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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有條青芹河,里邊的青魚極為肥美,烤魚搭配大梁的蓮花白,是一絕,因為價廉物美,達官顯貴和販夫走卒都好這一口,不過陳平安一下筷子,就知道是這條青魚,是那種從別地河塘運到青芹河泡幾天澡的“過戶魚”,只是也沒說什么,瞥了眼如今的年輕掌柜,相貌跟當年掌柜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大概是老掌柜年紀大了,就把館子和手藝都傳給了兒子,烤魚的秘制辣油和佐料配菜都是一樣的,唯獨少了一份滋味,叫厚道。當然也有可能館子是小本經營,如今的青芹河魚,已經是一道專屬大梁城有錢人的河鮮美食了,那么如今路邊這間小館子多出的一味佐料,就叫生計。
先前是陳平安帶路找到的小館子,一張靠墻的空桌子,兩條長凳,劉羨陽先落座霸占了一條,坐在長凳中央,伸手拍桌,問有無酒水。
顧璨當時就站在桌邊,陳平安示意他坐里邊,顧璨坐下后,伸手將長凳靠近陳平安一端往外挪了挪,等到陳平安挪步,準備落座的時候,顧璨再將長凳放正。
以前坐在鄉野田壟上,孩子的腦袋約莫與少年的肩頭齊平,如今卻是并肩而坐了。
陳平安端碗抿了一口酒,所幸土釀的蓮花白還是原來滋味,問道:“顧璨,白帝城那邊有沒有收藏有望氣一脈的靈書秘籍?”
顧璨說道:“有,而且數量很多,師父對望氣一脈延伸出來的一系列旁門術法道脈,顯然早就極為上心。從浩然九洲所有收集、搜刮而來的道書,白帝城設有專門的刻書局,自家就有一整套每十年翻新一次的目錄、版本書籍,分出斷代、通史和方志三大類別,書籍數量眾多,堪比一個小國的秘書省藏書數量了。韓俏色、柳赤誠這樣的祖師堂成員都有一份,方便他們這些大修士按照自己的修行方向來挑選相關道書,我剛進入白帝城那會兒,雖然是城主親傳弟子,但按照白帝城的規矩,不是上五境就沒辦法進入祖師堂,我當時就跟韓俏色討要了一串鑰匙,方便去她書樓那邊隨時看書,曾經仔細翻過目錄,私底下做過些不合規矩的摘抄,記得專門講解各國欽天監歷史淵源和望氣術修行路數的書籍,就有兩千三百多本。”
陳平安感嘆道:“云海之上,又有書海。”
誰都知道中土神洲有座位于彩云間的白帝城,但其實關于白帝城的內幕,祖師堂成員具體有哪些,內部機構是如何設置的,道脈之間的關系,外界所知甚少。
每每說及那彩云繚繞的一片孤城,山上練氣士總是點到即止,除了一桿大纛寫奉饒天下先,三千年來屹立不倒,這就意味著始終無人能夠在棋盤上贏過鄭居中。不是好奇韓俏色立誓要學成十二種大道術法,如今是否學全,就是柳道醇的那座琉璃閣又添磚加瓦了,外出游歷又與哪位山巔修士不對路了,惹了禍就往白帝城一躲,躲不過就換上那身扎眼的粉色道袍,與人自報名號。不然就是討論作為鄭居中開山大弟子的劍仙傅噤,腰懸一枚道祖手植葫蘆藤結成的養劍葫,此人的劍術,多久能夠達到劍術裴旻的高度,此生能否追上那個左右。
劉羨陽夾了一大筷子魚肉嚼著,笑道:“答非所問,你們是不是跑題了。”
今夜閑聊,三人都是用家鄉方言。
明知道顧璨是想要借機與陳平安多聊幾句白帝城的風土人情,劉羨陽偏要拆臺。按照當年小鼻涕蟲的說法,劉羨陽這個人就是嘴賤,讓他說不沾葷、不帶點屎尿屁的正經話,劉羨陽就不會聊天。
顧璨說道:“我躋身玉璞境之后,有資格擁有一座書樓,花了點功夫,校檢和整理一番,得出了一個結論,撇開各種數目繁多的版本,再刨開那些方志類的介紹文字,單取一本闡述望氣術脈絡學問的精校本,前提是每本之間重復內容不超過兩成,這樣的道書,白帝城大概有六十二本。”
劉羨陽嘖嘖道:“咬文嚼字,如此字斟句酌,顧璨,你現在很有精通訓詁的樸學宗師風范啊,要我看,你來當個專門講習小學的書院君子,綽綽有余。聽說你有個綽號,狂徒?讀書人狂一點好,以前在醇儒陳氏書院里邊,有個講習先生,專門注解陸掌教的內外篇,第一次給我們授業,老夫子就說天底下只有一個半的人,真正了解內外篇的精髓所在。”
陳平安沒好氣道:“能不能喝你的酒,我在跟顧璨聊正事。”
劉羨陽笑瞇瞇道:“你們倆要是能猜出這一個半是誰,我就乖乖閉嘴。”
顧璨說道:“一個是陸沉自己,半個是那老夫子?”
陳平安搖搖頭。
顧璨瞬間了然。
想必答案肯定更狂妄,撰寫內外篇的陸沉自己都才算半個,開課講學的老夫子反而是那“一個”。
劉羨陽哈哈笑道:“顧璨,我早就說了,要是比腦子靈光的程度,咱們倆加在一起都不如陳平安這個悶葫蘆。”
顧璨說道:“你當年哪次這么說,我反駁了?我跟你吵的內容,只是我們兩個誰更靈光。”
“你們繼續聊,我識趣喝酒吃肉,不礙你們倆的眼就是了。”
劉羨陽端起白碗,晃了晃,酒水蕩漾起漣漪,下筷夾起一塊烤魚肉,“此時此景,不得吟詩一首?誰來?”
顧璨翻了個白眼,劉羨陽你大爺的。
陳平安笑道:“昏昏思故鄉,青魚上箸時。小碗蓮花白,醺醺驅萬愁。”
劉羨陽咦了一聲,“從哪里抄來的?”
陳平安微笑道:“詩名《月夜劍過大梁城攜友吃魚飲酒即興而作》。”
劉羨陽問道:“真是你胡謅的?借我一用?”
陳平安笑道:“憑君自取。”
顧璨說道:“這六十幾本書,我已經帶在身上了,這次趕來福地這邊,就是想要送給你們落魄山,算是補上建立宗門的賀禮。”
劉羨陽問道:“落魄山不還有下宗,你就不一并補上?”
顧璨斜眼道:“關你屁事,你補了?你劉羨陽要是給落魄山送過賀禮,一顆銅錢都算,我就敢馬上起身,去館子門口的巷子里脫褲子當街拉屎,而且每路過一人,我就自報名號一次。”
劉羨陽揉著下巴。
他們家鄉那邊有個說法,叫“有顧心”,與外界書面語所謂的躊躇不前,很不一樣,說一個人很顧著親近人,比如很把家,所以當老人說誰有顧心,是個貨真價實的褒義詞。在這一點,從小就心大到沒邊的劉羨陽,確實遠遠比不上泥瓶巷的小鼻涕蟲。要論鄉土情結,少年時就想要去外邊和遠方的劉羨陽,就更比不了戀家的陳平安了。
陳平安笑問道:“你和朱斂是不是早就勾搭上了?”
顧璨先看了眼陳平安的臉色,這才輕輕點頭:“一些個想法,是我主動提出來的,朱先生是順水推舟。”
原來當年顧璨帶著馬篤宜和曾掖一起返鄉,在顧璨離家去往白帝城之前,朱斂按照自家公子的吩咐,到了龍州的州城顧家,將一只炭籠物歸原主。朱斂將那只炭籠交給顧璨后,笑著說了一句聰明人之間都能聽懂的話,大致意思是他朱斂其實很樂意下山,但是落魄山那邊,家中瑣碎事務多,就耽擱了。
顧璨聞弦知雅意,在朱斂離開州城返山,顧璨動身去往白帝城、乘坐仙家渡船途中,他很快就與朱斂有了一種極為隱蔽的書信往來,反正落魄山的那座簡陋劍房,就一直是朱斂親手管著的。朱斂也是憑借密信內容,才知道原來顧璨除了書簡湖,甚至早就開始往正陽山和清風城許氏那邊偷偷摻沙子了,因為當年顧璨手頭籌碼有限,加上做事比較謹慎,安插的那些間諜棋子,暫時都無法真正接觸到兩個勢力的機密內幕,等到顧璨成為白帝城鄭居中的親傳弟子,有此身份,接下來顧璨對那兩個勢力的滲透,很快就跨上了一個大臺階,效果顯著,比如其中一顆被顧璨招徠的棋子,是一頭姿容妍媚的中五境女子鬼物,顧璨送給她一部水法秘籍和數件足夠支撐她一路修行到金丹境的珍稀靈器,她后來就與掌管正陽山諜報的水龍峰某位年輕劍仙偶遇,被后者金屋藏嬌在一處正陽山藩屬門派里邊,類似侍妾身份。
此后她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什么都不用做。
因為顧璨與她約定了一樁一錘子買賣,并且約定至少不用她賣命,至于什么時候需要她做某件事,耐心等他的消息就是了,可能是十年后,也可能是一百年,甚至她這輩子興許都等不到那封密信了。其實顧璨當時承諾她按約行事不會丟掉性命的時候,她是將信將疑的,氣態溫和的儒衫青年就笑著與她說了兩句話。
姑娘你不要占了便宜還賣乖,我送給出手的東西,按照以前書簡湖的行情,都可以買你兩條命了。
既然價格公道,何必非要捅破一層窗戶紙,鬧個你我雙方都難堪,姑娘你連自欺欺人都不會么。
又例如還有一顆在清風城落地生根、再開枝散葉的棋子,就是昔年書簡湖南部群山中一位占山為王的山澤野修,是個金丹地仙,當年與那個將顧璨帶在身邊一起游歷的青峽島賬房先生,雙方有過一場沖突,差點鬧到生死相向的地步。顧璨到了白帝城,很快就給此人送去一份報酬,是顧璨從師姑韓俏色那邊,幫那位地仙野修精心篩選出來兩部位列白帝城“中上”品相的道書,準確說來,是一部于地仙當下修行而言、可謂雪中送炭的珍貴道書,因為顧璨在那封密信上,跟對方做了一個打開天窗說亮話的“賭注”,另外一部錦上添花的秘籍,送到了手上,可以看,可以不看,看了之后,可以修行,也可以不修行,唯有修行此書記載的道法,才被顧璨視為自動履行賭約,等到那位金丹瓶頸地仙將來躋身了元嬰境,那么一條命,就是他顧璨的了。
好處早就給了,且都是無需立誓、也無白紙黑字的君之約定,那么如果你們這都不守約定,覺得我顧璨好說話,那就拭目以待。
后來朱斂下山一趟,化名“顏放”,在清風城內開了間脂粉鋪子,就曾與兩位顧璨的諜子接上頭。
幫助朱斂成功偷竊狐國一事,占了不少先手優勢。
陳平安看著欲言又止的顧璨,笑著搖頭道:“沒什么,當家三年狗都嫌,管東管西不討喜。我是當慣了甩手掌柜的人,你跟朱斂的眉來眼去,我就睜只眼閉只眼好了。”
顧璨沒解釋什么,也不分辨什么,就只是悶了一口酒。
陳平安說道:“等我這個甩手掌柜返回家鄉,才發現福地竟然已經同時提升兩個品秩,后來就想到了一場觀道機緣,看看能不能碰碰運氣,瞧見這方天地間孕育出第一位本土劍修的演道過程,用上了類似‘天眼通’的手段。”
劉羨陽和顧璨幾乎笑問一句,“結果?”“但是?”
陳平安笑道:“結果就有了個但是,但是被外人觀道一場,我竹籃打水一場空。要我去碰運氣這種事,確實……一言難盡。”
劉羨陽哈哈大笑,“果然還是老樣子。”
顧璨在桌底下踹了劉羨陽小腿一腳,吃疼的劉羨陽瞪眼道:“悠著點,可別踹中大爺的褲襠,馬上就是要擺酒入洞房的人了,可不能讓你們嫂子守活寡啊。”
顧璨說道:“那就少說幾句風涼話。”
劉羨陽怒道:“怎么就是風涼話了,咱們仨,哪個是含著金湯匙投胎的好出身,哥要是福祿街桃葉巷那邊出生的崽兒,說話不中聽,那才叫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跟你們認識的時候,一身絕學,討生活的十八般武藝,哪一樣不是大爺我開竅早,腦子靈光,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從旁人那邊一看就會的自家本事。”
陳平安只得拉架打圓場,習慣就好。
顧璨想了想,端起酒碗,“那就走一個。”
劉羨陽伸手按住酒碗,還不樂意了,“走什么走,你剛才猶豫了,心這么不誠,我傷透了心。”
顧璨開始破口大罵,都是小鎮家鄉某座無形“祖師堂”的絕學,罵街都不帶重樣的,祖宗十八代,誰都別想跑。
陳平安也不勸阻,笑著看熱鬧。劉羨陽想要還嘴,哪里是顧璨的對手,畢竟曾經小鎮街坊年輕人和孩子里邊,公認泥瓶巷那個寡婦家的小鼻涕蟲“天資”最好,吵架最兇,年紀最小,罵街卻常有新鮮花樣,以至于連杏花巷的馬婆婆都吃過虧,一大早門口那邊經常有一泡屎,她家房門和院墻外邊全是惡心人的泛黃鼻涕,老婦人也想將那個挨千刀的泥瓶巷小崽子抓個現行,但是次次故意關了燈守夜,竟然次次都熬不過那個鬼精鬼精的小王八蛋。到后來老婦人實在是折騰不過那個擅長謀而后動的小鼻涕蟲,某次去鐵鎖井汲水的時候,拗著性子與那個狐媚子寡婦難得說幾句好話,寡婦一回泥瓶巷,心情大好,就跟過年似的,她就說了這茬,家里的小鼻涕蟲只是默默聽著,在那之后杏花巷才不至于那么腌臜不堪,老婦人對此無可奈何,都不敢公開碎嘴了,只敢在私底下罵一句寡婦家里出孽障,真是上輩子造孽啊,等著吧,遲早人不收天收……
一場罵架,勝負懸殊,結果到最后劉羨陽還是滿臉郁悶喝了一碗酒,不喝酒討頓罵,早干嘛去了。
劉羨陽突然說道:“陳平安,你怎么回事,就這么不念著自家兄弟?咱倆都是劍修吧,碰運氣這種事,你不擅長我擅長吧?”
顧璨差點就要開罵,只是忍住了。龍泉劍宗是造了多大的孽,才攤上這么個不靠譜的新任宗主。
陳平安說道:“早就想過這件事,但是你自己覺得合適嗎?”
我愿意,你劉宗主肯,但是龍泉劍宗那邊呢?對方愿意欠落魄山這種人情?
一個不小心,我都怕喝不上你的喜酒,就更別提給你劉大爺當伴郎了。
劉羨陽嘆了口氣,“這個理由,還是比較正當的,那這件事就算一筆揭過了,以后再說。”
陳平安舉起酒碗,“難得聚在一起,我們都喝一個。”
各自飲酒,劉羨陽抹了把嘴,放下空碗,笑呵呵道:“我們都不喜歡聽別人講道理,聽了些道理,自己又做不到,就像大冬天跟人借取一只炭籠,捂熱驅寒片刻,就得歸還,一下子覺得這個冬天更冷了,所以有不如無。”
顧璨說道:“更像是天寒地凍時節,有人衣衫單薄走在路上,眼見著路上人手一只暖乎乎的竹編炭籠,就只是他們的道理可以讓他們把日子過得好。”
陳平安嚼著魚肉,抿了一口酒水,笑道:“那就不要好為人師,自己先把日子過好。滋味有無,材不材間,總歸是各行其是,花結個果。”
劉羨陽驚訝道:“這是什么酒話,才開喝就醉了么。”
顧璨說道:“喝酒靠嘴,你少說幾句,喝酒就喝酒,別當一把尿壺。”
劉羨陽無奈道:“陳平安,你不管管他?你不管管滿嘴噴糞的小鼻涕蟲,我可就要管管你了啊!”
陳平安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顧璨頭上,“吵架吵贏就是輸,這么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啊,喝你的酒。”
明明動人的是陳平安,顧璨看著的卻是劉羨陽,劉羨陽差點喝酒喝出辛酸淚來,說道:“哥幾個,就都別閑著了,一桌三人,都是宗主呢。”
確實,誰能想到,曾經在家鄉那邊抱團取暖的一座小山頭,今夜同桌飲酒,竟然很快就是浩然天下的三位宗主了。
顧璨看了眼劉羨陽,自顧自悶了一碗酒,再給自己倒滿一碗,還是一口悶,等到顧璨還想喝第三碗,劉羨陽就有點慌了,這蓮花白不是什么烈酒,可也經不起顧璨這么個喝法,就用眼神示意陳平安,小鼻涕蟲就你能管,讓這家伙喝酒別這么豪邁。陳平安卻搖搖頭,示意別管。劉羨陽看了眼喝光第三碗酒的顧璨,再望向陳平安,眼神詢問,顧璨是吃錯藥了?陳平安笑了笑,知道緣由,卻沒有說什么。
曾經家鄉,劉羨陽和顧璨各有各的相依為命,顧璨是被娘親拉扯大的,劉羨陽卻是從他記事起,家里就只有爺爺了。
劉羨陽的爺爺是出了名的酒鬼,嗜酒如命,幾乎每天都要去那幾個酒鋪喝幾兩散酒,站著喝完,扯過閑天,再回家。
未必次次都能掏錢買得起,就只好蹭酒喝,討酒喝,犯了酒癮,就跟人厚著臉皮求著給幾口酒喝,遠近聞名,因此鬧出過很多的笑話。就連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都聽說過劉老酒鬼的事跡,所以劉羨陽就沒有上過學,從來不曾念過一天的學塾,很小就開始下地干活了,少年時頻繁的打架斗毆,幾乎都是因為同齡人或是青壯漢子拿他爺爺說事。后來認識了泥瓶巷的陳平安,再認識了陳平安身邊的跟屁蟲,有次顧璨又被劉羨陽逗得急眼了,就開始數落起劉老酒鬼的豐功偉業……那是陳平安第一次對小鼻涕蟲發火,顧璨事后很委屈,蹲在田壟那邊嚎啕大哭,等到一只手放在自己腦袋上,哭得也累了的小鼻涕蟲,就抽泣著詢問,劉羨陽說話那么難聽,我就說不得了?陳平安當時只是說了一句話,你好好想想,劉羨陽有說過你娘親一次嗎?
孩子沉默下來,只是抽著鼻子,身邊的草鞋少年,就伸手幫孩子擦去眼淚和鼻涕。
最后干瘦少年背著孩子一起回家,走在田壟上,夕陽里,高大少年竟然沒有走遠,咧嘴笑著,舉起手中一根狗尾巴草,晃了晃,上邊串著剛剛抓來的溪魚。
這類事,劉羨陽好像天生就是忘性大的人,他是從來不記仇的,不過心。
但是從小就記性很好、且從來不肯認錯、更不喜歡說對不住的顧璨,肯定還記得。
此刻酒桌上劉羨陽又開始吹噓,“憑咱們幾個的資質,我當然排第一,顧璨第二,陳平安你就墊底好了,我們別說再過一千年,只要再給我們三五百年的修道歲月,那還了得?!別說我們浩然天下,其余所有天下的練氣士,聽到和見到我們仨,當然主要是我劉羨陽的大名了,都得好好掂量掂量,還敢不敢招惹我們中的一個,說到這里,就又主要就是顧璨了。”
陳平安聽到這里,說道:“可以開罵了,我肯定不攔著。”
顧璨笑了笑,“難得說幾句實在話。”
各自舉起酒碗,輕輕磕碰兩下。
曾幾何時,末代隱官獨守城頭,半人半鬼,能不能活著返鄉都是兩說。
劉羨陽從南婆娑洲醇儒陳氏那邊求學歸鄉,書劍兩無成,籍籍無名,因為剛好過了四十歲,當年連寶瓶洲的年輕十人都沒登榜。
顧璨進了白帝城,如入深海,就此杳無音信。
“我劉羨陽的劍術,陳平安的拳法,顧璨……你就有什么道術就學什么什么好了,今天喝過酒,咱們繼續努力,各自好好修行,到時候跟誰打架都不慫!問拳問劍或問道,好像都是太單調,既然如此,要問就一起問了!”
這類有關未來是如何、將來會怎樣的“大言”,昔年顧璨年紀太小想不到,陳平安不習慣說,只有劉羨陽,想說,肯說,敢說。
北晉、松籟兩國接壤邊境處的秋氣湖,湖心有島嶼,島上有一座道觀,名為大木觀。
道觀門口懸一副木質楹聯,是那內容極長的龍門對,字跡是觀主從一幅歲月并不如何悠久的字帖親筆摹拓而來,木刻籀文,極有功力,這還是刻工為之,屬于第二場失真,若是得見字帖真跡,想必氣息更古。
坐井觀天小,日月分外明。劍光縱橫,目中無人,了卻君王事,夜觀北斗星,人間幾多三不朽。丹扉啄啄來,觀中巨木參禪且參天。誰是路上同行?
秋水意氣高,白骨亂蓬蒿。飲馬渡河,路上辟易,曹官贈靈書,共讀南華篇,唯吾證道得長生。紅塵滾滾去,匣內青蛇問真又問玄。我乃陸地神仙!
登島訪客,若是站在道觀門口,如果沒點古文訓詁的本事,瞧見這幅龍門對,估計連字都認不全。
大木觀的觀主,宮花,道號“青詞”,兼任此湖水君,宮花是一位容貌絕美的女冠,年約三十,背一把古劍,劍鞘裹纏金絲,鞘內藏有名劍“橫秋”。
據說前生曾是一位武學宗師,死后一點靈光不散,成為英靈,她取回昔年佩劍,仗劍橫行天地間,最終在此巨湖停步,筑造大木觀,自封湖君。但是英靈鬼物成為一方神靈,成神之日就是所占道場山頭的那個“成道日”了,就像練氣士躋身仙人境,能夠重塑根骨、容貌身姿,宛如一場“洗心革面”。
登島的客人,被她這位地主分出了三六九等,就像此刻,能夠受邀在落花院內喝茶的,連同觀主自己,總共就只有七位。
六位外人,分別是湖山派掌門高君,位列天下大岳的五尊山君,他們各有化名或道號。
高君頭戴一頂仿制銀色蓮花冠的道冠,穿杏黃道袍,腳踩一雙符箓縹緲、紋路繁密的青云履。
她是最后一位跨過門檻的議事者,方才高君在屋外,掐自家一脈秘傳劍訣,再打了個道門稽首,“見過宮湖君和諸位道友。”
見到這位在此方天地可謂一枝獨秀的仙君,屋內幾位,都難免想到當年那個竟能返老還童、御劍而行的俞真意。
自己先成為元嬰境,再為湖山派栽培出一位金丹境。
俞真意的一派掌門當到這個份上,也算功德無量了。
高君對這五尊奉天承運的山君神靈,都不陌生,因為多年之前,相互間就都打過照面了。
秋氣湖君,水神娘娘宮花同樣身穿道袍,不過外罩一件傳說中的兜率法衣,輕若鴻毛,據說真實重量不過半銖,稍稍外瀉些許靈氣,屋內便是寶光流轉,熠熠生輝,故而根本無需燈燭、寶珠照亮。
屋內一位中年男子容貌的山君,氣態儒雅,率先開口笑道:“高掌門,時隔多年,又見面了。”
他習慣性攥著一塊碧玉牌,雕刻有仙人乘槎獻壽圖,最早銘文是“再來花甲”。后來被榮升山君的男子,又補刻了幾個字。
他就是如今的中岳之主,山名氣魄極大,就叫江山,山外有一條大江橫過。
化名鄭鳳洲。
先前在這座似孤懸云海作島嶼的中岳之巔,終于被御風至此的高君,發現了一處仙人古跡,找到了人間第一位山上的同道中人。
只是當時的湖山派掌門,尚未真正理解何為“神”“仙”之別。
雙方見面,盡可能多聊了幾句,當然高君與他,當時戒心都很重,都不敢言說太多的自家修行事。
一位頭戴高冠、手捧拂塵的老者,瞇眼笑道:“看得出來,這才幾年沒見而已,高仙君道力又漲,可喜可賀。”
這些個只會竊取天機、瘋狂汲取天地靈氣的人間練氣士,若能占據風水寶地,修行登高,真是事半功倍。
高君坐在一張屬于自己位置的蒲團上邊,“座位”就位于身為東道主的秋氣湖君身邊,顯然是要比大五岳山君高出一籌的。
這是秋氣湖對這位傳說中陸地神仙的一種無言禮敬。
道高者德崇位高。
與高君開口道賀的,是如今的北岳山君,世人皆不知其名姓,只知自號“玉牒上人”。
高君曾在山下正值酷暑時節,山上卻是積雪皚皚的北岳地界,遇到了這位倒騎白鹿、手捧拂塵的山中羽客,當時他自稱是本地山神,哪怕他明知高君是一位“已經得道”的山上練氣士,言語口氣依舊很大,依舊將她視為下國人,白鹿羽客儼然以上界神人自居。
一位年輕文士的白袍青年,眼神癡迷,嗓音溫柔道:“高姑娘,山外都說一別三日如隔三秋,過去這么多年了,甚是想念。”
打探清楚了,這位湖山派當代掌門,至今尚無婚配,既然如此緣分,那么她的未來道侶,就沒誰可以跟自己爭搶了。
原來在群峰高聳、氣勢凜然的西岳地界,高君遇到了一位滿身道氣的年輕文士,似神若仙,自稱宋懷抱,前身是南苑國境內一個籍籍無名的寒士。此君在自家山中赤黃兩色云堆里,建造出一座富麗堂皇的仙闕,道場名為紛紜境界。一眾“天曹”佐官胥吏,躋身仙班的宮女仙官,還有數不勝數的門房侍女,皆非活人,而是山鬼水仙,或是山野精怪煉形而成。
顯而易見,西岳是人間第一個有意招兵買馬的山頭,宋懷抱早早就自家山岳地界的所有“非人者”,給一網打盡了。
若是只論山頭勢力的成員多寡,好像其實還是這座西岳山君府拔得頭籌,一騎絕塵,已經將一眾山水同僚遠遠拋在身后。
南岳山君,是一個神色木訥的“稚童”,名叫懷復。
最為裝束古怪,頭上簪花,身穿麻衣,腳穿草鞋,好個亂插蓬蒿箭滿腰。
高君出去游歷一番,如今道行精進不少,才看出這位南岳山君的大道根腳,是一位氣象醇正的山澤神異出身。
其實高君內心深處,相對最為敬重的屋內客人,還是有意與其他山君拉開距離的一位,正是那尊始終閉目不言的東岳山神。
他也是唯一一位鬼物出身的大岳山君。
當年在那位于東海之濱的巨岳山腳處,尚未登山的高君,就曾親眼目睹一條興風作浪的深潭作祟毒龍,拖動著長達百丈的龐然身軀,蜿蜒登山,卻被一位坐鎮山岳的神靈,現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持一方鳥篆印文的法印,將其打落回龍潭,口含天憲,降下一道法旨,罰它在深潭中潛靈修真三百載才能重見天日。
至于在這些雄山大岳之外,在那暫時無名的崇山峻嶺與湖澤江河之間,高君見到了一個又一個的神異古怪,天材地寶,古木仙卉,漸次生發,道氣彌漫,聚散不定,機緣四起,山水氣運開始流轉,人間王朝京城有龍氣盤桓,那些風水寶地,逐漸出現了適宜練氣士開辟金玉道場、仙府洞天的雛形。
整個嶄新人間,顯得生機勃勃。
皆是俞祖師所謂“等到一場天降甘露的異象”,蓮藕福地躋身上等福地之后的諸多應運而生、種種大道陰陽孕育、顯化而起。
今夜這座落花院,水君宮花是東道主,五位山君貴客,中岳鄭鳳洲,東岳趙巨然,北岳玉牒上人,西岳宋懷抱,南岳懷復。
高君接過身邊女子湖君遞過來的一杯熱茶,道了一聲謝,雙手托杯,開門見山道:“我已經去過天外一趟了,才回來沒多久。”
高君才開了個頭,宋懷抱便立即微笑附和道:“感覺如何,是不是真如書上所說,坐井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他早就看不順眼大木觀門口的那副楹聯了,故弄玄虛,大言不慚,一看就是那位貴公子的字跡,可把他給惡心壞了。
當時宋懷抱站在門口,就忍不住連連翻白眼,差點就要掉頭離去。
如果不是想著那位當初一見傾心的高姑娘,他可不樂意走入道觀。
高君神色淡然道:“天外有天,那邊如我這般的練氣士,只是被說成是金丹境,剛剛步入地仙的門檻,有很多。”
“少年”懷復神色晦暗,沉聲道:“按照敬仰樓的秘密記載,好像以前隔三岔五,就總有那邊的所謂‘謫仙人’,跑來我們這邊橫行無忌,隨心所欲,不是亂國,把天下攪和得雞犬不寧,就是喜歡在江湖上濫殺無辜。只說最近一次,可以確定謫仙人身份的,就有春潮宮周肥和鳥瞰峰陸舫在內的一撥人,有些死在了南苑國京城,有些沒死,登上城頭離開了。相信高掌門的湖山派密庫檔案,這些關于上界仙班的志怪秘聞,只會記錄更多。”
此話一出,一時間主賓無語,屋內皆似坐忘。
鄭鳳洲終于打破沉默,“請教高掌門,在天外那邊,境界最高的練氣士,道法是怎么個高法?我們這邊有無參照?”
高君苦笑道:“道行實在太高,根本無法估算。”
在那寶瓶洲北岳的披云山,高君曾經與魏山君有過一個冒昧請求,能否與一位與師尊當年境界相當的元嬰境,來一場問道斗法。
但是魏檗當時只是笑著搖頭,婉拒了高君,只說府上庫藏道書可以多看幾本,打打殺殺就不必了。
既然連尚且屬于地仙范疇之內的元嬰境,高君都沒有親身領教過對方的修為高低、殺力強弱,何談在元嬰之上的那種上五境?!
與此同時,魏檗還暗示高君一句言多必失,披云山與落魄山的情況,高掌門回去后盡量挑選些能說的,不能說的,就盡量不說。
玉牒上人一甩拂塵,換手搭著,重重冷哼一聲,“那我可就好奇了,咱們這兒,到底算個什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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