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九百六十七章 不是第二個余斗2

崔東山微笑道:“最恨譜牒仙師的,不一定是山澤野修,往往是譜牒仙師,因為前者早就摸出了一條相處之道,后者則不然。”

汪幔夢自嘲一笑,“崔東山,別試探了,雖然不清楚你到底為何如此陰魂不散,纏上我們這些螻蟻,但是說實話,我真心不覺得我們這撥無根浮萍似的廢物,值得你這種人浪費時間,兩顆谷雨錢,很多嗎?對我們來說,當然很多,十幾號人忙活了大半年,才掙了這么多,像那錢猴兒他們幾個,可能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著谷雨錢,但是對你來說,兩顆,甚至是二十顆谷雨錢,又算什么呢。”

“錢猴兒幾個,不是什么可能,就是第一次見著谷雨錢,因為跟你和洪稠都不一樣,他們見著了谷雨錢,第一印象,不是奇怪我為何可以拿出谷雨錢,而是疑惑,在那邊猜測第三種神仙錢,到底是不是真的。”

崔東山低頭彎腰,攤開手掌,靠近炭火,“你剛才說‘你這種人’,怎么講?怎么就覺得我跟你們不是一種人啦?”

汪幔夢說道:“說不上具體理由,就是這么覺得。”

崔東山問道:“那你覺得我先生呢,跟你們是不是一種人?”

汪幔夢無奈道:“可能嗎?”

崔東山默不作聲,炭火光亮映照得那張俊美臉龐愈發白皙,輕輕翻轉手掌烤火,掌心朝上。

汪幔夢問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曾經有過譜牒身份?”

崔東山笑道:“因為你就像半個吊死鬼,解不開脖子上邊的繩索,手摸不著房梁,腳踩不著地面,沒死透,又活不過來,不上不下的,瞧著可憐。”

汪幔夢笑道:“怎么就可憐了?我怎么自己都不覺得可憐。”

崔東山搓手道:“沒力氣去自怨自艾的可憐,才可憐,無可奈何,沒法子,還能如何,就這樣。”

汪幔夢默然,學那白衣少年,低頭彎腰,靠近火盆,搓手取暖。

有些書,滋味太苦,不忍卒讀。

汪幔夢出身一個桐葉洲北方的小國,宗主國是那堪稱龐然大物的虞氏王朝,曾經是當之無愧的桐葉洲北部強國,如今恢復國祚,雖說大傷元氣,可還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她的師門,是桐葉洲一個不入流的山上門派,旁門左道都算不上,說是歪門邪道,半點不委屈,只不過披了層光鮮亮麗的外衣,在那個虞氏王朝的藩屬國境內,也能作威作福,加上許多師門前輩、同輩師姐妹,都是一國公卿的妻妾。除了掌門人是位龍門境的老神仙,相傳還有一位閉關多年的金丹老祖坐鎮山門,所以她當年上山之初,是很憧憬的,而且充滿了驕傲。

但是她那個所在門派,多是女修,師門前輩傳授的,除了術法也是房中術。正經道書沒幾本,春宮圖倒是一大堆。

很多明明沒有修行資質的少女,只要相貌好,是美人胚子,都收。

據說自家門派真正的靠山,是那虞氏王朝那個作為山上仙家領袖的青篆派,其中一位管錢的通天人物,是個女子,叫苗魚,又據說她是青篆派高掌門的半個道侶,沒有名分而已,苗魚手握財政大權,比虞氏王朝的戶部尚書半點不差了。

有些人,歷經坎坷,總能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但是有些人生如船擱淺,水道提綱如一線,進不得,退也不得,原地鬼打墻。

好像做多錯多,就只能破罐子破摔。就像被眼前這個白衣少年一語中的,說來說去,無非是“就這樣”三字。

她曾經與幾個同門師姐師妹,還有一撥別家仙府的女修,并排站在一座仙家渡口的神仙宅邸里邊,被一撥神色倨傲的譜牒仙師,拉上幾個錦衣玉食的世族子弟,朝她們指指點點,睡的就是仙子,山上女修。

對此她早已麻木了。

洞府境,只要躋身了洞府境,就可以脫離苦海了。

但是直到那場導致一洲陸沉的驚天變故來臨,汪幔夢也不曾躋身洞府境,她與那些倉皇失措如同喪家犬的師門祖師不一樣,她覺得沒什么,甚至還有幾分解脫意味的輕松,她不愿跟隨同門躲入青篆派避難,就找到機會,一走了之。哪里顧得上她,都在忙著湊巧給虞氏王朝的達官顯貴,爬上豪閥家主、世家子弟的床榻,在那條逃難路上,門派的名聲算是徹底爛大街了,反正直到那場劫難臨頭,汪幔夢才知道,自家門派其實根本就沒有什么金丹祖師。

在汪幔夢看來,作為女子,真正的活法,大概是太平山黃庭那樣的女子。

還有那個大泉王朝女帝姚近之,也不差,都能篡位登基,自己當皇帝了。

崔東山看著她,微笑道:“想不想以后親眼見一見黃庭和姚近之,近距離看一看她們到底是怎么個活法?”

汪幔夢回過神,悚然一驚,臉色慘白顫聲道:“你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

顯然是勾起了婦人道心中的最大陰霾,這些個“家學深厚”的譜牒修士,玩弄人心和糟踐人的手段,實在是讓她心有余悸。

再者,一個能夠聆聽旁人心聲的修士,必然是傳說中的地仙起步了。

崔東山說道:“你其實也知道山上的譜牒修士,不全是手段歹毒、狼心狗肺之輩,只是跟洪稠如出一轍,賭輸了兩次,就不敢賭第三次了。你的第一次小賭,是賭自己的傳道人,不會對你見死不救,賭輸了,第二次是賭自己的心智、手段,女修身份,暫時的委曲求全,忍辱偷生,相信總有改善局面的一天,結果還是輸了,看不著半點希望,不得不認命。”

崔東山雙手籠袖,“有些話呢,在先生那邊,我是絕對絕對不敢說的,在你這邊,就沒啥忌諱了。”

崔東山指了指外邊的大雪,“自古隆冬大雪,凍不死半個有錢人,但是前些年那場帝王將相、達官顯貴和譜牒仙師無一幸免的浩劫,就不一樣了,好人壞人,富人窮人,都遭殃了,可是最少,至少凍死了很多早就該死、但是在我們看來惡人無惡報‘天不收’的人。”

“也對,還是有很多人,在散修汪幔夢眼中,是享盡了福才去死的,這輩子在陽間作孽,即便死了,不管是怎么個死法,好像都不虧。所以你還是覺得有幾分憋屈,不夠痛快。”

“不用太擔心,到了下邊,他們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還債一事,歷來報應不爽。”

汪幔夢抿起嘴唇。

一個每天把無所謂擺在臉上的人,可能才是真正有所謂的。

就像汪幔夢由衷仰慕太平山,就去那邊游歷了,都不敢去太平山的山門口。

好像被她看一眼山門牌坊上邊的“太平山”三個字,都是一種對太平山的褻瀆。

崔東山笑道:“我跟太平山不熟,但是我先生,與新任山主黃庭,是很要好的朋友,當然別誤會,不是你想的那種男女關系,唉,你以后真得改改,別把天下事都往男女事上邊靠。如今我家先生還是太平山的記名供奉,所以你要是愿意去太平山修行,我可以請先生幫忙引薦給黃庭,你放心,我可是先生的得意學生,而我的那位先生,只要是他點頭答應下來的事情,就沒有他做不到的。”

汪幔夢都快被這個白衣少年給弄瘋了,滿臉神色疲憊,倍感無力道:“崔東山,你到底在想什么,又是怎么想的?”

她倒是不覺得對方是覬覦美色,想要睡她?就這“少年”的容貌,誰睡誰都不好說呢。

崔東山再次翻轉手掌,自嘲道:“我確實一直在想我們為何會想,以及如何想。這兩個問題,困惑我們多年。”

曾經在楊家鋪子,與那個曾經被先生稱呼為“楊爺爺”的老人,崔瀺與對方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對話。

楊老頭詢問那件事如何了,很湊巧,差不多剛好就是今夜汪幔夢誤打誤撞問出口的問題。

當初崔瀺神魂分離,一分為二。崔瀺觀看崔東山的心念,一

天之內,念頭最少是兩個,最多是七萬余。崔東山反觀崔瀺,最少三個念頭,最多八萬。“兩人”各有優劣,比少,只差一個,比多,相差一萬。

要知道這種“起念”,可不是道家所謂的離境坐忘,也不是佛門的打坐參禪,否則練氣士的閉關,心神沉浸,收束心念并不難。

至于凡俗夫子,如果誤以為睡覺,就可以不起念頭,大謬矣。

崔東山微笑道:“睡覺睡覺,是睡且覺,睡的是形骸體魄,這種休歇,是三魂七魄中七魄的一種休養,覺的,便是神思,便是三魂,只是許多人清醒過后,記得諸多模糊的夢境,有些人則誤以為自己是無夢而寐。就像許多人在夢境中會有墜崖之感,其實就是一種輕微的魂魄相激。而人族之所以能夠成為萬靈之首,究其根本,就在于‘有夢’,相較于妖族修士,這就是一種‘夢寐以求’的天生開竅,相較于我們人族練氣士,妖族的堅韌真身,既是它們在大地之上生存的依仗,又何嘗不是一種堅固的牢籠。”

崔東山是有打算的,未來九個親傳弟子,比如瓷人高低,謝謝,胡楚菱,蔣去他們幾個,崔東山會分門別類,因材施教,與他們傾囊相授,精心栽培,極有耐心。

崔東山還會再收取九個只是名義上的嫡傳弟子,這類收徒就很隨意了,只看眼緣和心情好壞,當然可以是錢猴兒,也可以是眼前這個八十歲高齡才是洞府境修為的汪幔夢,甚至可以是年近半百的六境武夫洪稠,相對而言,洪稠的武學資質,不算太差,只是沒遇到明師指點,否則躋身七境不難,畢竟天底下任何一個金身境武夫,甭管是不是紙糊竹篾,都可以跟武運沾邊了。

汪幔夢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什么,她突然問了一個看似離題萬里的古怪問題,“那么多的死人,當真管得過來嗎?”

崔東山笑道:“管得過來,而且幾乎沒什么錯漏。”

汪幔夢搖搖頭,顯然不信,“地府酆都那邊,難不成有幾十萬、幾百萬的冥官胥吏鬼差?”

就像城隍廟,一國之內,從都城隍,再到州郡縣三級城隍,加在一起,攏共才幾座?

崔東山微笑道:“各地城隍廟,主要功用還只是接引為主,只是一審,更多是將功過得失記錄在冊,類似陽間衙門掌管魚鱗冊的戶房而已,至于酆都那邊,各類鬼差數量,哪怕加上一些臨時設置的官職,有點類似陽間朝廷里新科進士在各部衙門的‘行走’吧,總數確實不少,但是遠遠沒有到幾百萬那么夸張的地步,也確實不用那么多,至于具體是如何運轉的,說簡單也簡單,一座一座衙門,就等于陽間人過日子,一個年關一關過。說復雜也很復雜,如果細究,這里邊的規矩,繁復且縝密,大致說來,就是用那幾條根本的、底層的、不可搖動的規矩,撐起了千百條界限分明的細微規矩,前者允許后者有小幅度的擺動,如此一來,歸功于主干分明,脈絡清晰,所以萬年以降,那邊始終井然有序,賞罰分明,當然這里邊有些真正屬于蓋棺定論的評定功過,在陽間人看來,還是有諸多無法理解之處的,汪幔夢,你要是對這些真感興趣,可以去問古丘,他如今是州城隍候補,以后說不定,古丘還有希望入主新大淵王朝的京城都城隍廟。”

汪幔夢將信將疑,問道:“你怎么會了解這些內幕?是從哪本冷僻的志怪書上看來的?”

崔東山笑道:“因為我去過酆都啊。”

府縣城隍,州城隍,京城都城隍廟,各級城隍內,文武判官,諸司神靈,再加上牛馬將軍,日夜游神,枷鎖將軍,這些是城隍廟的常設官職,就像陽間朝廷里邊的清流官身,其余就都是胥吏鬼差了。一座城隍廟的大小,主要還是看諸司衙署的數量多寡,少的只有三司、六司,多的如這座州城隍廟,多達十二司。各國京城的城隍廟,要么是廿四司,如大泉王朝、虞氏王朝這樣的大國,都城隍廟甚至還有卅六司。

而中土神洲靈芝王朝境內,有座天下第一城隍廟,更是多達六十二司之多。

那位神位品秩與中土五岳和四海水君相同的城隍爺,姓周,名方隅,周正之周,四方四隅之方隅。

負責坐鎮中土神洲,庇佑一洲方隅安寧。麾下四員神將,分別姓甘、柳、范、謝。

汪幔夢忍俊不禁,“崔郎又說大話。”

崔東山一笑置之。

同樣的話語,若是先生說出口,誰不信?

果然做人不能太阿良。

崔東山冷不丁說道:“洪稠本就不該從這邊帶走一顆谷雨錢。”

汪幔夢戰戰兢兢問道:“那我呢?”

崔東山笑道:“你無妨。”

汪幔夢幽幽嘆息一聲,明兒要不要提醒洪稠一句?還是算了吧,這筆神仙錢,不出意外,會是他以后在新大淵王朝的立身之本,官場進階的敲門磚。要是她真開口了,估計只會被洪稠罵個狗血淋頭,懷疑她是不是見異思遷傍上個小白臉了,說不定這會兒就已經在對面的宅子里邊,生悶氣,懷疑到底是不是她與崔東山合伙設局騙他的錢吧。

崔東山瞥了眼汪幔夢,笑道:“對了,我所謂的‘帶走’,跟你想的,出入很大。”

汪幔夢掩嘴嬌笑不已,拋了一記嫵媚白眼,回瞥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笑罵道:“他娘的,想啥呢,你跟我們家的老廚子和大風兄弟,要是見了面,有的聊,肯定很有的聊!”

汪幔夢雙手十指交錯,舉過頭頂,伸了個懶腰。

“當好人難,見過了壞人,想要有樣學樣,結果發現,壞又壞不到哪里去,這就叫兩難。”

崔東山說過了道理,隨即打趣道:“好姐姐,少皺眉頭少嘆氣,愁眉苦臉多了,一個人容易苦相,所以每天要多笑。既然卿本佳人,為何蛾眉憔悴,沒道理嘛。”

汪幔夢說道:“崔郎學問是高,卻真心不適合安慰人。”

崔東山點頭道:叭肥怠!/p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汪幔夢,不如我們玩個游戲?”

汪幔夢心一緊,嘴上不饒人,“神仙打架嗎?”

崔東山白眼道:“總這么說話就沒勁了。”

要是你敢這么跟我先生說話,才算真正的膽識!

隨即崔東山笑嘻嘻從袖中捻出一顆小暑錢,剛剛從洪稠手上贏來,“有錢拿的,至少一顆小暑錢,等于白送給姐姐。游戲的規矩很簡單,你什么都不用說,就是想一想過往之人,在腦海中過一遍,也別管對方的身份,見過幾面,只要能夠想起來,記憶再模糊都無所謂,多多益善,想得多,掙得多,超過一百人,就可以拿走這顆小暑錢,超過五百人,我再給你一顆,過了一千人,又是一顆小暑錢,如何?是不是一樁無本萬利的好買賣?如果超過三千人,不算之前的,我還可以再送姐姐一顆谷雨錢。”

言語之際,崔東山擰轉手腕,多出了兩只空白棋罐,收回手后,懸停空中,用眼神示意汪幔夢可以開工掙錢了。

汪幔夢滿臉遲疑神色,沉默片刻,道:“就這么簡單?”

崔東山置若罔聞,懶得搭話,他只是雙指并攏如捻子狀,指尖很快就凝聚出數顆雪白棋子,依次丟入一只棋罐當中去。

顯然汪幔夢在沉默之際,她就不由自主想起了幾位“故人”,然后又被崔東山“擷取”,顯化為一顆顆棋子。

有個老王八蛋,曾經有過一個猜想,靈感來自天外天的化外天魔,既能化身億萬,又能合攏唯一。

于是崔瀺就假設,天下所有有靈眾生的思想,源頭都位于同一座“水池”。

所有的念頭,就是一朵朵躍出水面的“火花”。

汪幔夢思量片刻,也不覺得自己的胡思亂想,能夠影響到當下的處境,說不得還真能白賺三顆小暑錢?

在這之后,棋罐里邊的白子越來越多,但是也開始陸續出現黑色棋子,被崔東山丟入另外一只棋罐。

汪幔夢已經顧不得如何震驚,無所謂了,今天在崔東山這邊已經見識過太多的匪夷所思,見怪不怪,習慣就好。

因為每當她間歇記起一個模糊不清的人物時,在那白衣少年指尖凝聚出來的棋子,就會是黑子。

大堂之內,只有雙方腳下的那只火盆,偶爾響起木炭的崩裂聲,屋外的大雪越下越大,院內積雪肯定可以沒過腳踝了。

崔東山盤腿而坐在椅子上,汪幔夢開始竭力思索那些人生道路上的“過客”,有數面之緣的,有那擦肩而過卻不小心因為某個鮮明特征而記住面容的,有年幼時的家鄉老人,可能是搖著蒲扇納涼,可能是肩膀處縫有厚棉布的挑米工,還有年少尚未登山時的同齡人,經常偷偷打量著她……

兩只棋罐內堆積的黑白棋子越來越多。

隨著汪幔夢的思緒越來越滯緩,崔東山便靠著椅把手,單手托腮,一手伸出始終懸空。

汪幔夢伸手揉了揉眉心,問道:“多少顆了?”

崔東山微笑道:“三顆小暑錢,已經到手了,就是那顆額外的谷雨錢,屬實有點難掙,數量差距不小。不如再好好想想?”

汪幔夢無奈道:“想不出更多人了。”

崔東山笑道:“掛像、書上人物,也算在內。”

汪幔夢如同開竅一般,又想出了數百“畫像人物”。

崔東山瞥了眼棋罐,說道:“可以再加上你聽說過的名字,帝王將相,修士道號,都是可以的,當然別胡編亂造,隨便想個名字糊弄我,否則就要減一顆棋子了。”

汪幔夢便又開始絞盡腦汁想那些聽說過的人。

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文廟圣賢,桐葉洲大宗門的歷代祖師、供奉客卿,山下各國達官顯貴,名動四方的純粹武夫,甚至是那些蠻荒天下的大妖……

崔東山笑了笑,飛快晃動手腕,將一顆顆棋子隨手丟入棋罐內。

這種賭局,不能跟先生賭,也不能跟大師姐賭,尤其是大師姐,估計能讓他這個小師兄直接哭窮。

汪幔夢已經滿頭汗水,一位洞府境修士,竟是有些頭暈目眩了,顫聲問道:“湊夠了嗎?”

崔東山笑道:“夠了,早就夠了。”

汪幔夢目瞪口呆。

崔東山掏出一顆谷雨錢和四顆小暑錢,一起丟給汪幔夢,笑道:“多出的那顆小暑錢,算我送姐姐的。”

汪幔夢頹然靠著椅背,實在是心神疲憊。

崔東山笑道:“要不然再算上天下大瀆、山岳、仙府門派的名稱?只要湊足八千顆棋子,我就再送給姐姐一顆谷雨錢。”

汪幔夢臉色微白,搖搖頭,“想不動了。”

崔東山笑呵呵道:“比神仙打架累多了?”

汪幔夢擦了擦額頭汗水,有氣無力,勉強擠出一個笑臉,都已經不樂意開口說話了。

崔東山揮了揮袖子,兩罐棋子都憑空消失。

汪幔夢掙錢不少,他崔東山也就未必掙錢少了,這些棋子承載的內容,等到將來開鑿大瀆,是有用處的。

要說潛入他人心扉和心湖,仔細翻檢他人記憶,崔東山當然信手拈來,熟門熟路,只是不如汪幔夢這般主動和盤托出,竹筒倒豆子一般,嘩啦啦倒入棋罐中,來得完整。

崔東山雙手籠袖,“汪幔夢,以后要多讀書啊。指不定什么時候就可以折算成實打實的真金白銀了。”

汪幔夢攤開手掌,怔怔看著那五顆神仙錢,她抬起頭,嗓音沙啞問道:“崔東山,你是譜牒修士,對吧?”

崔東山點頭道:“早就說了啊,我是一宗之主。”

其實崔東山多給的那顆小暑錢,只是因為汪幔夢無意間提到了自家先生,當學生的,賊高興,很開心。

汪幔夢攥緊手,問道:“你不會要回去吧?”

崔東山倒抽一口冷氣,好問題!

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崔東山還真不介意全部收回去。

崔東山擺擺手,“趕緊收起來,省的我反悔。”

汪幔夢喃喃道:“今夜就像做夢一般。”

崔東山轉身靠著椅把手,望向屋外大雪,輕聲道:“一個人,如果連做夢都不敢了,得多苦啊。昔去花如雪,今來雪如花,良辰美景總不虛設,如何安頓無限心。可能我們都與這個世界,有過情人一般的繾綣,互為仇寇一般的怒目相向,聾子與瞎子一般的自說自話,無話可說之人與不可言說之人,相對而視,啞口無言。”

汪幔夢聞言唯有默然。

崔東山沉默片刻,轉過頭,埋怨道:“唉,都不曉得喝個彩,鼓個掌啊,哪怕點個頭都么的,半點不捧場。”

汪幔夢剛想說句心里話,崔東山已經伸長脖子往外邊一瞧,咦了一聲,“群賢畢至。這么熱鬧?”

趕緊站起身,崔東山將雪白袖子摔得劈啪作響,“姐姐,我們走,喊上錢猴兒,一起抄家伙!干老本行,攔路打劫去!”

汪幔夢只得咽下那句到了嘴邊的肺腑之言,無奈道:“便是錢猴兒,都不曾做過這種勾當。”

“不曾做過,有啥關系。”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以后跟著東山混,每天吃九頓!”

汪幔夢站起身,突然說道:“崔東山,我想起一句詩。”

崔東山笑道:“是城齋先生的那句‘最愛東山晴后雪’?”

汪幔夢滿臉無奈。

在他這邊,她好像就跟沒穿衣服似的。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晃晃悠悠走向屋外,“好詩好詩,最愛東山晴后雪,東山最愛晴后雪。”

汪幔夢跟在白衣少年身后,崔東山一個雙腳并攏,蹦跳出屋外,隨口問道:“汪幔夢,你家鄉那邊,有沒有這么個習俗,待字閨中的女子,要在春風三月里,每朝晨起梳頭一二百下?”

汪幔夢搖頭道:“沒有。”

崔東山嘖嘖道:“惜哉惜哉。”

驀然一聲大喝,“錢猴兒,別看那幾幅被你翻爛的春宮圖了!有嘛意思。”

錢猴兒飛快從自家屋子跑出來,赧顏道:“哪有哪有,沒有的事。”

崔東山朝屋內那邊抬了抬下巴,錢猴兒愣了片刻,很快即心領神會,咧嘴一笑,就去火盆那邊拿鐵鉗撥炭灰覆住炭火。

汪幔夢轉頭看了眼那個蹲在火盆邊的瘦猴漢子,不知為何,突然覺得他又可憐,又可敬。她晃了晃腦袋,也笑了起來,就是丑了點。

崔東山伸手去接雪花,再讓汪幔夢去喊上宅子里邊的其余幾個,美其名曰人多勢眾,可以壯膽。

汪幔夢走在雪地里,錢猴兒蹲在火盆邊。

崔東山站在臺階上。

就在剛才,崔東山仿佛又得到了一把開門的鑰匙,想起了一些被封禁起來的往事,跟自己有關,或者說跟那個老王八蛋有關。

還是在那座書簡湖畔的高樓內。

崔瀺問他。

治學修身做學問,他能夠像齊靜春嗎?有可能立教稱祖?

練劍,百年之內,破境之快,劍術之高,能夠學左右嗎?

習武練拳,他要花費多久功夫,才能勉強趕得上君倩?

崔東山當時躺在地上,崔瀺便給出答案。

不出意外,誰都像一點,結果撐死了就是個四不像。

我就是要讓他徹底做不成齊靜春,早早死了這條心。

崔東山問他,難道就只有這條路可走嗎?

崔瀺根本不屑回答這個問題。

其實崔東山心知肚明,不這樣,就會來不及。

先生來不及在文圣一脈那個老秀才、諸位師兄的庇護下,能夠以浩然儒生身份,慢悠悠游歷天下,來不及與萬古壯麗山河、千奇百怪之人事,逐漸完善心中的諸多道理,來不及由著一個曾經的草鞋少年,慢慢成長,憑借一顆金色文膽,一本本圣賢書籍,一個個書上道理,去煉出本命字,憑借初一十五兩把飛劍,大煉為本命物,劍術、武學兼修,步步穩當,漸次登高,結金丹,陸地神仙,上五境,飛升境,證道……

于是當時的崔東山問了最后一個問題。

就不怕他成為第二個余斗嗎?

崔瀺第一次沉默,沒有給出答案。大概以當時的情形來看,說是與否,以及是與否的各自好與壞,可能都為時過早。

因為昔年與四位摯友橫行天下的余斗,結果有兩人,恰好都死在余斗手上。

這就是說,類似書簡湖這樣的問心局,余斗曾經走過,只需要走過一次,再走一次,以后無數次,其實都是一樣的結果了。

如今青冥天下評選出來的天下候補十人之中,有飛升境女子劍仙,寶鱗,她最名動天下的,不是境界,不是純粹劍修身份,而是她曾數次問劍白玉京二掌教,那個被稱為“真無敵”的余斗。

而寶鱗與余斗問劍的理由,天下皆知,只因為她就是當初的四人之一,而她的道侶,更是被余斗親手仗劍斬殺。

故而寶鱗第一次與余斗問劍,理由就是整個天下,誰都可以殺他,但是只有你余斗不行!

因此哪怕是玄都觀的孫道長,在論及余斗有無私心之時,都不得不承認,余斗無私心,在這件事上,毋庸置疑,罵不出口。

青冥天下,一切違禁之輩,不論身份,不論境界,不論緣由,可殺可不殺之人,從無例外,皆死。

而就這樣死了的道官、修士和凡夫俗子,數千年以來,青冥天下十四州,到底是幾萬人?還是數十萬?有無一百萬,甚至是數百萬?從無人去具體統計。因為面對余斗,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也沒有任何用處。

這不是一個對錯是非的問題,就只是一個人心的問題。

那些死了的人,身邊的所有活人,他們曾經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何感受的,在歷史眼中,不是一個個問號,都已經是一個個句號。在本就惜字如金的史書上,更是沒有一個文字的內容,死了的人,和當時死人身邊的活人,他們就像那些文字間隙的空白,天底下所有的翻書人,誰會注意書頁上邊的空白?

所以崔瀺在賭。

賭陳平安不會成為第二個余斗。

崔東山伸出一只手掌,念念有詞,好像在摔誰的耳光,反復念叨著一句老王八蛋。

護道護道,就你護道的路數最別開生面,繡虎繡虎,有本事多活幾年,去青冥天下抖摟威風去啊。

剎那之間,崔東山突然打了個激靈,趕緊收手,迅速伸手抵住眉心處,因為方才沒來由蹦出了個念頭。

其實就只是個詞語,長庚。

崔東山皺緊眉頭,雙手插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去做推衍。

長庚?星辰之名,稍微讀過幾本書的都很清楚,自古就有“東有啟明,西有長庚”的說法,《天官書》一篇有言,古星長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見則兵起。

若是一座天下,長庚常明呢。天下道喪三百年,五百年?

崔東山伸出手,學小米粒撓著臉。

之前先生從鎮妖樓那邊返回仙都山,說他想到了一個將來去青冥天下的化名,就叫陳舊。

但是先生又說,好像有過一個更好的化名,只是已經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