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古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補,當下其中兩位候補都在此地,禮圣和三山九侯先生。
按照境界修為劃算,應該是分成三檔,第一檔當然是禮圣,三山九侯先生,鄭居中,三位修士都是十四境。
然后是于玄,呂喦,白景,小陌,尚未合道十四境。
最后墊底的,當然是暫時連上五境都不是的陳平安。
唯獨李希圣,身份比較特殊,極難準確界定他的真正境界修為。
如果只是按照道齡來算,應該依次是三山九侯先生,小陌,白景,禮圣,于玄,呂喦,鄭居中,李希圣,陳平安。
而如今的李希圣,未來的白玉京大掌教寇名,與白帝城鄭居中,純陽呂喦,在至圣先師看來,都是有希望躋身未來十豪之列的。
所以不管怎么算,陳平安都是墊底的那個。
只不過年紀不大,大場面卻是見多了,陳平安還不至于手足無措,一顆道心如止水,該做什么就做什么。
當陳平安按照鄭居中的提醒,收起那一粒粒分量大小不一的心神。
自家落魄山竹樓一樓,原本正在抄錄幾本道書的那個“陳平安”,瞬間神色呆滯,變得木訥起來,長久保持那個提筆書寫姿勢。
大驪禺州將軍駐地,一道修士身形施展遁地法,在那人跡罕至的山野僻靜處,尋了座石壁縫隙間的洞窟,身形瞬間如“蟬蛻”,竟是一張替身符箓。
寶瓶洲西岳地界,某個大驪藩屬國京城一處熱鬧坊市內,一個擺攤算命和幫忙代寫家書的中年道士,在此掙錢有段時日了,尤其是幫忙驗算男女姻緣事,頗為靈驗,這位云游道士喜好飲酒,提起酒葫蘆灌了幾大口,突然腦袋磕在桌上,呼呼大睡起來。
在青杏國一處仙家客棧內賞景的外鄉練氣士,立即返回自己房間,關上門,盤腿坐在蒲團上,雙手疊放腹部,沉沉而睡。
正陽山地界,去年有個不錄入諸峰譜牒的練氣士,靠著三境修為和一路財能通神的打點關系,剛剛當了某峰藩屬門派的知客,今天趁著沒有訪客的間隙,坐在河邊垂釣,當有魚兒咬餌上鉤,亦是不提魚竿。
唯獨遠游“天外”“逆流行走萬年光陰長河”的那一粒心神,要不要收回,陳平安有些為難和猶豫,不是他不舍得,只是這件事做起來,并不輕松。
只是不等陳平安開口詢問,鄭居中明顯是推算出了什么,就又以心聲笑道:“不用召回這一粒心神,否則半途而廢,很容易傷及大道根本,一個不小心,當下的你,別說幫什么忙,都可以直接撤出天外返回村塾養傷了。何況我也不想被那個存在記恨,再被文圣堵門罵街。”
呂喦微笑道:“陳道友,不曾想這么快就見面了。”
陳平安抱拳還禮,“見過純陽前輩。”
之后不敢有任何拖延,陳平安便立即祭出兩把本命飛劍,將禮圣和三山九侯先生之外的所有修士籠罩其中。
按照陳平安的粗略估算,他們距離禮圣的那尊法相,至少有數百萬里之遙,而憑借目前的元嬰境界,至多支撐起一座涵蓋方圓千里轄境的籠中雀小天地。
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須發如雪,穿著一件極為寬松的紫色長袍,赤腳懸空于太虛境界中。
老人身上那件紫色長袍,名為“紫氣”,與余斗身上那件羽衣,龍虎山天師趙天籟又名“法主”的“七曜”,以及仰止那件墨色龍袍,都是數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這件“紫氣”法袍,繪有一幅黑白兩色陰陽魚的太極圖,老人腰間懸有一枚晶瑩剔透的葫蘆,可以清楚看見里邊的瑰麗異象。
星光璀璨,不計其數的星光點點攢簇、匯聚成河,就像一整條天上銀河被摹拓在內。
本該在天外合道十四境的老真人,符箓于玄,被世間譽為獨占天下“符箓”二字。
于玄屈指輕彈數下,幾個天地邊界處便漾起一陣陣靈氣漣漪,點點頭,目露贊賞神色,笑道:“不錯不錯,有勞陳隱官了。”
說過了場面話,只是于玄心中還真有幾分疑慮,如今的年輕隱官,畢竟不是那個與陸沉借取十四境道法的陳平安了,被禮圣拉壯丁一般喊來天外幫忙,可事實上,一個純粹武夫,即便是止境,終究修士境界才元嬰,能幫什么忙?就說眼下憑借飛劍造就出一座千里天地,意義何在?
故而于玄忍不住以心聲詢問呂喦,“純陽道友,就這?”
其實老真人與這位據說是從青冥天下返回浩然沒多久的道士,于玄也才是頭回見面。
呂喦微笑道:“于前輩拭目以待就是了。”
于玄只得按下心頭疑惑,點點頭。
起一座小天地陣法,對他們這些修士來說,不是易如反掌的小事?
當然了,說句良心話,這座小天地的堅韌程度,還是很出乎于玄意料的,撇開那些壓箱底的大符不談,就算是于玄親自出手,估摸著沒有二十幾張攻伐符箓,還真不一定能夠破開天地屏障。劍修煩人之處,除了劍修的一劍破萬法,尤其在于這些本命飛劍的古怪神通。
該不是文圣與禮圣打商量,希冀著幫助關門弟子在文廟功德簿上添一筆?
換成別人,于玄還會擔心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換成老秀才,于玄覺得還真不會委屈了對方,恐怕就算跟老秀才當面對峙,無非是撂下一句,是又如何,不服氣的話,你來打我啊。
陳平安說道:“懇請各位稍稍放開神識,觀想出平時煉氣的自家道場所在。”
鄭居中率先觀想出一座白帝城琉璃閣。
呂喦隨后觀想出夢粱國境內那座汾河神祠附近的呂公祠。
于玄觀想出了正宗山門所在的一座填金峰,此地曾是老人最早選擇的道場和宗門發軔之地。
小陌觀想道場,相對比較敷衍,是昔年釀酒所在的碧霄洞落寶灘的一棟茅屋。
白景則很不客氣,她所觀想之物,直接就是一輪耀耀熒熒的大日。
這些得道修士的心觀想象,因為刻意不設禁制,徹底放開了神識,故而在小天地內都得以“顯化”出清晰輪廓,纖毫畢現。
不過畢竟都屬于虛幻的觀想之物。
于玄暫時不清楚陳平安的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就如純陽道友所說,拭目以待便是。
然后陳平安就駕馭“那把”本命飛劍井中月,就像一位世間最擅長工筆白描的繪畫大家,而那些修士觀想而成的自家道場,就像一份份底本,宛如陳平安從青蚨坊得手的那幅《惜哉劍氣疏》字帖,只需雙鉤填本,對著真跡臨摹描字即可,故而最為接近真跡底本。
陳平安的兩把本命飛劍,其中籠中雀,就是一座空虛天地,如人之軀殼。
另外一把井中月,則一劍化作四十余萬把細微飛劍,搭建出這座天地軀殼的筋骨脈絡,基礎框架,如為屋舍起棟梁,似為人身軀殼填充血脈骨肉。
只見一座屋脊鋪滿碧綠琉璃瓦的白帝城琉璃閣,率先在鄭居中腳下四周,瞬間拔地而起,無數條金色絲線開始向上蔓延生發,而每一條金線就是一把由井中月細分出的一柄分身飛劍。而這座九層高的琉璃閣,雕欄玉棟,翹檐懸鈴,匾額楹聯……甚至連那某些欄桿上長久摩挲而出的不起眼痕跡,以及某些匾額經過數千年風吹日曬的細微干裂縫隙,處處皆清晰可見……但是真正玄妙之處,還是當鄭居中開啟此地陣法,一座琉璃閣便好像開啟了靈智的靈物,如獲敕令,而且在此期間,那些金色絲線不斷調整細節,能夠自行縫補和修繕那些道法的漏洞和缺陷,而千萬個“合道”處,金色顏色的琉璃閣就會瞬間變成真實色彩。
當最后兩根還在游走的金色絲線瞬間銜接在一起。
陣法即“一”。
整座白帝城琉璃閣,就像……或者說“就是”,被陳平安一舉搬遷到了這座天外籠中雀內。
鄭居中輕拍欄桿,點點頭,笑道:“尚可。”
白景微微皺眉,抽了抽鼻子,“這都行?!”
她忍不住補上一句,“這也太變態了吧!”
然后是小陌的道場,依舊是陳平安用來聯手的。
鄭居中故意率先觀想出琉璃閣,其實就等同于一種無形傳道,幫助陳平安查漏補缺。
最為關鍵的地方,是琉璃閣內并無任何一個“有靈活物”,難度不大。
至于營建那座呂公祠,陳平安更是熟能生巧,信手拈來。
秉拂背劍的呂喦,站在祠外水塘邊的楊柳樹蔭中,看了眼塘中那些浮出水面啄食楊花、水蟲的游魚,這位純陽道人捻須點頭,陳平安道法jing進的速度,十分可觀。
隨后于玄的那座填金峰,就更有“生氣”了,因為不光是滿山古木花草,就連在山外翱翔徘徊的靈禽都一一出現。
各類建筑和山水石泉等,這類“死物”,陳平安將其“事實”和“真相化”,毫無凝滯,但是那些花卉草木和靈禽活物的出現,意味著這座天地,除了真實之外,還是活的。
這就是李希圣先前所謂的“輔助”之功了。
在陳平安祭出籠中雀之后,以及通過井中月建造一座座道場之前,李希圣就沒有閑著,只見這位在驪珠洞天年輕一輩當中可謂籍籍無名的儒家子弟,凌空蹈虛,行乎萬物之上,就像陸沉對“無人之境,無境之人”的贊譽一般,泠然御風無所憑,肩挑大道游太虛……而且李希圣好像能夠無視籠中雀的天地限制,疑是沖虛去,不為天地囚……身形自由穿梭于劍陣天地內外,李希圣從袖中不斷捻出符箓,多是些極其罕見的單字符,一律在符紙上單寫山、水、云雨雷在內等字,一個個都是意思極大的文字,幫助這座籠中雀大陣從內外兩邊、同時穩固邊境線。
唯獨在讓諸家道場出現活物和生靈,這件“小”事上,雖說李希圣和陳平安又分出了一主一次,后者卻不是完全被拋棄在外,
最終的成果,就是一座籠中雀天地內又有一座座小天地。
小陌感慨良久,心情復雜。
因為前不久自家公子才與自己提及“四層”一事,其中第二層的關鍵所在,重中之重,就是要通過耗費不計其數的符箓,來填充一個好像無底洞,最終達成某個大境界,有那“水長天作限,山固壤無朽”的止境之美,天對地,山水相依,在這其中,五行運轉,日月起落,一年四季二十四節氣遞進,大道循環往復,生生不息。
而這個姓李的讀書人,好像早就可以做到這一層境界了。
萬年之后的修道之人,天才輩出,在“術”上的鉆研程度和一路登高,確實是萬年之前沒法比的。
而白景,此刻就坐在一輪袖珍大日之內,大如山頭而已,更像是一種陳平安的“借用”,跟白景觀想而出的那處遠古道場,似是而非。
對于自家山主的敷衍了事,潦草對待,白景也懶得計較什么。
呂喦微微一笑。
于玄站在那座填金峰之巔,咳嗽幾聲,以心聲贊嘆道:“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了不得。”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下次再與老秀才碰頭,對方再拐彎抹角變著法子稱贊自己的關門弟子,于玄打算附和幾句,不用違心了。
于玄突然臉色古怪起來,“這種本該往死里藏掖的壓箱底的秘不示人的獨行大道,就這么顯露出來了?以后陳平安再跟人問劍怎么辦?豈不是失去了先手優勢?”
老真人用了一連串的修飾說法,由此可見,年輕隱官兩把本命飛劍的搭配使用,確實罕見,實實在在入了符箓于玄的法眼。
呂喦說道:“我們這些在場修士,又不會外傳。要說一些鬼鬼祟祟的大修士,試圖通過演化推衍,得出什么結論,比較難吧。”
于玄笑著點頭,“也對,不過謹慎起見,我還是用點關門和攔路的小法子好了,總不能讓一個年輕人為了公事,如此吃虧。”
只見于玄雙指并攏,在紫氣法袍的袖口上“抹出”一張符箓,隨后符箓化做一道紫氣,縈繞陳平安四周,轉瞬間飛旋數圈,然后逐漸消散。
結果于玄立即跳腳罵罵咧咧,你大爺的,做事情太不講究了,哪家狗崽子,這么陰魂不散嘛,多大仇,需要時時刻刻都在推衍觀測陳平安?
片刻之后,于玄又開始罵娘,原來竟然不止一家勢力在暗中窺探陳平安的命理走勢,相比前者通過星象牽引的路數,后者的手段要更為隱蔽蔽,聽見純陽道友心聲一句,于玄輕輕點頭,抬起兩只袖子,默念“開道”兩字,縈繞陳平安身邊的兩縷符箓紫氣,遙遙與那兩個勢力的山頭道場一線牽引,與此同時,呂喦抬起雙手,各雙指并攏,分別在兩根紫氣長線上輕輕屈指一彈,再揮袖一抹,便有劍光如虹,一閃而逝,剎那間兩條纖細如繩線的劍光,便有天雷震動聲勢,分別去往兩地,一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一在青冥天下五城之一。
中土陰陽家陸氏一座戒備森嚴的觀星臺,被一道筆直墜落的“天雷”當場砸掉半數。
而白玉京某座城內的那架天象儀,被那道從天外而至的凌厲劍光循著蛛絲馬跡找到,當場化作齏粉,一位負責看管這件天象儀的仙人境道官被直接炸出屋外,灰頭土臉不說,身上那件珍貴法袍更是直接作廢,又驚且懼,氣得跺腳,懊惱不已,這件仙兵品秩的重寶可以修繕,但是關于那個年輕隱官諸多不可復制的線索,可就都毀于一旦了。
陳平安與兩位前輩抱拳致謝。
呂喦點頭致意,不用客氣,就當是你以后幫忙護道一場的定金了。
于玄笑道:“無需道謝,老夫平生最不喜歡這等見不得光的鬼蜮伎倆。”
李希圣與陳平安并肩站在一輪明月中,眺望遠方,“不用著急,至少還有兩刻鐘光陰,禮圣才會與蠻荒天下開始接觸。”
李希圣伸手指向極遠處,“三山九侯先生與于前輩,已經各自設置了三座符山和一條寶箓長河,只是路途遙遠,你看不真切。”
于玄笑道:“我就是小打小鬧,比不得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筆,貽笑大方,貽笑大方了。”
上次去扶搖洲,一場架打完,當時沒用完的幾十萬張符箓,這下子算是徹底見底了,一張沒剩下。
陳平安忍不住問道:“李大哥,為什么不多喊些飛升境修士過來幫忙?”
李希圣笑著解釋道:“有些是幫不上忙,有些則是脫不開身。”
于玄撫須而笑,“亞圣與文圣,還有文廟教主董夫子,雖然他們都是十四境,但屬于合道地利,來這邊出手,很容易幫倒忙。”
老真人的言下之意,合道地利躋身的十四境,約束太多,不爽利,比起合道“天時”“人和”兩種方式,還是差了點意思。
至于浩然九洲的那些山水神祇,當然需要穩固各自轄境內的山根水運,事實上,在陳平安被拉來此地之前,神君“大醮”周游在內的中土五岳山君,還有王朱、李鄴侯在內的四海水君,以及沈霖、楊花這些身居高位的各洲大瀆公侯伯,都已經分別得到一道文廟密旨,再讓他們去命令各自境內的所有下屬神靈和各地城隍廟,務必立即返歸神位,坐穩祠廟“金身”。
先前鄭居中已經提醒過李希圣,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輕易“合道”,如此一來,那場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氣化三清”的三教之爭,儒生李希圣就徹底輸了。
天外有一股磅礴氣機洶涌而至,如潮水拍岸,籠中雀天地隨之搖晃起來。
好一個驚世駭俗的山雨欲來風滿樓,貨真價實的天上大風了。
竟然讓陳平安瞬間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白景學那小米粒說話方式,趕忙喊道:“山主山主,開門開門!”
陳平安穩住身軀和魂魄,置若罔聞,老子跟你不熟。
李希圣笑道:“機會難得,確實可以將天地適當打開一道府門,放心接納其中靈氣,而且jing純靈氣之外,還有一些縈繞在天幕的遠古道氣,被蠻荒天下裹挾而至,得以脫離一座天地的大道禁錮,率先沖擊而至,就藏在這股洶涌跌宕的道法大潮當中,你不妨先全盤收下,事后返回浩然,可以慢慢抽絲剝繭,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類似這樣的潮水,大概還有兩次。”
小心謹慎之余,見好就收,是陳平安的一貫作風。
陳平安便立即打開一扇大門,籠中雀天地就像打開一個口袋,門口地界呈現出喇叭形狀,能夠容納更多的靈氣潮水。之后百余里“河床”水道,又宛如一只橫放在大地上的肚大口小水瓶,使得靈氣潮水易進難退,此外一段河床又有上升態勢,使得那潮頭由遠而近,沖入水瓶河床內,潮頭推擁,水聲如雷,一浪疊一浪涌,陳平安又現學現用,與李希圣依葫蘆畫瓢,臨時畫出了十數張“風”字符,丟在門外,如十數尊風部神靈鼓吹,用風向助長潮勢。
符箓于玄忍不住說道:“純陽道友,是我的錯覺嗎,陳隱官一下子就來了jing神,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呂喦答非所問,“陳平安施展此法,是依循寶瓶洲那條錢塘江大潮的形成原理,天時,風向,地形,水流,都是契合的。”
簡而言之,在不影響整座天地穩固氣象的前提下,這幾乎就是陳平安能夠開門容納最多潮水靈氣的最佳方式了。
白景趕忙又轉頭望向“地面”茅屋旁的小陌,“小陌小陌,幫我跟山主說句公道話唄,書上說啦,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嘞。”
小陌到底是入鄉隨俗,幫忙殺價道:“公子跟你八二分賬,你要是答應,我就跟公子開口。”
白景雖然恢復了真身姿容,但是性情似乎好像那個少女謝狗,怒道:“殺豬呢?!你們倆怎么不干脆明搶啊?”
對鄭居中、于玄、呂喦這些得道之士而言,自身洞府的開辟數量和竅穴蘊藉靈氣早已達到飽和程度,故而這份如潮水般涌來的天地靈氣,是比較雞肋的存在,小陌身為飛升境圓滿劍修,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尤其是鄭居中這位魔道巨擘,因為做到了前所未有的一樁壯舉,一人兩個十四境,修行早已無需靈氣。
只有劍修白景,她是個頂會過日子的,先前陳平安沒有被喊來之前,她就拿出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法寶,開始儲存靈氣,兩輪潮水過后,收獲頗豐。畢竟這種兩座天下對撞而帶起的天外大潮,可不是一個飛升境修士御風來到天外,就能隨隨便便撞見的奇觀和機緣。
至于白景為何沒有直接沖出這座天地,當然還是大局為重,這些靈氣收獲,就是小菜一碟,畢竟真正的重頭戲,還在后頭。
陳平安朝白景那邊瞥了幾眼,估算了一下她那堆寶物能夠額外接納潮水靈氣的容量,以心聲說道:“五五分成,如何?”
“好說好說,十分公道!”
白景哈哈大笑,身形風馳電掣,直奔那扇大門寶瓶口,十數件寶物如天花亂墜,四散而開,如龍汲水,吸納潮水靈氣。
于玄嘖嘖道:“純陽道友,你瞧瞧,劍修就是好啊,任你萬事臨頭,遞出一劍即可,至多是一劍不夠就多出幾劍,咱們倆啊,都是縫補匠和勞碌命。”
白景、小陌這般劍修,確實不像他于玄和純陽道友,還需要對那些本命物進行“調兵遣將”,在人身天地內將天地靈氣來個排兵布陣,必須調整狀態,悉心雕琢一連串細節,因為劍修之外的練氣士,閑來無事的平常時候,與修煉和閉關期間,以及與人斗法廝殺,三種狀態,同一座人身小天地,是截然不同的內景氣象,只說于玄這般修為的練氣士,也需要借助不用的本命物、洞府竅穴搭配不同類別的符箓,在身內建造不同的陣法,同時鞏固肉身和穩定魂魄。
呂喦微笑不言。
畢竟他是道士不假,卻也會幾手劍術。
而且呂喦的成丹之路,又敢說與世間任何一位修道之人都不一樣。
陳平安主動說道:“先前做客桐葉洲鎮妖樓,聽聞青同道友說起遠古天下十豪,加上候補,好像總計十四位,當時青同道友卻只說了一部分名單,于老神仙能否幫忙解惑?”
于玄奇怪道:“老秀才學問那么大,都不跟你說這個?”
陳平安答道:“先生平時多說治學事,平時相處,不太聊這些。”
于玄一時語噎。
好嘛,一個沒有機會也要創造機會吹噓弟子,一個逮著機會就吹捧先生幾句,難怪你們是先生學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于玄指了指“山腳”那個姿容俊美的小陌,“他道齡也夠,又是陳隱官的扈從,就不談這些他親眼見、親耳聞的老黃歷?”
小陌微笑著幫忙解釋道:“我家公子每天潛心修道,且治學用功,不太喜歡分心議論這類前塵往事,我也不敢主動多說什么。”
陳平安卻是一愣,望向小陌,對啊,為何就沒有想到詢問小陌?
小陌臉色如常,更是迷惑,他還以為自家公子只是為了與符箓于玄套近乎幾句,從來根本就不在意天下十豪的那份名單,看來并非如此?
卻是鄭居中再次幫忙解答陳平安心中的疑惑,“由于涉及遠古十豪的名諱,鎮妖樓青同是不敢多說,擔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你下意識不去詢問近在咫尺的身邊小陌,是一種本能,因為內心深處,你很清楚小陌很有可能與他們當中數位,存在著數條藕斷絲連的因果線。”
于玄倒是沒有深思什么,既然年輕隱官虛心求教了,就倚老賣老一番,指點一番晚輩,笑呵呵問道:“十豪和四候補,青同與你說了哪幾個?”
再說了,上次老秀才找自己喝酒,就把話說得很實誠很到底了,都是些自家兄弟的敞亮話,比如老秀才苦口婆心勸說于玄,于老哥你作為一位板上釘釘的十四境修士,平易近人是好,老善了,可要是太過平易近人,就不是那么好了,多多少少,得擺出點十四境修士該有的架子,所以下次在文廟議事,記得說話嗓門大一點,又或者在某洲游歷,走在路上,遇見某些不順眼的飛升境,于老哥就只需斜眼瞥去,哪怕開口說一個字都算不夠霸氣……
“天下十豪,有三教祖師,至圣先師,道祖,佛陀。還有兵家初祖,世間第一位‘道士’,劍道魁首。青同道友只說了這六位,還遺漏四位。”
陳平安答道:“四位候補,倒是都說了,老大劍仙,禮圣,白澤先生,三山九侯先生。”
遠古天下十豪,并無名次前后之分。世間第一位“道士”。蠻荒天下那座仙簪城,就是這位道士的道簪所化。如今落魄山的看門人,有個頭別木簪的“道士仙尉”。
劍道魁首,不知姓名。
兵家初祖,被囚禁或者說放逐到了那顆“熒惑”中,耐心等待萬年牢籠期限的結束。只有陳平安、曹慈和裴錢這樣的武夫,才有機會見到他一面,相信萬年以來,哪怕那座古怪山巔不同位置上的人選和身份,有過變化,但是見過這位兵家初祖的歷代純粹武夫,數量依舊不會太多。
如今陳平安最大的惋惜,就是太晚知曉天下十豪的存在,否則一定要當面詢問老大劍仙,是否知道那個神神秘秘的劍道魁首。
至于四位候補,其中禮圣,在小陌和白景心目中,對這位“書生”,還是更習慣用小夫子那個稱呼。
白澤,本是最有希望成為妖族共主的存在。三山九侯先生,開創了符箓一道,遠古五嶽之一“太山”,就是他的道場之一。
劍修陳清都。
于玄捻須瞇眼而笑,先賣了個關子,反問道:“陳隱官除了劍修身份,還是一位屈指可數的止境武夫,那你可知,兵家初祖的那場變故,以及他與武道淵源?”
陳平安點頭道:“歷史上有過一場共斬,而且這位兵家初祖還是天地間首位十一境武夫,只可惜武夫肉身成神之路,傳聞他還是只走到一半路程,登了山頂,是為如今的止境,但是再往上走去,卻始終未能再接天。”
于玄笑道:“六位之外,還有蘭锜,是一位女修,天下煉師的真正祖師,jing通鑄造,她親手開創了山上煉物為本命一道,才能夠使得人間道士的實力暴漲。至于像如今青冥天下那位道號‘太陰’的十四境修士,其實她就是走這位女修開辟出來的道路,之一,吾洲算是后世這條‘煉物’大道走得最遠的一位,倒是沒有什么之一了,咦,蘭锜前輩與吾洲,皆是女子,莫不是一種蘭锜前輩對后世同道的庇護?”
呂喦微笑提醒道:“于前輩,少幾次指名道姓為妙啊。”
原來呂喦在幫著于玄打散那些“文字”牽扯起來的無形因果。
于玄趕忙打了個稽首,歉意道:“興之所至,口無遮攔了。”
陳平安默默記下“蘭锜”這個名字。
難怪后世山下王朝會有“武庫禁兵,設在蘭锜”的說法。
沉默片刻,于玄繼續說道:“既然遠古歲月,天上有神靈,地上有仙真,就肯定會有鬼物出現,于是它的出現,使得人間就有了陽間與陰間的分別,從此幽明殊途。”
“至于天地之分,神人之別,人間有香火,就有了替天言道者,便是巫祝,專門溝通神人。后來按照文廟禮制,有了六祝在內的諸多祀官,比如你們寶瓶洲的云林姜氏,祖上就是大祝之一,而且劍氣長城早年也設置有祭官。”
于玄抬頭看天,收回視線后,再眺望前方禮圣的那尊巍峨法相,緩緩道:“這一脈的主要香火,自從禮圣隔絕天地后,自然就算斷了,但是就此蔓延出來的某些分支香火,其實一直不曾徹底斷絕,其中顯學,山下王朝除了負責占卜祭祀的禮官,還有各國欽天監,以及山上的陰陽家、五行家。”
陳平安已經默默關上門,將那些靈氣潮水暫時歸攏到一口‘水井’中。
白景也已經打道回府,可謂滿載而歸,她盤腿坐在那輪大日中,將那些靈氣和道氣一分為二,分別凝出一些jing粹至極的珠子,再從袖中摸出兩個白玉盤子,大珠小珠落玉盤,響聲清脆,十分悅耳,白景忙完這些,打著哈欠,聽得她直犯困,這些個陳芝麻爛谷子,有啥嚼頭嘛。
這般無趣回顧,還不如朝前看,比如未來的天下十豪,就有她和小陌,哈哈,美滋滋,就更是千真萬確的一雙神仙眷侶嘍。
嗯,摸著胸脯貼著良心說句公道話,小陌練劍資質比自己稍稍差了點,躋身十豪之列,估計還是有點懸,那就退而求其次,小陌撈個候補耍耍。
要是幾個天下都如蠻荒天下一般規矩簡單,可就爽利了,她找幾個能打的,聯手將那些有機會破境合道的飛升境修士一通砍瓜切菜,全砍完了,還怎么爭搶名號?
于玄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白景,有點頭疼,落魄山怎么攤上這么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接下來那場萬年未有的大道爭渡,哪有你想得這么簡單,尤其是每座天下那些個屬于應運而生的存在,別說是飛升境劍修,恐怕就算是吾洲這樣的十四境修士,都不敢輕易招惹,怕就怕惹來天道冥冥中的厭棄和憎惡,于玄繼續說道:“還有一位女修,相較同時代許多頂尖修士的專心登高,她反其道行之,喜好在人間大地之上,搜集和編撰各類秘書靈笈,匯總和提煉天下雷、水和火法,她獨自走過不計其數的山川大澤,致力于收攏和鉆研大地之上的各種道痕、雷函、云紋等‘天書’,最終她演化出十數條道脈,無一例外,都是被后世譽為登頂大道的沿途,最次也是可以躋身遠古‘地仙’的旁門左道。”
“至于那位劍道魁首,之所以老夫要把他放在最后講,必須額外提一嘴,就在于此人很怪,太過奇怪了,相傳此人飛劍多,品秩高,天資好,破境快,嗯,還有一點,脾氣差。方各方面,都得有個‘最’字。”
“此人并非人間第一位劍修,屬于橫空出世,無名無姓的,根腳不明,再加上他性情古怪,幾乎從來都是獨行獨往,據說不曾與任何修士言語半句。所以關于這位劍修的真實身份和師承,一直沒有明確的說法。有說他是純粹自學成才的劍術,也有說他是運氣好,得到了多種劍術道脈傳承,種種說法,不一而足。”
說到這里,于玄忍不住打趣道:“這位劍修與老大劍仙,就很像如今武學道路上的曹慈跟陳隱官了。”
距離上次潮水激蕩沖擊而至,間隔不到一刻鐘,就迎來了第二場靈氣大潮,而且這一次,明顯蘊含散亂道氣更多。
至于大潮聲勢,相較上次何止翻倍,籠中雀天地如同海中一葉扁舟,搖搖晃晃,顛簸不已。
白景咧咧嘴,本想出言譏諷幾句,不過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關節,嘖,陳山主真是勤儉持家,面子虛名什么的都是浮云吶。
于玄與呂喦對視一眼,相視而笑,看來是無需如何開口提醒年輕隱官了。
她猛然站起身,“山主,開工!”
陳平安一邊打開瓶狀大門,一邊以愈發洶涌的靈氣潮水砥礪兩把本命飛劍的劍鋒,在大致確定潮水撞擊小天地的范圍和力度之后,原先隨水不停起伏的一葉扁舟,也隨之穩固起來。以至于籠中雀天地屏障的外邊,出現了一層層浮光掠影的琉璃色彩,這是光陰長河沖激某些“道路”才會出現的獨有景象,只是陳平安根本來不及搜集歸攏。
驟然間,數道不易察覺的細微光亮,在天外虛空中畫弧而至,遠遠繞開禮圣法相和三山九侯先生,直奔籠中雀天地而來。
肯定是某些蠻荒天下大修士的偷襲手筆了。
白景本來只想著埋頭掙錢,懶得理會這些“撓癢癢”的攻伐手段,只是當小陌出現在她身邊,立即就扯開嗓子喊了句“放肆”,一粒劍光急急掠出大門,在門外瞬間分出數十道劍光,然后在數千里之外再次分出數以百計的劍光脈絡,關鍵是每一次劍光岔開分道,竟然都絲毫不減少初始那粒劍光蘊含的劍氣和劍意。
白景笑瞇瞇道:“小陌,我這一手‘撒網’劍術,還湊合吧?”
小陌只是屏氣凝神,看著那些被白景劍光擊碎的蠻荒術法,默不作聲。
之后又有兩撥更為密集的攻伐術法,都被白景單憑一手“撒網”輕松破解,都無法靠近籠中雀天地千里之內。
于玄頗為驚訝,老真人只知道這個初次見面的女子劍修,自稱謝狗,只是她很快就改口,說如今名叫梅花了。
而那個道號喜燭的陌生道友,說得多些,比較坦誠,說他跟白景,都是萬年之前的蠻荒妖族劍修,飛升境,先前被白澤先生從沉睡中喊醒,他們如今都在落魄山修行,不會摻和兩座天下的爭執。此次被小夫子喊來天外,白景受限于約定,只會旁觀,是來湊熱鬧而已,但是他作為自家公子身邊的扈從和死士,并無任何規矩約束,自然會出劍相助,略盡綿薄之力。
于玄對于一位飛升境劍修的殺力大小,當然是有概念的,只是這個白景,是不是太強了點?
只說她這一手撒網,若是用在蠻荒天下那幾座渡口,或是某處戰場?
呂喦以心聲道:“大道循環不爽,自古有物降物,比如白景若是留在蠻荒天下,我估計就不用云游浩然了。”
于玄啞然失笑。
老真人早就低頭望去,結果發現這些襲擾手段的來源,竟是極為隱蔽,而且都用上了縮地山河的手段,身形游移不定,配合一些陣法和道場的遮掩氣機,顯然是有備而來。
白景疑惑道:“小陌,奇怪啊,白澤老爺好像既沒出手,我都這么出手了,也沒生氣?”
小陌說道:“讓兩座天下相撞,這本就是周密針對禮圣的手段,跟白澤老爺沒半點關系。”
又有一撥好似毛毛雨的攻伐術法鬧哄哄趕至,就在白景即將出手之時,鄭居中依舊視而不見。
李希圣一直在袖內掐訣演算,臉色微變,對白景喊道:“停下!”
白景翻了個白眼,猶豫了一下,才不情不愿收起大部分去勢極快的劍光。
小陌,還有于玄和呂喦幾乎同時出手,卻不是針對那些來自蠻荒的攻伐術法,反而是打碎白景那些快過閃電的劍光。
最終約莫剩下一成劍光,依然攪碎了一部分蠻荒符箓。
鄭居中直到這一刻,才“后知后覺”出手,將絕大部分符箓隨意收入手中,鄭居中攤開手,數千張符箓瞬間攢聚縮小如十幾粒芥子,如一顆顆星辰旋轉在手掌上空,鄭居中笑了笑,果然全是針對陳平安的。
小陌立即轉頭望向自家公子。
陳平安搖搖頭,眼神示意小陌沒有關系,不用遷怒白景。
白景撓撓臉,可憐兮兮望向小陌。
這次的確是她做得差了,哪里想到山上斗法,還需要她計較這些彎彎繞繞嘛,萬年之前,不這樣的。
小陌深呼吸一口氣,拗著心性說道:“記得下次注意點。”
白景下意識就要去扶貂帽,才發現自己當下是以真身姿容示人,她便收起手,輕輕點頭,柔聲道:“小陌,你真好。”
小陌黑著一張臉,差點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得默不作聲。
打算返回落魄山后,務必要跟公子就此事說幾句,自己跟謝狗也好,白景也罷,真不能繼續是這么個相處方式了。
站在琉璃閣最高處的鄭居中輕輕握拳,同樣是銷毀符箓,而且數量更多,卻沒有傷及陳平安魂魄絲毫,甚至都沒有消磨掉陳平安的道行,鄭居中松開手后,他掌心幾千張符箓已經化作灰燼,隨風飄散,微笑道:“看樣子,是周清高畫的符,再托付斐然送來這邊的見面禮。這個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十分用心了,不愧是隱官大人的頭號崇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