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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此言一出,整座大木觀就感到了一股濃重的肅殺氣息。
昔年的白袍少年謫仙人,如今中年容貌的青衫劍客,面帶微笑,語氣和緩,臉上沒有半點疾言厲色,神色從容得……就像是學塾先生教訓一大幫頑劣蒙童,等會兒背書認真些,不然就站得起來挨板子了。
周姝真神色微變。她只是希望借助蔣泉登門復仇的聲勢,來給陳平安一個下馬威,為今日議事開個好頭,當然他們付出的代價會很大。
來此尋仇的蔣泉必死無疑。
周姝真同樣心存死志,至于會不會就此身死道消,魂飛魄散,只看對方出手的輕重,會不會殺人,愿不愿意讓她死。
她的這般命運,何嘗不是這座天下的命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間世道好壞,福禍功罪,皆操之于他人之手!
可是她并不希望一場由她起個好頭、幫助高君他們占據先手優勢的議事,變成一場好似市井斗毆的群架,這對這座天下的前途毫無裨益,只能迫使落魄山痛下殺手,再無半點回旋余地。一旦變成這種局面,陳平安和落魄山就有了大開殺戒的理由,她就會是這座天下滿地鮮血的罪魁禍首,這般境況,非她所愿!
曹逆笑道:“我只習慣跟人單獨切磋,不習慣跟人合力對敵,稍后若有一場鬧哄哄的圍毆,我就不起身了。”
陳平安朝道觀門口那邊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蔣泉,你不愿意耽誤議事太久,我更是,早點聊完早回家,趕緊拔刀出鞘。”
眾目睽睽之下,被視為天下刀法穩居前三甲的江神子,那只拔刀之手,青筋暴起,年輕宗師所站位置,被一身磅礴傾瀉的罡氣所激揚,雙袖鼓蕩獵獵作響,地上塵土如漣漪層層外散。
宗師氣勢確實不弱。
只是很快就有人看出端倪了,你江神子醞釀樁架、殺手锏刀法,得這么久?是心生怯意,臨陣退縮了?
還是說殺手锏的壓箱底刀法,走那一招鮮的狠辣路數,一出手就能夠分出勝負和生死?所以想要找出陳劍仙的拳意破綻?
陳平安與蔣泉說完,轉頭朝曹逆望去,和顏悅色道:“既然都起身了,何必如此客氣,你說呢,曹逆?”
曹逆一笑置之,只是當曹逆想要重新落座,卻驚駭發現自己竟是連屈膝都做不到!
體內一口純粹真氣運轉絲毫無礙,雙手也可以行動自如,唯獨雙腿……動彈不得!
趁著這個陳平安與人“閑聊”的空檔,懷復轉頭望向坐在主位上的高君,眼神詢問,這個要與陳平安尋仇的江神子,或者說鬼物蔣泉,是不是你們湖山派安排的伏筆。
高君搖搖頭,蔣泉此次現身秋氣湖,自己事先并不清楚,她就連蔣泉這個名字都是第一次聽說。
倒是顧苓這個名字,高君有點印象,當初南苑國京城試圖設伏圍殺謫仙人,她似乎是想要搶個頭彩,當街攔路陳平安。
唐鐵意吃驚不小,這位橫刀在膝的篡國武夫,下意識伸手摩挲著刀鞘,轉頭望向那位還頂著武夫身份的敬仰樓舊樓主,周姝真吃錯藥了,她為何這般意氣用事,蔣泉公然挑釁陳平安,畢竟是為了報仇雪恨,還有幾分道理,單槍匹馬,死了拉倒。可是南苑國和敬仰樓又不長腳,就不怕連累敬國祚和家業,一并被落魄山來場秋后算賬?
唐鐵意稍微偏移視線,魏良和道號“解角”的那條湖蛟少女,臨時缺席議事,相鄰兩張椅子換了人,是不是陳平安和落魄山臨時察覺到了不對勁,先下手為強?
昨夜落花院議事,他們這幾個皇帝,與大五岳山君,大致討論出一個結果,算是達成了共識。
作為福地主人的“上界”落魄山,陳平安必須承認這座天下的自主,愿意跟他們簽訂一紙山水盟誓契約,而且期限最少是三百年,有了白紙黑字的誓約,雙方今天才有的談。按照昨夜落花院商定的議程,今天就由名義上的天下第一人,湖山派高君率先向陳平安的落魄山“發難”,提出此事。
程元山對于身邊曹逆的言語,既震驚又佩服,不曾想這位不善言辭的劍客,心高氣傲至此地步,不是那種簡單的口出豪言,而是不惜賭上一身武學和江湖名聲,看看,曹逆至今未曾落座,就這么一直站著,真豪杰!
曹逆在江湖上,一直以清高孤僻著稱,既不開山立派收取弟子,也不喜歡與人切磋武學,更喜歡獨自一人,隱姓埋名,行走江湖,登山游川,不像一位躋身四大宗師之一的高手,更像一位無心于功名的儒者,再加上曹逆的武學成就屬于大器晚成,所以當敬仰樓評選出宗師人選,曹逆登榜,江湖人士茫然居多。
湖山派那位修煉道法、返老還童的“俞仙”,已經得道飛升離開人間,與之互為苦手的魔教陸臺也不知所蹤。
如此一來,若要問道,確定山中仙人的道力高低、術法神通,除非是找湖山派的高君一較高下。
既然曹逆又以劍客自居,想要知道何謂陸地劍仙,恰好有了這么一場議事,找誰都不如找這位曾經手刃丁嬰的陳劍仙,確實再合乎情理不過了。
程元山甚至懷疑,如果陳平安遲遲不出現,過不了幾年,曹逆就會走一趟湖山派。
百年江湖,大略屬于三個不同輩分的武夫,相傳百歲高齡的敬仰樓周姝真,比起種秋要年輕、與唐鐵意年齡相仿的曹逆,后起之秀江神子,都與陳劍仙不對付。
是不是就意味著一座換了人間的“山下”,武夫的江湖,都與落魄山絕無合作的可能性了?
再加上那位陳劍仙的針鋒相對,毫不讓步,使得今天尚未議事,就足夠劍拔弩張得令人窒息了。
一時間大木觀內,云詭波譎,暗流涌動。
綠袍罩金甲的東岳山君趙巨然,不怒自威,“議事已經開始,今日議程早有定論,蔣泉想要報仇一事,可以等到議事結束。”
中岳山君鄭鳳洲點頭道:“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的。”
周姝真故作訝異道:“不才開始議事嗎?今天議程怎么就有定論了?難道是五位山君關起門來商量好的內容?”
吳闕嗤笑一聲,白發老者雙手拄刀而坐,“也不知道我們這些江湖莽夫坐在這里圖個什么,就只是湊數嗎?”
身披鶴氅手捧拂塵的北岳山君,玉牒上人,換手搭著拂塵,空中流光溢彩,拂塵軌跡經久不散,微笑道:“急什么,若無江神子搗亂,橫插一腳,這會兒高掌門本該宣讀議程了。總不能讓陳山主誤會我們這里全是些不知禮數的莽撞貨色。”
這幫會點江湖把式就以武犯禁的下界草莽,真是粗鄙不堪,只知道喊打喊殺,成何體統。
青年書生模樣的西岳山君瞇眼笑道:“玉牒上人這么說也不合適,容易讓自家人誤會西岳背著我們投靠了陳山主,多寒心。”
玉牒上人冷哼一聲。就你宋懷抱會做人,我倒要看看等到落魄山“大軍壓境”,自家天下吃了疼,西岳還有沒有這份凜凜風骨。
宋懷抱今天坐下后,他的注意力就一直在沛湘和孫琬琰這樣的傾國佳人身上,真是艷福不淺,不虛此行。
當年初見高君,他便心有所屬,覺得她便是自己欽點的道侶了,不過這趟秋氣湖之行,他心中道侶的預備人選,有點多。
只是大丈夫,豈可喜新厭舊!
宋懷抱就是比較惋惜一點,那個據說在落魄山轉去修道當劍仙的隋右邊,她沒有參加這場議事。
身為狐國之主的沛湘臉色鐵青,氣得不輕,她伸手攥住椅把手,死死盯住對面那個敬仰樓舊樓主。
周姝真這婆姨毫無征兆的反水,選擇當那亂臣賊子,沛湘就跟吃了一顆蒼蠅屎似的,難受至極,憋屈不已。
狐國這些年與掌握天下各類諜報、山水內幕的敬仰樓一向關系不錯,昨夜遞給陳山主的那本冊子,都是雙方互通有無、聯手編訂的成果。那么沛湘此刻心情糟糕到何種程度,可想而知。何況沛湘還有幾分心虛,只因為當年狐國與敬仰樓主動聯系,被她最為倚重親傳弟子當中的羅敷媚,私底下就曾與師尊提醒過幾句,比如與敬仰樓合作,最好是清清爽爽,狐國這邊用雪花錢購買情報,談妥了價格,每次錢貨兩訖,不要牽連過深,也別想著以后狐國解禁開門,能夠利用敬仰樓行方便,更別想著將敬仰樓收入囊中,變成狐國的附庸“下山”。尤其需要嚴禁狐國外出歷練的洞府境修士與護道人,與敬仰樓有任何接觸……
不能說沛湘完全沒聽進去羅敷媚的建議,在懸匾額“青丘堂”的那座祖師堂議事,沛湘是提過幾句的,她說了幾句不輕不重的場面話,只是將羅敷媚的建議打了折扣,按照沛湘的“法旨”,就是在與敬仰樓做諜報買賣的時候,我們狐國需要講究一個價格公道,你們不可依仗修士境界,無禮怠慢對方,要注意說話內容和語氣,外出歷練修士,盡量不要與敬仰樓成員接觸過密,不可泄露與狐國有關、尤其是外界浩然天下的消息。
至于一門心思想著要將敬仰樓變成狐國附庸山頭,沛湘確有私心,她總覺得擔任霽色峰祖師堂供奉之后,未曾立下寸功,良心不安,就想著功勞簿上添了這么一筆,等于是率先幫著落魄山在福地打開了局面,好讓她長長久久坐穩狐國之主位置。
沛湘不傻。
也有想過那幫沾染舊習氣很重的狐媚子,到了狐國外邊只覺得天高地闊無拘無束了,言行無忌,有可能會讓敬仰樓本土修士、練氣士心生反感,但是有過一番權衡利弊的狐國之主,怎么都沒有想到周姝真會如此性格剛烈,整座敬仰樓會如此一意孤行。
事實上,真要計較敬仰樓的“倒戈”,習慣了煙視媚行、言語無忌的狐國修士,只占一半責任,還有一半,得落在魔教教主陸臺的頭上。陸臺當年帶著幾個徒弟做客敬仰樓藏書頂樓,玩世不恭,高深莫測,性格詭譎,尤其是陸臺看似滿臉燦爛笑容實在眼神冰冷,那種視人間萬物萬事如穴中螻蟻牽線木偶的眼神……實在是給周姝真帶去不少的心理陰影。
但是某種意義上,一旦把時間線拉長,那么一座狐國加上一個陸臺,依舊又只能占一小半責任。
要知道敬仰樓的藏書庫房,專門有一層樓,一本本一冊冊書,都記載著歷史上所有可能是外鄉“謫仙人”的豐功偉績。
故而剩余一大半,其實就是曾經所有造訪藕花福地的謫仙人,被唐鐵意一刀劈成兩半尸體的游俠馮青白是,聚攏了一大撥鶯鶯燕燕、將人間佳麗金屋藏嬌如飼養金絲雀的春潮宮周肥是,鳥瞰峰陸舫是,更早,當年被兩位摯友俞真意和種秋聯手殺掉、遺留一把仙人佩劍的人也是,百年之內是如此,百年前,千年前,還是如此,所有將一座福地視為游山玩水、砥礪道心之所的謫仙人,都曾在這座天下留下他們或劣跡斑斑或光怪陸離的掌故,一場無緣無故的戰火硝煙,囂張跋扈的權相干政,既是用兵如神又能呼風喚雨的護國真人,禍國殃民、篡位稱帝的鄉野出身女子,不計其數的神人仙跡和江湖傳說……
鐘倩輕輕嘆了口氣,其實他心情并不輕松。
這座家鄉天下對上那座落魄山,何止是細胳膊瘦腿的稚童,對上個身強體健的成年人。
只是前者運氣好,碰到了一個喜歡講道理的后者。
鐘倩去過外邊,而且就在山上待了那么久,這位每天看似“讓我躺著享福、求你們千萬別扶”的金身境武夫,一直在聽一直在看一直在想。
可能是老廚子見他識趣,沒有笨到無藥可救,某次在院內納涼賞月,老廚子就讓鐘倩思考一個問題,家鄉怎就變天了。
鐘倩只是搖頭說不知,讓老廚子說道說道,朱斂就笑著說天地間有靈氣流轉,才有了煉氣士和山水神靈,人間多出了武運,江湖就有了更多的武學宗師,而這些饋贈,都是我們落魄山給的,不能說全無私心,只是當個善財童子,但是真要與你們討債一場,那也至多是“給十取一、還得再給”的買賣,何況這“取一”,更多是那些無主的天材地寶,或是某些自愿離開福地、謀求大道的修道胚子,是為“仙苗”與“地材”。
道觀門口那邊,江神子始終保持拔刀卻不出鞘的奇怪姿勢。
能夠受邀參與大木觀議事的,都是人精和老江湖,陸陸續續終于猜出真相了。
江神子咬牙切齒道:“陳劍仙,你就連讓我拔刀都不肯嗎?”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學藝不精,技不如人,還有理了?”
曹逆沉聲道:“陳劍仙何必辱人至此?!”
“我既沒有讓你站起身,也沒有讓你坐回去。你先讓我出人意料,我就讓你小吃一驚,這叫禮尚往來,談不上侮辱。”
陳平安沒有轉頭,只是雙手負后,看著門口那邊的蔣泉,“當然,你要覺得這是侮辱,我攔也攔不住,只要你肯改口,稍后打群架有你曹逆一份,我就跟著改變主意,馬上讓你落座。”
如果不是這場蔣泉找上門來的報仇、周姝真不惜身死也要為家鄉天下掙取一點便宜的先聲奪人。
陳平安早有腹稿,想要把話說清楚,就得先解決歷史遺留問題。畢竟要講“一個”道理,何止是“這個”道理。
藕花福地,對于歷史上那些來此紅塵歷練或游戲人間、肆意攪亂天下秩序的謫仙人,可謂深惡痛絕,恨之入骨。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同理,若是前人留下個爛攤子,后人就得幫著擦屁股,除非不接手。
陳平安也允許高君他們給自己一個下馬威,比如一開場就擺出興師問罪的姿態,翻舊賬,將所有當過王八蛋的謫仙人直接與自家落魄山掛鉤也無妨,講價格談買賣嘛,不寒磣,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都是合情合理的。
他也理解周姝真和敬仰樓的那種不甘心,不甘心這座天下有靈眾生都像是身上貼有一個確切價格的……貨物!
但是得坐下來好好聊,雙方萬事有商有量,一件事談得攏就迅速敲定,談不攏就暫時擱置,這才叫議事。
不然他何必單獨前來大木觀,讓朱斂和周首席一坐,再讓小陌或是謝狗一坐,之后就可以隨便你們鬧了。
事先找幾個托兒,比如南苑國太上皇魏良或是誰,一場議事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這都不叫釣魚,而是一網打盡。
連同四國皇帝,全部關起來,純粹武夫關個十幾二十年,練氣士和山水神靈關個一百年幾百年的。
缺了你們這三十幾個人而已,蓮藕福地不還是福地,人間不還照舊是人間?
宋懷抱已經踢了靴子,盤腿而坐,是五岳山君當中最沒有正行的一個。
這個昨夜曾經說出一句“君不密喪國,事不密喪身”的西岳山君,今天就又是變成意態慵懶的花花公子模樣了。
跟其他人忙著心思急轉、審時度勢不太一樣,同樣沒閑著的宋懷抱,卻是這里看看,那里瞧瞧,大飽眼福。
今天參加議事的女子,除了北晉國邊境的老嫗山神王箕,其余的,都好看,姿色之美,體態或清瘦或豐腴,各有千秋。
他那西岳轄境,與南苑國山河有不少重疊版圖,但是魏與那龍袍少女曾經秘密登山,卻吃了個閉門羹。
但是宋懷抱在聚攏了一眾鬼物陰靈之后,曾經數次主動秘密進入南苑、松籟兩國京城和地方州府,查探如今世道的風土人情。
事實上,哪怕是有資格參與大木觀議事的成員,都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五尊境界修為、職掌神職范圍都是謎團的山君。
而不單單是某些去五岳祠廟主殿燒香、帶回一幅手繪掛像上邊的“金身神像”容貌。
高君上次返回福地,就為五岳山君各自指明了一條大道之路,詳細解釋了百姓香火祭祀和如何淬煉金身的諸多玄妙。
她牽頭為五岳地界畫野分州,厘清界線,相互間以某山、某水為界,高君再依循親手抄錄的浩然天下儒家幾部禮書,解釋何為五德終始循環,解釋了五岳之所以稱之為岳而不言為何山,九洲小國君主可以為本國五岳封王,大王朝可以封帝,唯有中土文廟可以封五岳為“神君”,高君還幫助五岳山君,明確固定了五岳的祭祀之禮儀和地點時間……大多是高君照搬古書,少數化用。
所以五岳山君才會如此念高君和湖山派的情。
高君才是真正愿意且可以為這座天下謀取千秋萬載宏圖大業的那個人。
稚童姿容的懷復,相貌和裝束都是最奇怪的一個,麻衣草鞋,蓬蒿插腰。
貴為南岳山君,只因為個子太小,所以坐在那邊,雙腳不點地,座椅位于五岳同僚中最南邊,所以位置挨著大木觀宮花。
宮花身邊,觀海境瓶頸的孫琬琰彎曲手背,翹起雙指,吹著口哨,逗弄著那只輕輕撲騰卻不振翅高飛的乖巧鳥雀。
這位前不久才開山立派對外打出旗號的女子煉氣士,很是閑適,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你們吵你們的,真要打起來,我就躲遠點。
祠廟位于兩國邊境接壤處那座斧正山的山神娘娘王箕,老嫗坐著依舊身形佝僂,眼光游移不定,乍一看給人感覺就是膽小怕事。
程元山方才還在由衷佩服曹逆的膽識,這會兒就又開始可憐起了想要坐下都做不到的曹逆了,心中暗想,果然還是自己經驗老道不吃虧,打死不當出頭鳥。
否則你們豪言壯語也說了,狠話也撂了,結果如何,這會兒尷尬不尷尬?
周姝真倍感無力,悄悄試了一下,看來那位陳劍仙倒是沒有攔阻她重新落座。
坐在主位那邊的高君幾次想要開口言語,都是欲言又止,怕就怕打圓場不成,反而火上澆油。
本來今天議事內容,關于如何開場白,她就在心中反復演練打草稿,字斟句酌,這番煉字,真是比起煉氣還要用心和謹慎了。
高君心知肚明,不管敬仰樓周姝真和武夫曹逆說什么做什么,其實以她對陳平安的了解,不至于徹底撕破臉皮,可要是她說錯話了,就會很難收場,甚至有可能一開場就是收官,徹底不用談了。
附近的螺黛島,大木觀專門贈送給狐國的私宅古月軒,沛湘一走,就只剩下長命,謝狗和郭竹酒這三位“狐國譜牒修士”了。
貂帽少女坐在觀景臺欄桿上,眼看著那位不敢以真容示人的鬼物登上島嶼,走上臺階,看架勢,殺氣不小哇。
謝狗笑道:“古月軒,古月胡,諧音狐,這位湖主宮花真想得出來,這不等于秋氣湖當面罵狐國是一窩騷狐貍嘛。”
長命微笑道:“大概是宮花覺得既然沛湘山頭就叫狐國,想必不會計較這個了。再者外界都對狐國不清楚,”
郭竹酒突然說道:“從狐國之主沛湘到弟子羅敷媚、丘卿,再稍作推衍,到整座狐國的作風習氣,他們在師父那邊藏得越深,偽裝越好,越是戰戰兢兢,生怕說錯一個字,那么他們在狐國內部和狐國之外,反彈越大。”
謝狗本想對自家盟主溜須拍馬一句,只是一想到白發童子的可憐下場,如今還不知道自己被剔除“私箓譜牒”了,貂帽少女就只好閉嘴不言,可別自家山頭就只剩下郭盟主一人、空有將帥坐鎮大帳而無小卒子鞍前馬后啊。
長命點頭道:“是這個道理。”
郭竹酒轉頭望向這位落魄山掌律,少女面帶疑惑。
長命舉起一只手,五指攤開,輕輕搖晃幾下,笑著解釋道:“山主有過提醒,我只是照做了。”
郭竹酒點點頭,“是我師父的一貫作風。”
簡而言之,就是給狐國一部分自行其是的自由,原因很簡單,讓狐國還是狐國。
但是有朝一日,狐國修士的腳下道路,是往上走的,而不是一條人心不古、江河日下的下坡路。
不過有些道理,外人出乎好心苦口婆心說上千百遍,或是聽者無心,或者不信就裝傻,都不如事到臨頭、有錯糾錯來得有用。
謝狗故作恍然,“我們山主真是慧眼如炬,深謀遠慮。謀略道力如此之高,不去當個文廟副教主,說不過去。下次去于老兒的桃符山填金峰,定要繞路走一趟中土文廟,見不著至圣先師和小夫子,也要與文圣老爺和經生熹平說道說道,將此事提上議程,又不是文廟正教主,增添一位副教主而已。郭盟主,屬下這么說,還算妥當,不會被記賬吧?”
郭竹酒說道:“別添亂了,中土之行,公事公辦,你只管帶著那些金精銅錢交給桃符山,忙完這個就回落魄山。師父說過,一個大山頭也好,朝廷衙門也罷,最怕中堅力量的譜牒修士、當官的沒事找事,刻意邀功行事,或是為了自身陣營、衙門的利益,故意曲解上邊的本意,或是為了自保不出紕漏,簡單了事一刀切,導致枝蔓雜亂橫生,與上邊的初衷背道而馳,最后結果就是一團糟,上邊的人被蒙在鼓里,下邊的人怨聲載道,一旁事不關己看熱鬧的唯恐天下不亂,說著一大堆風涼話,有識之士自有義憤填膺的道理。”
長命對這個來到落魄山沒多久的郭竹酒,越來越喜歡。
她甚至內心深處,都有一個大膽的想法,第二任落魄山掌律,不如?
關于如何當好一山掌律,其實長命起先是沒有半點信心的,所幸落魄山山上,大家都有個默契,有事不知問廚子。
朱斂給出的錦囊妙計,就一句話,道理簡單且易行,讓長命茅塞頓開,一下子就有了方向。
“平時最好說話,見誰都和和氣氣,真遇到事情了,最不好說話的那個人,就是掌律祖師。”
所以長命就故意問道:“郭竹酒,為何會有這個關于狐國的悲觀看法?”
郭竹酒隨口說道:“我不是對狐國和沛湘感到悲觀,是不看好……人心,不看好狐國那股積重難返的風氣習俗。”
大概是當年在避暑行宮被師父影響很大,比如講理不舉例等于空口白牙耍流氓,郭竹酒略作思量,就給長命舉了個例子。
當年在避暑行宮,大家某次難得忙里偷閑,下棋一道先手無敵的師父,只在棋盤下出三十幾手,玄參曹袞幾個麾下大將,就認定林君璧這個投靠愁苗那邊的叛徒必輸無疑了,至于審時度勢、良禽擇木而棲的顧見龍和王忻水,也開始吵吵嚷嚷著趕緊下一局,讓林君璧要點臉,別浪費咱們隱官大人的寶貴光陰……
在歸攏棋子期間,師父給他們提出了一個小問題,“假設有甲乙丙三人,從高到低,階級森嚴。作為乙,是希望甲對自己‘具平等觀’,代價就是乙必須對丙同樣‘具平等觀’,還是希望甲在自己這邊維持威嚴,喜怒無常,然后任由乙在丙這邊胡作非為,甲也不去管。”
林君璧率先給出答案,“當然是后者,因為這就是人性。”
放在這里,落魄山就是那個甲,狐國是乙,福地天下是丙。
郭竹酒淡然道:“我師父對狐國作平等觀,以禮待之,如今狐國這里那里做差了,以后是要還債的。”
謝狗揉了揉貂帽,贊嘆道:“好個恩威并施,教化敲打兼備,王霸之道!”
郭竹酒趴在欄桿上,都懶得看那大木觀內的動靜,只是眺望遠方,眼睛里藏著細細碎碎的心思,嗓音柔柔,勸說道:“拍馬屁非你所長,這是箜篌的長項,這就叫各人有各命,你好好練劍就是了,唾手可得的十四境劍修呢,萬年以來,有幾人敢說‘一定’二字。”
謝狗一邊伸長脖子望向那座道觀,一邊豎耳聆聽郭盟主教誨,點著頭,嗯嗯嗯。
長命繼續問道:“你覺得魏良與他的道侶‘解角’,在議事之前,主動走到山主跟前,是不是禮數使然?”
郭竹酒笑呵呵道:“禮數是禮數,風波也是風波,都是魏良故意為之,畢竟是當過一國皇帝的人,老謀深算,算準了我師父的性格,還有那條湖蛟的脾氣。師父呢,好說話,便順水推舟了,一半是幫忙魏良教訓那頭以后肯定會胡作非為的湖蛟,讓她不要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一半是答應了魏良見機不妙便想著置身事外的請求,因為魏良肯定算準了這場議事,他們這一方,不會有任何好果子吃。”
長命笑道:“怎就注定沒有好果子吃了,我們山主是奔著有商有量好好議事去的。”
郭竹酒說道:“魏良知道我師父的性格,更知道家鄉這邊眾人的性格嘛。”
長命問道:“那你覺得山主會……動手嗎?”
郭竹酒咧嘴一笑,“這個問題好沒趣,師父早就給出答案了,啥叫最大的反派?!”
謝狗輕聲問道:“郭竹酒,避暑行宮走出來的劍修,都是你這樣的?”
“你就進不去避暑行宮。”
郭竹酒拍了拍謝狗的胳膊,少女尖尖的下巴擱在欄桿上,“不過你也根本不用去避暑行宮浪費光陰,你如果是我家鄉的本土劍修,我敢保證,無論是白景還是謝狗,一定會很受歡迎的,比陸芝那大長腿更受歡迎,不光是因為你劍術高,可以成為城頭巔峰十劍仙之一,更因為你的性格很討喜,是我們最認可的,天不怕地不怕,是純粹劍修,說不定我家鄉的城頭之上,就可以有一位女子劍仙在上邊刻字了。”
謝狗雙臂環胸,哈哈笑道:“這樣啊,可惜鳥。”
光憑郭竹酒的這番言語,如果今天劍氣長城猶在,劍修們都在,她說不定就直接御劍遠游,去劍氣長城當個守城的外鄉劍修了。
必須刻字,她必須也必然可以做掉兩頭蠻荒飛升境大妖,不寫白景,就寫小陌!哇哈哈,天底下有比這更好的情書嗎?!
秋氣湖岸邊,刀客烏江,依舊老神在在釣著魚的袁黃,還有疊葉山乞花場的山神娘娘元嘉草,道號綠腰。
相較后來的那幫江湖武夫而言,他們幾個算是“老熟人”了。
袁黃問道:“鐘倩都去大木觀了,你怎么不跟著去?”
烏江沒好氣道:“鐘倩的身份就擺在那里,我又不在湖山派高掌門受邀之列,去了就被攔在道觀門外,傳出去名聲不好聽。”
有人好奇詢問這位驀然間就更換裝束的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烏江伸手拍打刀鞘,“他啊,就是當年親手做掉魔頭丁嬰的那個陳劍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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