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原來是護道

搜索正文第一千零五十二章原來是護道正文第一千零五十二章原來是護道←→:最新站名:傲宇閣最新網址:曹耕心來到京城一座僻靜陋巷的宅子,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院門,兩進小院,滿地塵土落葉,還有一股撲面而來的腐敗氣息,久無人住的宅子,老得就是快一些。

這還是曹耕心第一次跨入院子,之前幾次都是過門不入,因為某人在一封密信上囑咐過當時的曹督造,將來等到誰繼任大驪國師了,就來這邊打開院子,召開一場議事,但是議什么事,召集誰,信上都沒交代,對方只是給了曹耕心一個不領朝廷俸祿、不被朝廷錄入職官志的頭銜,院內竟然就有一口小水井,曹耕心蹲在井口往里邊瞧了一會兒,黑黢黢的,不像有尸體,也不像是通往某座陸地龍宮的入口,既不晦氣,也無財運,更無艷遇了,曹耕心便丟了顆石子進去,咚一聲,還好,可以汲水,打了水,曹耕心去雜物間拿來掃帚簸箕,開始打掃庭院,正屋和兩邊廂房都空落落的,一窮二白,不過如此。

曹耕心忙完這些,坐在井口那邊,摘下腰間那只包漿油亮的紫色小葫蘆酒壺,拔去酒塞,仰頭喝了一口宮內御賜的長春釀。

正屋門口那邊貼了一副春聯,只是年月一久,年復一年的風吹雨打烈日曝曬,原本紅紙材質的春聯早已泛白,字跡如石碑漫漶不明,而且失掉了上聯的前半段。

下筆無神,人云亦云。

天將喪斯文也,道之顯者在吾,開卷有益,斯文在茲。

曹耕心喝過約莫三兩酒,都沒想好如何補全對聯內容,悻悻然作罷,別好酒葫蘆,從袖中摸出一塊玉牌,篆文“地支”。

按照信上的繁瑣方式,往玉牌之內澆灌靈氣,就像用不同的筆畫順序書寫“地支”二字。

片刻之后,便有兩撥人先后趕來小院,曹耕心神色自若,這是他在準備喊人之前就想好的,必須裝出幾分山上的神仙氣派,不能怯場,只是等到曹侍郎睜眼,發現那周海潮也在其中,就有點神色不自然,只因為他的叔叔曹枰在去往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之前,曾經把曹耕心喊到書房那邊,其中一件事,就是讓老大不小的曹耕心娶親生子,如果等曹枰返回大驪,還是八字沒一撇,相信曹枰肯定就會抽出腰間玉帶,讓曹侍郎吃一頓類似竹鞭炒肉的飽飯了,當時曹耕心就拿這位女子大宗師當擋箭牌,不曾想曹枰就當真了。

院內無官身。

所以曹耕心瞧見了皇子宋續,也沒起身打招呼。

袁化境問道:“曹耕心,你怎么擁有這塊玉牌?”

因為按照地支一脈的規矩,見此玉牌如見崔瀺。

余瑜笑道:“過過手而已,很快就會交給陳先生的,這算不算是物歸原主?”

曹耕心笑道:“那可不一定。不過一個吏部侍郎,就可以管你們十二人,諸位好像是有點掉價了。”

人才濟濟,一院子的神異高人,仙氣縹緲。

上柱國袁氏子弟,袁化境,元嬰境劍修。大驪皇子宋續,金丹境劍修。神誥宗清潭福地出身的女子陣師,韓晝錦。上柱國余氏出身的兵家修士,余瑜。京師道錄,句容人氏,葛嶺。譯經局沙彌,后覺。陰陽家練氣士隋霖。儒生陸翚。鬼修,改艷。精怪出身的少年,茍存。苦手。唯一一位純粹武夫,海邊漁民出身,山巔境宗師的周海鏡。

大驪地支十二人,曹耕心只認識大半。

片刻之后,一襲青衫出現在小巷,雙指彎曲,輕輕敲響院門,然后帶著小陌,跨過門檻進了院子,小陌輕輕關上院門。

曹耕心起身笑道:“陳先生,沒想到我們這么快就又見面了。”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身上的酒氣隨風飄散,笑道:“沒有與曹侍郎客氣,剛帶著柳勖他們去了一趟菖蒲河酒樓,不曾想那邊說報曹侍郎的名號,喝酒非但不打折,還要翻倍,不讓我們走了,我說不記賬行不行,酒樓說不行,我們想走都不成,拽著我們不讓走,說是能幫曹侍郎還一筆酒債是一筆。”

便是袁化境,都忍不住瞥了眼曹耕心。

陸翚、苦手幾個,曾經在陳先生這邊吃過大苦頭,他們更是差點沒曹侍郎豎大拇指。

這位膽大包天的曹侍郎真心作死啊。

你說你坑誰不好,敢坑這位陳先生?

只說陸翚,就曾被陳平安一手既如拳法又似劍術的“花開”,瞬間被幾十把長劍釘穿。還有女鬼改艷,當時也沒見“那個陳平安”如何憐香惜玉,以一手據說是自創的劍招“片月”,給當場剁碎了。

唯有周海潮,屬于入行晚,她暫時還不知道輕重利害,并不清楚招惹陳平安的后果。所以她察覺到院內氣氛不太對勁,就比較好奇,這幫天才中的天才,在我這邊不挺橫嘛,怎么今兒見著陳平安就跟老鼠見著貓一樣,至于嗎?

曹耕心滿臉尷尬道:“報應來得這么快嗎?”

陳平安與他們解釋道:“小陌說你們突然往一個地方湊,我就有點好奇,既然是曹侍郎在這邊召集你們,就沒我什么事了。”

曹耕心趕忙說道:“有關系,陳先生休想置身事外,崔國師有話讓我當著你們雙方的面,公開說上一說。”

茍存是個眼里有活的,去屋內搬了條長凳過來,想要讓陳先生有個坐的地方。

結果被改艷一把奪過,放在陳平安身邊。

就憑陳先生之前在兵部衙門里的那番金玉良言,改艷這個客棧掌柜,別說搬條板凳,只要陳先生愿意,坐她都行!

改艷放長凳的時候,就見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朝自己微笑致意,她就還以微笑。

改艷只知道他是陳先生的貼身扈從,曾經一起入宮覲見太后娘娘。

陳平安與改艷道了一聲謝,坐在長凳上,笑道:“說說看,我聽著。”

曹耕心說道:“就兩句話,一句話是給袁劍仙他們的,今天院內擁有腰牌的,以后歸我管轄,不歸大驪新任國師調配,但是新任國師可以提出建議,僅此而已。第二句話,是說給陳先生的,其實崔國師的信上沒有提及名字……我復述一遍好了,信上怎么寫,我就怎么說了,‘你心不夠黑,出手不夠狠,根本用不好這撥人,如劍在鞘,長久消磨劍意而已,只會銳氣盡無,連累他們淪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陳平安點點頭,雙手籠袖,面帶微笑,然后問道:“崔師兄覺得我不行,倒是你能夠勝任?”

曹耕心一時語噎。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啊。

余瑜眼神熠熠光彩,以心聲說道:“來了來了,押注押注。我賭陳先生會砍曹耕心,至少遞出一劍或打賞一拳。”

改艷立即附和道:“這次我們別賭錢了,賭長春宮酒釀好了。”

陳平安伸出手,“把那封信拿過來看看。去菖蒲河喝酒之前,當然信得過在我家鄉為官、有口皆碑的曹督造,現在不好說。”

曹耕心無奈道:“崔國師在信的末尾,專門提醒我閱后即毀,委實是給不了陳先生什么證據。”

陳平安問道:“那就換個更簡單的證明方式,你怎么證明自己心夠黑手更狠?”

曹耕心看了眼地支十二人,再望向那一襲青衫長褂坐長凳的男人,摘下酒葫蘆,提了提,笑呵呵道:“說幾句真心話之前,陳先生,容我喝點酒壯壯膽?”

陳平安拎了拎青色長褂,換成翹腿而坐的坐姿,伸出手掌,微笑道:“大可隨意。”

曹耕心灌了一口酒,低下頭,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抬起頭,瞇眼而笑,“如果我早點進入這座院子,袁化境他們十二人,估計現在已經身在寶瓶洲以南的某些京城、祖師堂門口了,某國皇帝的頭顱,某山掌門的尸體,翻一倍好了,總計有二十四。”

“返回大驪之前,再給那些朝廷、仙府留下一句提醒,如果之后在任何一封山水邸報上,看到有提及這些意外的噩耗或是訃告,又或是妄自猜測、栽贓嫁禍給北邊的某個王朝,那么作為回報,他們所在朝廷的那張龍椅,山上的掌門座椅,就會一直空著,坐一個沒一個。”

等到曹耕心言語落定,院內開始寂靜無聲。

曹耕心瞥了眼長凳那邊的一雙千層底布鞋,一只在地,一只懸空。

“以不義獵義則易,以義獵不義則難。”

曹耕心說完這句話,又喝了一大口酒,咕咚咕咚作響,別好酒葫蘆,“天下諸國廟算,以不義獵不義,就是天經地義。陳國師以為然?”

余瑜張大嘴巴,她一手握拳,使勁一揮。

曹耕心倒數第二句話,真是說到她心坎上了。

陳平安點點頭,“撇開孤例不談,都是這么個理。”

曹耕心嘆了口氣,似乎怎么都沒有想到會是這么個答案。很有道理的這句話,根本就不講道理嘛。

陳平安站起身,笑問道:“曹耕心,以后你們地支一脈行事,我有無事先知情權和一言否決權?”曹耕心道:“崔國師在信上沒有說這個。”

陳平安說道:“那就是有了。”

曹耕心無言以對,只好重重嘆了口氣。

他突然問道:“陳先生真帶著朋友去過菖蒲河了?”

陳平安笑道:“幸好喝酒壯膽才來這邊,你們聊你們的,我就不繼續留在這邊礙事了。”

陳平安帶著那位扈從離開院子,漸漸走出了小巷弄。

側耳聆聽腳步聲的曹耕心,確定他們走遠了,這才一屁股坐在井口上,扯開衣領扇風,開始自顧自喝酒壓驚。

茍存走到長凳那邊,想要搬回原位,卻被改艷阻止,茍存一臉疑惑,改艷理直氣壯說了句,她要搬去客棧當鎮店之寶。

余瑜坐在正屋門外的臺階那邊,稱贊道:“曹翻倍,可以啊,很可以!”

余瑜年紀不大,家族輩分不低,在豪門世族扎堆的意遲巷、篪兒街那邊,她早就聽說過曹耕心、袁正定和劉洵美這些屬于上一輩的傳奇事跡,余瑜跟趙端明這些更年輕一輩的,都知道以前曹耕心是靠販賣艷本小說和春宮圖“發家”的,當年等到曹耕心去地方上當官,老人們都松了口氣,這個禍害終于走了。

曹耕心無奈道:“這個綽號不太好聽。”

余瑜笑道:“總比曹賊好聽吧。”

原來在意遲巷和篪兒街的兩代人中間,都習慣稱呼曹耕心為曹賊,掙錢,拱火,騙年紀更小的孩子喝酒,勾搭比他大的姐姐們,都是一把好手。

周海潮雙臂環胸斜靠一處廂房門柱,笑瞇瞇問道:“曹侍郎方才所說,都是真心話?”

曹耕心瞥了眼女子的胳膊那邊,都不敢多看,苦笑道:“酒都有假酒,何況是說出口的話。”

宋續說道:“你的做法,后遺癥太大了。就算我們做事再隱秘,如今的觀湖書院又不是傻子。”

曹耕心笑了笑,“就是為了在陳國師那邊蒙混過關,不得已言之,我自己都不信,你們信個什么。”

周海潮打趣道:“曹耕心,你就是一個侍郎,怎么跟皇子殿下說話呢。”

曹耕心一笑置之,只是狗改不了吃屎,借機又剮了一眼她那邊的渾圓風景。

上次他拉著趙端明去屋頂上看那場擂臺比武,到底是距離太遠,看得不夠真切。

袁化境問道:“曹侍郎還有什么吩咐?”

曹耕心笑道:“各回各家,有事再聚。既然今日無事,那就打道回府。”

改艷一撥人返回那座客棧,各自在一座螺螄殼道場內煉劍或煉氣。

聽從陳先生的建議,改艷主動與周海潮聊了合伙做買賣、一起把客棧生意做大的想法。

周海潮眼睛一亮,都不說行不行,直接跟改艷談如何分賬的事了,她獅子大開口,要跟改艷五五分賬。

要是先前聽周海潮這么不上道,改艷直接就讓她滾蛋了,今天改艷心里有底,半點不慌,便聊了些自己的一些“心得”,與周海潮說了客棧接下來會如何運作的“一本生意經”,聽得周海潮驚疑不定,改艷這傻子,莫不是被鬼上身了?不對啊,她本身就是女鬼。那改艷就是……突然開竅了,有如神助?!

就跟擂臺問拳差不多,氣勢一弱,就再難砍價了,周海潮只得退讓一步,她跟改艷三七開。

然后就有一位剛剛被從門口“裁撤”掉的年輕女修,跑來與掌柜商量一事,說來了幾個來自北俱蘆洲的外鄉貴客,一個少年模樣的冤大頭,詢問能不能直接在客棧這邊購買那兩棟鄰水的宅子,“廬州月”和“彩云間”,只要客棧這邊點頭,賣給他們這兩棟宅子,他們保證一年之內至多一個月入住,剩余十一個月,或是更長,客棧都可以對外開放,至于其他客人下榻打尖,照收不誤,所有收入全歸客棧。

改艷聽得一愣,碰到錢多到沒地方花的那種大傻子了?

周海鏡問道:“他們幾個的關牒錄檔了,是什么身份?”

年輕女修說道:“三郎廟袁宣,樊鈺,劉武定。騾馬河柳勖。”

周海鏡咧嘴笑道:“好家伙,三郎廟袁家,騾馬河柳氏,都是他們北俱蘆洲排得上號的大財主!必須按照原價翻倍,再翻一番才行!”

改艷卻對那位年輕女修說道:“你跟管事說一聲,就按成本價,賣給他們好了。”

周海鏡怒道:“改艷,有錢不賺,你腦子進水了?!”

改艷說道:“柳勖去過劍氣長城,樊鈺來過我們大驪陪都戰場。”

周海鏡直勾勾看著改艷。

改艷說道:“看我作甚,才搭伙就拆伙了唄,各回各家,以后我只掙我的小錢就是了。”

周海鏡卻驀然而笑,“行了行了,你是掌柜,我只是二掌柜,你說了算。以前是覺得你是傻,才不知道如何掙錢。”

改艷笑問道:“現在呢?”

周海鏡說道:“是真傻。”

改艷柳眉倒豎,“再說一遍!”

周海鏡讓那位女修去跟客棧管事聊那一茬,然后朝改艷擠眉弄眼,嬉笑道:“那條從小院搬來的長凳,借我坐一坐如何,我是純粹武夫,好沾沾文運和仙氣。”

改艷瞪眼道:“你這婆娘,好不正經!”

周海鏡笑道:“當初是誰在家門口,瞧見了陳先生就餓虎撲羊一般,拼了命往對方身上湊。”

改艷臉紅道:“那不是跟陳先生鬧著玩嘛。”

周海鏡壓低嗓音說道:“我覺得陳平安還是個雛兒。”

改艷一揮袖子,關上房門,這不得好好聊聊啊。

離開那條小巷,陳平安帶著小陌在京城閑逛。

小陌說道:“周首席讓魏山君幫忙,已經返回落魄山了。”

在查探練氣士氣機漣漪和天地靈氣脈絡流轉一道,小陌其實要比白景勝出一籌,也正是憑借這門看家本事,萬年之前,他跟白景才會只有三場問劍,不然別說三場被迫領劍,三十場都有可能。

陳平安笑問道:“是在長春宮那邊,被包了餃子?周首席礙于臉面,只好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一跑了之?”

記得當年第一次游歷北俱蘆洲,就聽說姜尚真在那邊的很多事跡,臭名昭著,比如有那什么一座山頭只招惹一位女修、一個江湖門派只騙一個女俠的講究,都是什么臭毛病。

如果當年姜尚真沒用使用化名擔任首席供奉,陳平安無法想象如今落魄山在寶瓶、桐葉、北俱蘆三洲山上的名聲。

小陌笑了笑,“不太清楚具體的內幕。”

他對周首席還是很敬重的,公子的落魄山尚未顯山露水之際,都是周首席在那邊砸錢不停,都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難時給予一顆錢,勝過顯貴一錠金。何況那會兒周首席砸錢砸的都是谷雨錢。

所以小陌覺得,除非是公子有了決定,否則將來誰敢與周首席爭首席,他小陌第一個不答應。

謝狗還沒從火神廟返回,小陌疑惑道:“不知道謝狗跟那個封姨,她們有什么好聊的,記得以前關系很一般。”

陳平安笑道:“女人跟女人,聊起男人來,很百無禁忌的。男人提及女子說些葷話,與之相比,就是小孩子過家家吧。”

小陌由衷贊嘆道:“公子連這個都懂?”

陳平安趕緊搖頭,澄清道:“我當然不懂,是聽老廚子跟周首席、米大劍仙他們說的,他們才是個頂個的行家里手,我偶爾聽一耳朵就會走人。”

陳平安轉為以心聲言語,問道:“小陌,真想好了,要加入落魄山祖師堂譜牒,從此成為一位霽色峰的記名供奉?”

小陌笑問道:“公子此問的對象,不該是謝狗才對嗎?”

陳平安說道:“謝狗從來就只是白景,一個浩然天下的譜牒身份,根本拘不住她,身份和道心都是如此。她想當個次席供奉,就像鬧著玩一樣,當然我們落魄山也確實需要多出一位飛升境純粹劍修,準確說來,是浩然天下留得住謝狗,蠻荒天下就可以少去一個白景,這件事,我知道,謝狗也心知肚明,只是因為有你在,我跟她都不說破而已。”

小陌疑惑道:“公子是信不過我?”

陳平安氣笑道:“怎么,小陌先生是只有在關鍵時刻才說混賬話,豈不是前功盡棄。”

小陌啞然失笑。

“你加不加入祖師堂金玉譜牒,對我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下場霽色峰議事,有無錄名,你都是小陌。”

陳平安說道:“但是對你而言,多多少少,都是一層束縛。”

恰好附近有稚童放飛紙鳶,陳平安指了指遠處天上的那些紙鳶。

“你們純粹劍修,天高地闊,本該逍遙其間,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那么我們的每一種懷舊,仇恨,顧慮,眷念,緬懷,就如紙鳶有線,輕輕一扯就起念。”

“念頭一起,道心如水起漣漪,起念容易止住念頭就難了。”

小陌仔細想了想,“曾在樹下,聽佛祖與一位無名氏言說佛法,后者說他人即是人間煉獄,佛祖卻說人間因此開了一朵蓮花。”

陳平安長久無言。

忘了是誰說過,犯錯與遺忘,都是天公作美,是一種帶著憐憫的溫柔,屬于法外開恩。

小陌輕聲道:“公子?”

陳平安滿臉笑意,語氣無奈道:“你都搬出佛祖了,我還能怎么說。”

謝狗出現在道路前邊,遞給他們幾個油紙包裹的桶餅,“好吃。”

陳平安接過桶餅,問道:“給錢沒?”

謝狗啊了一聲,一拍貂帽,“給忘了。”

她還以為在咱們大驪京城地界,喝酒吃飯,報山主或是國師的名號,就不用掏錢哩。誤會了哈。

以前在北俱蘆洲,她可不這樣,趕山采藥,到了山市擺地攤,價格公道,都是一分錢一分貨。

謝狗立即轉身,飛奔離去。

生意極好的桶餅攤那邊,漢子罵罵咧咧,瞧著蠻老實的一個小姑娘,怎么是個騙子。

貂帽少女從袖中摸一粒碎銀子,漢子接過手,頓時笑逐顏開,忙不迭說歡迎客官再來。

回到陳平安他們身邊,謝狗啃著手上僅剩的那張梅干菜肉桶餅,含糊不清道:“山主,封姨讓你早些去百花福地,說再不去,她就不用你幫忙了,要收回啦。”

陳平安聽出封姨的言外之意,開口說道:“知道了,一定早點去。”

反正只要不是心聲言語,封姨肯定都聽得見。

謝狗說道:“再就是封姨讓我與山主報個喜,文廟那邊,商議山主成為儒家君子一事,沒有任何異議。”

陳平安有些奇怪,封姨再膽大,她也不可能偷聽中土文廟的議事才對。

說到這里,謝狗伸出手。

陳平安便摸出隨身攜帶的一顆碎銀子,放在貂帽少女的手掌上邊。

小陌一臉茫然。

謝狗咧嘴笑道:“好些才子佳人小說上邊,不都寫了嘛,讀書人京城趕,考中了進士,敲鑼打鼓登門報喜的人,都有賞錢哩。”

小陌有些無奈。

你也真有臉收,公子還真給……

謝狗得了錢,笑容燦爛道:“封姨方才說了,是禮記學宮的那位茅司業,嫌棄飛劍傳信太慢,所以等到議事結束,走出文廟后,茅司業就喊了她的神號,請她幫忙報信。”

陳平安眼睛一亮。

謝狗笑哈哈幫忙說出自家山主的心聲,“是條天底下獨一份的新鮮財路嘞。”

陳平安唉了一聲,“胡說八道,豈敢勞煩封姨。”

小陌其實越來越覺得謝狗在落魄山,有沒有他小陌都一樣,她很入鄉隨俗,她每天都把日子過得很開心。

謝狗小聲說道:“小陌小陌,封姨說啦,皇帝陛下拿一壇長春宮酒釀釣著曹侍郎去禁中當值,就跟落魄山拿你釣著我一樣呢。”

其實在火神廟葡萄架那邊,她跟封姨聊的,可比這帶勁多了,就是她們“無意間”聽見了小陌跟自家山主的“閑聊”,封姨就白送了她這道錦囊妙計。

小陌問道:“你聽了也不生氣?”

謝狗歪著貂帽,“為嘛生氣?我覺得是一句好話啊。長春宮仙釀,是人見人喜的好酒,好到喝過了酒,酒壇都會留著呢。”

陳平安笑道:“我還在呢,你們差不多點。”

謝狗咧嘴笑道:“封姨還說了,茅司業說文廟那邊連給你的那句贈語都敲定了。”

陳平安好奇道:“是哪一句?”

儒家弟子,只要成為書院賢人或是君子,都可以得到一句書院山長或是陪祀圣賢的某句贈言。

若是擔任學宮祭酒、司業,或是儒家七十二書院的山長,就能夠得到禮圣、亞圣和文圣的贈言。

如果擔任一正三副的文廟教主,據說是至圣先師親自從某本書上,“裁剪刪減”出一句寓意美好的言語。

謝狗神色玩味,看了眼陳山主,問道:“山主那么擅長猜心思,需要我說嗎?”

陳平安笑道:“何必明知故問。”

小陌一頭霧水。

謝狗點頭說道:“茅司業一并解釋過了,好像是文圣老爺從人云亦云樓那邊某本書上,看來的一句話,因為書上那句話,旁有朱筆一劃而下。”

陳平安點點頭,已經猜出了答案。

果然謝狗所說,如陳平安心中所料。

內心微動,隨之動心起念,只是陳平安就打散了那份道心漣漪。

陳平安轉移話題,以心聲與他們道:“小陌,我跟陸掌教商量好了,他幫我跟君倩師兄傳一句話,君倩師兄很快就會趕回浩然天下,我已經書信一封寄給文廟,讓你走一趟青冥天下的明月皓彩,好跟老觀主敘舊,你在那邊,可以多待一段時日,不著急返回落魄山,我反正近期準備閉關一次。”

謝狗試探性問道:“山主,我可以陪著小陌一起嗎?”

陳平安笑道:“我在信上一并寫了,但是會不會被文廟那邊駁回,不好說。”

小陌說道:“謝狗,你最好留在山中,否則我不放心離開。我不在公子身邊的時候,你得幫著護關。”

他與落寶灘碧霄洞洞主,確是相互視為知己的摯友,說一句關系莫逆,沒有任何水分。

陳平安剛想說話,謝狗已經一個驟然停步站定,學自家右護法挺直胸膛,沉聲道:“若有半點閃失,提頭來見小陌!”

小陌輕聲笑道:“都好好的。公子肯定可以破境順利,你只需陪著小米粒嗑瓜子就是了。”

謝狗剛想說話。

陳平安開口道:“謝姑娘,聽到這種不是情話勝似情話的暖心言語,不得擠出點淚花來?”

你們倆這一路只管卿卿我我,當我這個山主不存在是吧,惡心不了你們。

謝狗唉了一聲,善解人意道:“看來山主是想山主夫人了。”

小陌滿眼笑意,點點頭,難得附和謝狗一次,“人之常情,沒什么難為情的。”

“都閉嘴。”

走在他們中間的陳平安,好像惱羞成怒了,伸手探臂環住小陌的脖子,一手按住謝狗頭頂的貂帽。

這幅畫面,看得火神廟葡萄架下的封姨,只覺得大開眼界。

道路上,小陌滿臉微笑,謝狗抿嘴繃著臉,陳平安很不暮氣沉沉,一如少年。

坐在石磴上邊的封姨合上書籍,她有些羨慕他們。

不管是誰,先躋身了十四境,其余兩位,不管在何處,哪座天下,若有難關要過,肯定是劍光先至,稍等片刻,劍修隨后就到。

陳平安沒有讓魏山君幫忙,而是選擇乘坐一條渡船返回牛角渡,畢竟魏神君當下肯定在忙著舉辦一場夜游宴呢。

晚上,陳平安拉上小陌一起坐在渡船屋頂喝酒,謝狗去買了幾份下酒菜,坐在小陌身邊,她埋怨不已,價格也太坑人點。

謝狗喝酒最為豪邁,勸酒本事又不行,她很快就后仰倒去,說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她笑哈哈望著小陌。

明月皎皎又團圓,月光長長照離人。

云過掩月,朦朦朧朧。

小陌捻起一粒花生米,細細嚼著,以心聲問道:“公子最近經常忘記什么,與人對話才重新想起,是為了閉關做準備?”

陳平安笑著點頭,“念頭生念頭,一路自然生發如百花綻放,很難,但是要想一念不起,也很難。你隨便問我個問題,比如我們在大驪京城的所見所聞。”

小陌笑問道:“公子這會兒還記得那句贈言嗎?”

心湖內如釣魚。

魚鉤魚餌是“贈言”一詞。

一收竿如起魚。

陳平安便記起了關于這句話的一長串記憶。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

文廟的這句贈言,出自自家先生的《天論篇》。

是那句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

但是很快陳平安就忘了,是當真忘得干干凈凈了,陳平安搖了搖頭,沒有多想。

小陌也沒有繼續多說什么,舉起酒杯,陳平安與之輕輕磕碰,笑道:“喝酒一事,杯不如碗。”

天邊云開月更明。

陳平安道心之中。

一雙金色眼眸的自己,他在那些名為“遺忘”的關隘之上,蹦蹦跳跳,好似稚童玩著跳方格的游戲。

在那青冥天下的一座小道觀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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