兒八經的授箓道士,一起在跳魚山無償當師傅,幫那八個大驪王朝精心挑選出來的修道胚子,傳授一些不涉宗門隱秘、不犯山上忌諱的粗淺道法,其實不算什么難事,而這四個同祖卻不同宗的道士,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混得比較熟了。
同樣是在跳魚山,那邊教拳是在演武場,這邊的傳道之地,是一座空曠大殿之內,地上擺放幾張蒲團,據說是從北俱蘆洲三郎廟那邊重金購得。
白鳳他們都說過了自己的境遇,唯獨香童不肯多說半個字。
當時就連境界、輩分最高的天君薛直歲,都毫不遮掩,說自己被陳山主帶著走入一座高九層的琉璃寶塔,手中多出一把掃帚,每天就是一起掃塔。薛直歲從底層掃起,陳平安便從頂層開始掃塔。每當薛直歲選擇從頂層掃起,陳平安就又從第一層掃起。
今天又被梁朝冠追著問,香童實在是煩了他們幾個,便從牙齒縫里擠出兩個字,“瞎逛。”
還真不是香童矯情,實在是往事不堪回首,每每想起,香童都要忍不住為自己掬一把辛酸淚。
原來那廝仗著境界高,手段怪,腦子拎不清,非要拽著香童一起走過千山萬水,約莫度過了虛幻的百年光陰。姓陳的總喜歡給他出難題,讓他失去了一身道法,天地間也無半點靈氣流轉,卻要逼著他當過逃難的乞丐,非要他憑本事靠著一只破碗,當上富甲一方的豪紳,才算過關。做過好些年在縣衙當差的捕快胥吏,靠著一點“祖傳”的三腳貓把式,每天卻要緝捕那些隨便飛檐走壁的江洋大盜,清剿什么水匪,好幾次差點被亂刀砍死。
京城皇榜唱名報喜,當個與新科進士老爺們討要幾個賞錢的跑腿,好不容易靠著腿腳伶俐,懂得翻墻抄近路,得了錢,興許還要被幾個同行堵在巷子里一頓拳打腳踢,然后那廝就會蹦跳出來,說幾句類似“光天化日,天子腳下,休得放肆”的惡心話,嚇跑了那幫王八蛋,然后他就雙臂環胸,斜靠墻壁,笑嘻嘻看著鼻青臉腫的自己踉蹌起身。
陳平安甚至讓他在通衢鬧市或是漕運碼頭,做那胸口碎大石的江湖活計,高高掄起手臂,一榔頭砸下去,砸得他胸口發悶,兩眼冒金星,在一陣喧鬧喝彩聲中,那廝卻已經開始高聲吆喝起來,售賣大力丸。
偶爾也有些散澹清閑的山行光景,那家伙說是勞逸結合,怕他道心崩了,將來不好與于道友交待。
一同穿草鞋背著籮筐入山采藥,順便訪仙賞景,那廝滿嘴胡謅一些既不懂用典、也不合平仄韻律的打油詩,什么君王輕詩客,宰相薄武夫。解憐香童兒,唯有陳郎中。
還曾在一朝國都,接手了一間生意不景氣的靴鋪,香童哪里懂這個,自然抓瞎,最后在姓陳的指點之下,香童靠著順便販賣一部官員名冊,他們竟然還真賺著錢了。香童還做過偷奸耍滑的銀匠,何止是滿身銅臭的生意經,自認做人還有幾分底線的香童,都快要跟那家伙直接翻臉了。
不過他們還在某座寺廟外開過一間生意不錯的香燭鋪子。
沒賺錢,也沒虧錢,香童每天不忙也不閑,就是比較心靜。
梁朝冠見那出了名心高氣傲的香童,又當起了悶葫蘆,疑惑道:“香童,既然你這么討厭陳山主,為何還要留下?一走了之,豈不是眼不見心不煩。”
香童沉默片刻,悶悶說道:“留在這邊,砥礪道心。”
梁朝冠拍了拍香童的肩膀,哈哈笑道:“迎難而上,飛升氣候!”
斜瞥了眼跟自己套近乎的梁朝冠,后者悻悻然收回手掌。
香童這才開口問道:“這幾個孩子的資質,在我們桃符山,最年輕一輩授箓道士當中,大致屬于什么水準?”
白鳳雙手十指交錯,挺直腰肢,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她實在是懶得回答這種很白癡卻很香童的問題。
梁朝冠笑道:“畢竟是大驪宋氏舉一國之力挑選出來的仙苗,換去我們那邊,成為各峰祖師堂成員的親傳弟子,總是不難的。一兩個資質最好的,運道再好些,入了某位祖師的法眼,收入門下,修道個百來年,說不定就是某某峰的飛仙宮魯壁魚第二了?”
魯壁魚無可奈何。
雖說自己在飛仙宮,梁朝冠在祖庭桃符山的一候峰,一山四宗,道士無數,來落魄山之前,跟這位極有仙緣的一候峰仙材,素不相識,沒有任何交集,但是對梁朝冠早就有所耳聞,畢竟是一位憑真本事去云夢洞天歷練的修道天才。修道之余,根據宗門內部邸報和一些傳聞顯示,梁朝冠是一個很正經的道士,既要修行符法,又要煉劍,好像沒這么言語跳脫啊。
貂帽少女檢查過那些小瓜皮的修道進展,神色不悅,皺緊眉頭,不太滿意,她明明認認真真教了道法口訣,每個步驟都仔仔細細說清楚了的,怎么還是無頭蒼蠅一般亂撞,只是破口大罵幾句,反而顯得自己的傳道本事不夠好,謝狗便拗著性子勉勵幾句,打算讓某位一般供奉按照自己訂立的大綱,好好傳授幾遍,笨人教笨人,說不定負負得正,反而有奇效?
謝狗看了眼白鳳的胸脯,貂帽少女沒說什么,只是搖搖頭,嘆了口氣,走了。
梁朝冠壓低嗓音問道:“這位謝姑娘,幾個意思啊?”
魯壁魚可不敢在這種問題上發表意見。
香童耿直說道:“嫌累贅。”
魯壁魚說道:“謝姑娘很不簡單。”
梁朝冠附和道:“高深莫測。”
白鳳嗤笑道:“把酒喝明白了。”
出身鶴背峰的香童境界最高,其實眼界也是最高的,他欲言又止,還是沒有將自己的那個猜想說出口。
少女容貌的謝狗,她極有可能是一位劍術遠在米裕之上的劍修。
這位落魄山次席供奉,她所謂的曾經砍過舊王座,香童深信不疑。
聽說她還有一位道侶,叫什么“小陌”,不出意外的話,也會是一位劍仙。
梁朝冠雙手抱住后腦勺,感嘆不已,“真不知道陳先生是如何將他們歸攏一山的。”
除了中土神洲,各洲不是天君祁真、謝實這樣名義上的一洲道主,就是荊蒿這類山上領袖,風光無限。
可如果真要計算版圖大小,九洲之外的四海,疆域何等廣闊,遠非某洲陸地山河可以媲美。
溫仔細哪里知道這里邊的門道,更不清楚自己被破格錄名的那檔子事,在看破不說破的鄭師傅眼中,就算是在鬼門關打地鋪了。
不管怎么說,白玄這孩子,性格奇怪是奇怪了點,說話做事老氣橫秋,卻是除了鄭師傅之外,第二個認可自己的落魄山譜牒成員,所以平日里一起檐下排排坐,溫仔細就愿意跟白玄多聊幾句。尤其是當他得知白玄這么小歲數,就已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龍門境劍修,溫仔細便更加愿意與之言語熱絡幾分,一旁鄭大風便憋著壞,偷著樂呵。
兩個在集靈峰上,整天只知道吃閑飯的,不知是被誰打小報告,到陳山主那邊告了刁狀,就被趕到跳魚山這邊。
他們卻不是到跳魚山鶯語峰那邊的演武場搭把手,而是在花影峰,米大劍仙以飛劍亂戳那幾個修道胚子,而金身境武夫的鐘倩,就當箭靶子,讓那八個煉氣士亂砸術法。儼然以頭把交椅、首席師傅自居的貂帽少女比較滿意,亂七八糟的,瞧著熱鬧嘛。
不過他們不常去花影峰,沒有什么點卯的說法,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只要沒人催促,就堅決不去。
鐘倩想要讓那個甘棠供奉多出點力,就攛掇著老人在花影峰落腳得了,省得跳魚山和拜劍臺來回跑,老聾兒笑呵呵,沒說話。
我是叫老聾兒,我不是老傻子。
在扶搖麓之外,陳平安又在跳魚山設置了一處云窩陣法。
在那之前,顯而易見,陳山主并不希望小米粒與這撥“外鄉人”、嚴格意義上只屬于落魄山不記名的外門弟子們,有過多交集。
但可能是臨時改變主意,陳山主突然想通了什么,于是周護法的巡山大業,蒸蒸日上哇。
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好像再多出扶搖麓與跳魚山,這兩尊不言不語當啞巴的得力干將。
黑衣小姑娘獨自逛蕩在巡山路上,四下無人處,一根綠竹杖咄咄咄,一條小扁擔嗖嗖嗖。偷偷披上那件老廚子為她量身打造、大小剛好合適的披風,按照好人山主傳授的法子,先站定,雙指捻住披風一角,再使勁一甩,大搖大擺,哦豁哦豁,威風八面。
跳魚山鶯語峰和花影峰之間,有條傾瀉直下百余丈的雪白瀑布,有一條形若彩虹的石板橋,穿披風挎包的小米粒,每次都要在此停步,偶爾與某位騎龍巷同僚相約此地,隔著一座橋,雙方對峙而立,騎龍巷左護法早早在那頭趴著,黑衣小姑娘神色肅穆,點點頭。
狹路相逢勇者勝,一個撒腿狂奔,一個前沖再高高躍起,沒有輸家,都贏了。
雙腳落地,一個站定,黑衣小姑娘轉身抱拳,江湖路遠,今天就此別過,來日再會。
其實說服陳平安改變主意的,是作為落魄山外人的顧璨。
顧璨說你太想著保護好周米粒了,當真需要如此小心謹慎嗎?周米粒在那啞巴湖,遇到你之前,難道她就有護道人了?
在自家落魄山地界,你如果都這么小心翼翼,是不是太小看自家護山供奉了?
今天黑衣小姑娘依舊穿著披風,雙臂環胸,攏著綠竹杖和金扁擔,站在石橋中間,她仰起頭,看著那條瀑布。
神色嚴肅,皺著眉頭。
原來昨天謝狗姐姐提議她現出真身,待在水潭里,張大嘴巴喝水,準確說來,是接住瀑布,看看能不能喝個水飽。
所以小米粒很認真思考這個建議的可行不可行,以及萬一被誰無意間瞧見了,丟臉不丟臉。
一只溫暖手掌按在腦袋上,小米粒歪了歪腦袋,哦豁哦豁,原來是好人山主。
陳平安與她說了自己為何設置云窩的想法和緣由,小米粒撓撓臉,“哈,我還以為啥呢,多大事兒。”
一起悠悠然散步山路間,陳平安借了那根綠竹杖,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擔。
行山杖一下下戳在青石板上邊,咄咄作響。
小米粒抬起手掌,放著一堆瓜子。
陳平安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抱怨道:“修道不易,庶務繁忙,欠了好些人情債和讀書債啊。”
“遠的近的,大小事情多如牛毛,老廚子那邊積壓桉頭的各類書信,回不回信,回信怎么落筆,都愁。”
絮絮叨叨,滿腹牢騷的陳山主,跟人說這些心里話,還是頭一遭的事情。
一大一小,同心合力,嗑完了瓜子,小米粒虛握拳頭,遞向陳平安。
陳平安不明就里,還是攤開手掌,笑問道:“什么?”
小米粒咧嘴笑道:“攢了好些開心,借好人山主一些。”
一個松開拳頭,一個握緊拳頭。
陳平安晃了晃拳頭,表示收到了,笑問道:“不是送?”
小米粒使勁點頭,“只借不送。”
陳平安笑瞇起眼,“豈不是還要算利息?”
小米粒搖頭晃腦,哈哈笑道:“必須嘞。”
陳平安恍然道:“好買賣!”
他們來時路上,日光照耀下,瀑布那邊掛起一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