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岳披云山之巔。
古松參天,松下有男子,斜臥白玉榻上,單手托腮,似睡非睡,似笑非笑。
身著雪白長袍,腳踩躡云履,腰系一根彩帶,耳邊墜有一枚金環。
神耶仙耶鬼耶,美如畫。
傳聞寶瓶洲五岳山君,各有風流。
中岳晉青道齡最年長,極具古氣。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反而最英氣。
東岳山君有仙氣,西岳山君多俠氣。
而北岳魏檗,在一洲五尊山君當中,公認相貌最好,故而是最富有神氣。
根據落魄山某位高權重小小耳報神的說法,如今咱們北岳地界,唯一會期待舉辦夜游宴的,就是那些擁有譜牒身份的各路仙子女修啦。她們在宴席上,只是多看幾眼醉醺醺微微臉紅的魏山君,那她們哪怕不喝酒都要跟著醉嘞。
一聽這個,陳平安就要為魏山君打抱不平了,便問小米粒,這些都是誰傳出來的小道消息。
小米粒就說是白玄啊,不過白玄好像又是從景清那邊聽來的。
而且景清還曾攛掇著白玄,一定要參加下次夜游宴,壓一壓魏檗的風頭,免得咱們這位魏山君翹尾巴,太膨脹了。
此刻魏檗睜開一雙粹然金色眼眸,坐起身,微笑道:“小陌呢?”
好問。
陳平安氣笑道:“勸你少打小陌的主意!”
魏檗笑呵呵道:“現在知道我的心情了?”
勸你們落魄山少打我那幾棵竹子的主意,有用嗎?
當年小米粒還不是被慫恿得經常來我披云山數竹子?
青同站在陳平安身側,透過冪籬薄紗,打量著那位名動浩然的山君,只說如今天下夜游宴一事,幾乎成了披云山魏檗的代名詞。
據說這位一洲大岳山君,曾是古蜀地界神水國余孽,貶斥為土地公,不知為何,得了國師崔瀺青睞,一躍升遷為大驪王朝山君。
此君際遇之大起大落,令人嘆為觀止。
如今寶瓶洲和北俱蘆洲,南北兩洲皆知,披云山與落魄山,那就是好到穿一條褲子的盟友。
不過說來有趣,眼前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生平第一次踏足披云山,還是少年窯工學徒時,等到魏檗入主此山,擔任大驪北岳山君,陳平安也成為落魄山的主人,只是在那之后,多是魏檗去落魄山做客,陳平安從未主動登上披云山。
直到上次陳平安走過一趟蠻荒天下,返回家鄉,才帶著小陌一起登山,那份見面禮之豐厚,讓魏檗都要期待下次見面了。
陳平安笑道:“我就不跟你廢話了。”
隨后魏檗得知陳平安此此夢中神游的意圖后,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下來,只是忍不住嘆息道:“本來得知你搶來曳落河的豐沛水運,我還以為你
會閉關一段時日,運氣好點的話,熬個幾百年,說不定將來就有機會,幫你去爭一爭天下‘水法第一’的席位,結果倒好,別說這些水運留不住,如今就連功德都不要了。”
龍虎山天師府的五雷正法,火龍真人的火法,還有皚皚洲韋赦的土法,都堪稱躋身登峰造極之境了。
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大道親水,還是來自魏檗的提醒。
魏檗說道:“寶瓶洲東西兩岳,未必愿意點這個頭。湊不齊一洲五岳山君齊點頭的局面,終究是一盤散沙,山香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與山水神靈打交道,難就難在“利大不過道”,山下人間道路上,熙熙攘攘皆為利往,但是山上神道則不然。
就像魏檗愿意答應此事,又怎會只是貪圖那份功德,一旦利欲熏心,說不得魏檗的山君金身,都要出現問題。
說到底,這里邊都存在著一個大前提,點燃一炷心香的各路神靈,還是需要誠心誠意認可陳平安本人。
所以陳平安就是那個至為關鍵的“山水遞香人”。
陳平安點頭笑道:“已經做好吃閉門羹的心理準備了,所以才會先來你這邊,討個開門紅的好兆頭。”
魏檗說道:“要不要我與那兩位官場同僚打聲招呼?”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有沒有你的那封書信,差別不大。”
魏檗點點頭,確實如此,五岳神位品秩相同,誰都管不著誰,何況魏檗與那兩岳山君也無過硬的交情,都談不上有半點私誼,每次山君府間的書信往來,無非是個公事公辦。
陳平安問道:“葉青竹是不是已經改口了?今天有沒有拜訪你們山君府,主動要求撤回那道她請辭玉液江水神的公文?”
魏檗搖頭道:“你猜錯了,恰恰相反,葉青竹確實急匆匆來了一趟披云山,但是只差沒有跟我一哭二鬧三上吊了,她愈發堅定先前的心意,一定要改遷別地,不奢望平調,可以降級任用,她相中了幾條江河,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離著落魄山都比較遠。還與我賭氣,說要是北岳不準此事,她就要去京城告御狀了。言語之時紅了眼眶,淚水瑩瑩的,楚楚可憐。”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不能夠吧,先前我在玉液江水府那邊,跟水神娘娘聊得挺好啊,開誠布公一番,算是摒棄前嫌了。”
魏檗笑道:“她即便信得過你的話,卻更相信自己的直覺。”
陳平安默然。
魏檗收斂笑意,正色道:“這就意味著你以后的閉關修行,要小心自己的道心了。持境者與鏡中人的形象,竟然有所偏差,是一件小事嗎?”
陳平安點頭道:“會注意的。”
這就是諍友啊。
魏檗從袖中摸出一物,遞給陳平安,“這是慶祝下宗的賀禮,拿去。”
陳平安瞥了眼禮物,“要點臉行不行?”
原來是先前小陌送出的兩件半仙兵,其中那件可以鎮壓水運的黃玉鉞,就被咱們魏大山君拿來慷他人之慨了。
此刻也就是吳懿贈送的那只劍匣,留在了小陌那邊,不然陳平安就要拿出來,問魏大山君慚愧不慚愧。
魏檗笑瞇起眼,試探性問道:“那就算了?”
陳平安擺擺手,看著毫無誠意的魏山君,與那一閃而逝沒入袖中的袖珍玉鉞,用裴錢當年的那句口頭禪,就是腦闊兒疼。
魏檗望向一襲碧綠法袍的修士,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淺,那就至少是仙人境起步了,問道:“這位道友是?”
陳平安都懶得用那心聲言語了,說道:“道號青同,桐葉洲那座鎮妖樓的主人,與東海觀道觀相鄰,真身是一棵梧桐。這次入夢遠游三洲版圖,青同道友幫了大忙,屬于不打不相識吧。”
青同幽幽嘆息一聲,就這么全盤托出自己的底細了,隱官大人半點不講江湖道義和山水忌諱啊。
此君神采風流,可謂卓爾不群,不過細看之下,青同覺得還是要遜色于藕花福地的貴公子朱斂。
魏檗低頭彎腰,拱手行禮,頗為禮重對方,嗓音溫醇道:“披云山魏檗有幸見過青同前輩。”
青同摘掉頭頂冪籬,行禮過后,笑道:“青同見過魏山君。”
魏檗笑呵呵道:“青同前輩,賊船易上難下啊,以后咱倆算是難兄難弟了。”
青同笑容牽強。
某人雙手負后,登高望遠,忙著欣賞風景呢,聞言笑道:“交淺言深是江湖大忌,魏山君悠著點。”
青同有些羨慕這兩位的交情,一神一仙,相得益彰,也難怪披云山這些年蒸蒸日上,儼然已經成為五岳之首。
陳平安又說了白鵠江蕭鸞的神位抬升、與鐵券河高釀改遷祠廟至鄆州兩事。其實唯一的難處,就是那條位于黃庭國鄆州境內的浯溪,比較不同尋常,畢竟藏著一座龍宮遺址,這般山腴水豐之地,屬于山水官場上頗為罕見的肥缺,而浯溪作為水源之一的那條細眉河,在黃庭國歷史上倒是一直沒有封正水神,連那河婆河伯都沒有。說得簡單點,等到那座龍宮遺址被打開,水運自然會流溢而出,那么平調至水運暴漲的細眉河,擔任首任河神,就是一種升遷,除此之外,只要河神經營得當,很容易在大驪禮部和山君府那邊的山水考評,得個優等考語。
魏檗思量片刻,說道:“我來運作。你讓蕭鸞和高釀等消息就是了,信上可以說得直白些,他們現在就可以著手準備祠廟金身塑像的抬升、鍍金一事了。”
陳平安問道:“真不需要我跟大驪朝廷打聲招呼?”
細眉河水神一職,不出意外,大驪朝廷那邊肯定是有幾個候補人選的。
就像當年為了爭搶一個鐵符江水神之位,大驪那幾個上柱國姓氏暗中就沒少打架。
魏檗搖頭說道:“細眉河品秩不算太高,又在北岳地界腹地,距離披云山沒幾步路,我就可以一言決之。”
陳平安說道:“你回頭記得敲打一下高釀,免得他驟然富貴就忘乎所以,或是一股腦兒把紫陽府的習氣帶到鄆州那邊去。”
高釀從鐵券河積香廟那邊卸任,轉遷至細眉河,之后招徠轄境香火和聚攏山水氣數等事,與當地城隍爺、文武廟的相處,陳平安是半點不擔心的。
因為這位老河神很會“做人”,但是高釀太過熟稔為人處世之道,對一地水神而言,終究是遠遠不夠的。
魏檗笑道:“我這山君府的考功司,可沒有一個好好先生。”
之后又閑聊了幾句,魏檗見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真是拉完屎提起褲子就走啊?
青同心情復雜,這趟遠游過后,愈發羨慕山君魏檗以及楊花、曹涌這些大瀆公侯了,各自管著那么大一塊山水地盤不說,關鍵是熱鬧啊。若有幾個得力臂助、招徠一撥長于庶務的幕僚,可不就是能夠像方才初見魏檗時的那種閑適了?
魏檗喊住陳平安,笑著說了一樁趣聞,“你們那位落魄山第二任看門人,仙尉道長,半點沒閑著,這會兒已經偷偷摸摸收了個不記名弟子,是個年輕散修,此人因為仰慕隱官大人,哪怕明知道你們在三十年內,不會收取任何弟子,仍是在小鎮那邊租了一棟宅子,看架勢是打算長住了,隔三岔五就去山門口那邊轉悠,仙尉道長見他求道心切,就起了惜才之心,偶爾雙方論道,雞同鴨講,偶爾還要被仙尉道長嫌棄弟子資質魯鈍。”
曹晴朗,元來,小米粒,先后都曾在山門口那邊看門,只不過都算是某種兼職了。
陳平安聽得一陣頭大。
之前通過披云山這邊的山水邸報,幫著落魄山對外宣稱一事,在三十年內,落魄山形若封山,既不接待外人,更不會收取弟子。
關于此事,陳平安只是開了一個很小的口子,可以允許霽色峰譜牒成員,各憑眼緣,私底下收取嫡傳弟子。不曾想真就被仙尉鉆了空子。
陳平安無奈道:“那位散修品行如何?”
魏檗說道:“心性堅韌,資質一般,甲子歲月,還是洞府境,不是劍修。我查過他的根腳,身世清白,是白霜王朝舊虔州人氏,出身書香門第,無心科舉,一心慕道,曾經是虔州當地一座小道觀的都講,道觀在戰事中毀于一旦,戰后被他憑借一己之力修繕如新,然后就開始往北邊云游,等到他看到那封邸報后,便一門心思想要來落魄山落腳修行,卻也不是那種投機取巧之輩,并非想要將落魄山作為一條沽名釣譽的終南捷徑,只是單純覺得我們寶瓶洲那位年輕隱官是舉世無雙的豪杰,想要與劍術、拳法、學問、符箓皆身入化境的陳山主請教道法。”
陳平安想起與仙尉在大驪京城初次相逢的場景,即便撇開仙尉的另外那層身份不談,連自己這樣的老江湖,都差點被對方的胡說八道給震懾住了,一時間便心有戚戚然,點頭道:“不是清白人家,也不會被仙尉坑騙。”
陳平安笑問道:“聽口氣,是希望我默認此事?”
魏檗答非所問,“這位道士似有宿慧,名為林飛經。”
陳平安之所以過家門而不入,所謂的近鄉情怯,只是個借口,真正的理由,還是不希望青同過早見到道號仙尉的新任看門人。
只不過來到披云山后,陳平安反而改變了主意,就沒有攔著青同遠眺望氣落魄山,所以等到青同看到山門口那邊的道士仙尉。
青同要比見到仿白玉京那位老夫子更加震驚。
只見那落魄山的山腳,有人頭別一枚道簪。
青同一瞬間臉色慘白無色,默默抬手,重新戴好冪籬遮掩面容。
這就是落魄山的真正底蘊嗎?
人間第一位“道士”。
遠古天下十豪之一!
中岳山門處。
滿山青翠顏色自上而下,如流水般一路傾瀉到山腳。
青同此刻一顆七上八下的道心,已經漸漸恢復平靜,以心聲調侃道:“難怪這位山君的名字里邊,會有個青字。”
陳平安提醒道:“晉山君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等會兒你多聽少說。”
在山巔祠廟附近的一處隱蔽道場內,見著了那位開門待客的中岳山君晉青,陳平安開門見山道:“下宗仙都山那邊,兩位不記名供奉,邵坡仙和侍女蒙瓏,他們即將在桐葉洲中部的燐河地界立國,國姓獨孤,不過是女子稱帝,邵坡仙這位亡國太子,不會恢復真名,只是擔任國師。程山長的嫡長女,紫陽府開山祖師吳懿,會有了類似護國真人的身份,既然此事我是牽線搭橋之人,那我肯定不會當甩手掌柜。”
半點不出意外,這位山岳大君再次面朝南方,作揖而拜。
晉青微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陳平安點頭道:“我也什么都沒說。”
原本這個心結,是大驪宋氏與中岳晉青之間的一個死結。
晉青作為大岳山君,簡直可以算是舊朱熒王朝最大的前朝遺老,沒有之一。
所以這一炷心香,晉青會無比心誠,因為算是一并了卻心愿與宿緣。
大驪皇帝事后真要追究問責,晉青一來無所謂,不太當回事,因為不算什么越界之舉,畢竟直到今天,晉青也從未接觸過那個“邵坡仙”。再者晉青也不太擔心后遺癥,反正是與陳平安做的這筆買賣,有本事你們大驪朝廷找隱官的麻煩去?
不過相信以當今皇帝陛下的心性和氣量,還不至于如此斤斤計較。
畢竟在這之后,晉青就可以專心一志當這大驪王朝的中岳山君了。
這其實是一國國師才會做、才能做成的事情了。
晉青摸了摸袖子,笑道:“陳山主馬上就要創建下宗,可惜職責所在,礙于身份,注定無法親臨道賀,賀禮一事……只好拖延幾天了。”
因為晉青才記得是在對方夢中。
不料陳平安笑道:“晉山君只需凝神觀想一番,那份早就備好的賀禮,便可以由虛轉實。”
晉青稍加思量一番,果然就從袖中摸出一部碑帖,匯集了中岳的所有崖刻榜書,兩千余片之多,不乏原碑已佚的孤本。
晉青以心聲道:“僅此一份,多加珍惜。”
一般來說,碑帖此物,多是山下文人雅士之間的相互贈送,對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看著就是一份禮輕情意重的禮物了。
陳平安卻是鄭重其事接過那部厚重碑帖。
因為對于當下的陳平安而言,這就是一種當之無愧的雪中送炭。
煉字一途,急需此物。
就像家鄉那座俗稱螃蟹坊的四塊匾額,當年被禮部官員數次摹拓之后,就逐漸失去了精氣神,因為那些文字中蘊藉的精純道氣,就此悄然轉入那些拓本中。螃蟹坊的匾額看似文字依舊,落在得道之士眼中,卻是“蒼白無力”了。
如果是以市井書肆版刻的書籍提取文字,拿來淬煉文字,終究是最下乘,所煉文字品秩低。最上乘的煉字之法,當然是取材于那些或記錄、或篆刻在特殊材質之上、那種“法不輕傳”的道門金科玉律、青章寶誥,以及儒家圣賢的親筆手書,佛門龍象、得道高僧抄錄、注釋的經文,只是這些文字,可遇不可求,而且一旦煉字,就是一種大道折損,不可彌補,比如那篇埋河祈雨篇道訣,由于是真跡,便等同于一股源頭之水,一旦陳平安將其煉化,就會變成殘篇,會產生一連串不可估量的氣運遷徙、流散,甚至導致未來修行這道仙訣的練氣士,磕磕碰碰,心中文字趨于模糊,不得真正證道,就像凡俗夫子,在翻書看書時,偶爾會發現自己竟然不認識某個文字一樣。
而這本碑帖的文字,就恰好居于兩者之間。
再之前陳平安在七里瀧那邊,與錢塘江兩岸一眾新舊書籍“借字三十萬”,就真的只是以量取勝了。
詩篇文字多反復,但是這類疊字,是同樣可以煉為一個字的,就像那打鐵一般,愈發堅韌,密度越搞越大,故而重疊次數越多,那個文字,就越有分量,其中蘊藉的道韻就重。
至于吳懿送出的那只劍匣,秘密承載著那六十多個寶箓真誥文字,就屬于第一種“可遇不可求”的情況了。
陳平安說道:“如此一來,難免折損中岳道氣。”
晉青嗤笑一聲道:“那你還我?”
這尊山君就只差沒說一句少在這邊得了便宜還賣乖。
陳平安承諾道:“買賣之外,等我以后騰出手來,自會報答中岳。”
晉青半真半假說道:“以后?何必以后,隱官大人今天就可以擔任中岳的記名客卿嘛,只要點頭,我立馬讓禮制司那邊,發出一封措辭優美的山水邸報。”
陳平安搖搖頭,婉拒此事,真要答應成為中岳的客卿,魏山君不得跳腳罵人?
從頭到尾,晉青都沒有詢問陳平安身邊修士是誰。
陳平安笑問道:“那個篁山劍宗還沒有舉辦開山典禮?”
晉青說道:“正陽山已經被你們嚇破膽了,哪里還敢提什么‘下宗’,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早早將宗字改成了派,取名為篁山劍派,看架勢是徹底死心了,不覺得有任何機會創建下宗。至于慶典日期,一開始是定在明年春,挑個黃道吉日,照目前的形勢看來,最早也要明年年底了。”
不說聯袂問劍的陳平安和劉羨陽,只說那身份一并水落石出的劍仙米裕,和女子宗師裴錢,對正陽山修士來說,就是兩座跨不過去的大山了。
被竹皇暫名為“篁山劍派”的正陽山下山,舊朱熒王朝“雙璧”之一的劍修元白,終于還是沒有脫離正陽山的譜牒,并未擔任中岳客卿,而是正好重返故國,擔任篁竹劍派的首任掌門,而青霧峰女修倪月蓉,等于連跳數級,直接從過云樓的掌柜,升任為正陽山這座“下山”的財神爺。
陳平安說道:“還是自以為是。也好,以后等到好事臨頭,就會多出幾分欣喜了。”
一開始正陽山覺得下宗會是囊中物,成為寶瓶洲歷史上首個擁有下宗的門派,大有一種“舍我其誰”的氣勢。
如今覺得下宗一事,注定是一場字面意義上的鏡花水月了,卻不知道大驪朝廷早有安排,篁山劍派,即便正陽山和山主竹皇什么都不做,依舊注定會升遷為宗字頭門派。
晉青笑道:“這算不算天無絕人之路?”
如今整個寶瓶洲的山上,與山水官場,都特別喜歡看正陽山的笑話。
而中岳山君的這句無心之語,其實在青同這邊很有嚼頭,余味無窮。
陳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反問道:“成為篁山劍宗之后,依循文廟舊例,必須有個上五境修士擔任宗主,那么元白就無法擔任宗主了,到時候何去何從?是再次返回正陽山,還是來晉山君這邊當客卿?”
晉青說道:“還是要看元白自己的意思,去正陽山,就是養老了,時不時還要被祖師堂議事拉壯丁,以元白的脾氣,已經反悔一次,就不太可能來我山君府修行了,多半還是選擇留在下宗里邊吧,無官無職一身輕。”
陳平安眼神誠摯道:“那就勞煩晉山君與元白打聲招呼,桐葉洲的第一個劍道宗門,仙都山青萍劍宗,翹首以盼,恭候大駕。”
晉青朗聲笑道:“敢情隱官大人是挖墻腳來了?”
陳平安正色道:“懇請山君一定要與元白轉告此事,最好是能夠幫忙勸說一二。”
晉青有點意外,“你就如此看重元白?”
元白走到了斷頭路的盡頭,此生再無希望躋身上五境,與劍仙二字徹底無緣,幾乎已成定局。
要說一般的宗門,就算是那天才輩出的中土神洲,自然還是愿意禮敬一位大道止步不前的元嬰境劍修。
但是對擁有“隱官”頭銜的陳平安而言,在那劍氣長城,什么劍修沒見過?
陳平安沉聲道:“劍修境界有高有低,唯有純粹二字不分高下。”
晉青說道:“等到某件事真的做成了,我可以捎話,由元白自己決定去哪里修行。”
陳平安離開晉青道場之前,送出一把青竹折扇,笑道:“聊表寸心,不成敬意。”
晉青接過那把折扇,入手便知,是名副其實的“不成敬意”了,笑著說了句客氣話,“招待不周,多多包涵。”
等到陳平安與那隨從離開北岳,晉青打開折扇,扇面之上有題字。
千山擁岳,百水匯庭,國門浩翠,巨靈守山,劍臥霜斗,萬年釀此雄魁地杰。
學宗師,人氣脈,國精神,俠肝義膽,用舍關時運,日月明鑒,一片老臣心。
晉青臉上有些笑意,合攏折扇,用力攥在手心,遠眺山河,輕聲道:“得道者多助。”
之后陳平安帶著青同去了東岳、西岳兩地。
兩位山君都還算客氣,開門待客,甚至都要設宴款待陳平安。
只是聽說年輕隱官的來意后,最終結果,就是兩種措辭,一個意思。
一個相對言語委婉,那東岳山君,笑言說此事有違本心,只能是讓陳隱官白跑一趟了。
而西岳山君,說那人心稀爛的桐葉洲,簡直就是一灘扶不起的爛泥,陳山主你見過有誰,會將一炷香插在爛泥中?
青同嘀咕道:“寶瓶一洲的山君,尚且如此,撐死了就是沒讓你吃閉門羹,好歹進了山門,請你喝了杯茶水,可是之后的中土五岳,那五尊山君,只會架子更大,怎么辦?”
相較于上次青同一路被牽著鼻子走,這次入夢遠游群山,要去何處見誰,陳平安都與青同說清楚了。
一襲青衫如蹈虛空,四周俱是一種如夢如幻的琉璃光彩,是在光陰長河中蹚水才有的奇妙景致。
陳平安臉色平靜道:“船到橋頭路找山,走一步看一步,還能怎么辦。”
青同問道:“你就半點不覺得憋屈?”
陳平安被這個問題問得忍俊不禁,雙手輕輕揉臉,“青同,你待在山巔太久了,除了想到劍修,會讓你覺得窩囊,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幫忙跟文廟那邊打聲招呼,準許你隨便跨洲游歷一事,我沒那本事,但是讓你離開鎮妖樓,在一洲之地隨處游歷,我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要是有這個想法,我自己不會跟文廟說?”
“我有個朋友說過,人不要被面子牽著走。”
“再說了,別覺得至圣先師曾經做客鎮妖樓一次,你就能真的如何了。”
“山水官場,也是公門修行,規矩多門道多,縣官不如現管,是一樣適用的。你總不能假傳圣旨,與文廟那邊胡說八道,說至圣先師答應此事了吧?那么你自己說說看,不談中土文廟的三位正副教主,學宮祭酒、司業,你肯定是一個都不熟,面都沒見過,那么只說桐葉洲大伏、天目、五溪三座本土書院,再加上坐鎮天幕的陪祀圣賢,你又認識哪個?所以別說是為你破例求情說好話了,估計就一些個原本屬于可行可不行的兩可之事,都只會是個不行。”
“方才我主動開口,你就是一件順水推舟點個頭的小事,可要是繞過我,再被文廟駁回,你丟的面子,豈不是大了去。”
“人嘛,山上修行也好,山下討生活也罷,也就是求個出門在外處處有面子,可是總不能只為面子過活,不打理好手邊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務虛中求實登天難,務實后求虛下山易,是不是這么個道理?”
青同無言以對。
陳平安笑道:“這會兒,避免冷場,你又可以跟上一句‘有點道理’了。”
青同說道:“就這么喜歡講道理?”
陳平安笑道:“那是你沒有見過我的一個朋友。對了,他會參加下宗典禮,現在應該已經在仙都山了,回頭我讓來你府上做客,你就當是給我個面子?”
青同問道:“誰?”
天曉得你會讓誰登門做客。
陳平安說道:“是太徽劍宗宗主劉景龍,一個擅長講理且喜歡喝酒的人,事先說好,我這個朋友,酒量無敵,鎮妖樓那邊儲藏的仙釀多不多?”
天下劍修少有不飲酒的,青同說道:“聽說過此人,好像他如今境界不高,還只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吧?”
陳平安嘖嘖道:“境界不高?”
劉景龍若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估計老大劍仙都會親自傳授劍術了。
只說劉景龍的那把本命飛劍,肯定會被評為避暑行宮的“甲上”,這還是因為最高品秩就只有甲上了。
不得不承認,跟青同這位山巔大修士相處,真處久了,好像還挺輕松。
再看看另外那幾位,觀道觀老觀主,白帝城鄭居中,歲除宮吳霜降……
如果說他們有個十四境修士的身份,那么即便是飛升境的劍術裴旻,那場突如其來的雨中問劍,裴旻帶給陳平安的壓力,都是青同不能比的。
關于劉景龍的做客,青同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只是一想到落魄山腳那個頭別道簪的看門人,青同到底還是沒能忍住,不可抑制的嗓音微顫,問出了個古怪問題,“他真的是他?”
陳平安微笑道:“你猜。”
青同咬牙切齒,冷哼一聲,不敢繼續刨根問底了。
劍修劍修,說話做事,真是一個比一個賤。
陳平安笑呵呵道:“怎么還罵人呢。”
青同臉色陰沉,“你已經能夠聽到我的心聲了?”
陳平安笑道:“再猜。”
青同怒氣沖沖,“適可而止!”
陳平安一笑置之,沉默片刻,沒來由問道:“你說我們說出口的言語,都落在何處了?”
大概是根本不奢望在青同這邊會有什么答案,陳平安自問自答道:“會不會是就像是兩把鏡子的對照?”
南岳。
正值細雨朦朧時分,陰雨連綿,山路泥濘難行,愁了山外望山人。
女子山君范峻茂環顧四周,竟然置身于那座上次待客的涼亭內,“都說日有所思才會夜有所夢,這算怎么回事?”
范峻茂雙手負后,圍繞著那一襲青衫,嘖嘖笑道:“只有山水神靈托夢他人的份,你倒好。說吧,見我作甚,是鬼鬼祟祟,行那云雨之事?”
范峻茂斜瞥一眼青同,“這位?她出現在這里,是不是多余了?”
范峻茂故作恍然道:“懂了懂了,就是隱官大人口味有點重啊。”
陳平安面無表情,“說完了?”
范峻茂收斂玩笑神色,停下腳步,坐在長椅上,問道:“先前起于仿白玉京的那場天地異象,跟你有關吧?”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否認。
范峻茂嘖嘖稱奇,都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家伙果然還是個善財童子。
唯一的不同,就是身份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嘛。
弟弟范二,一貫是傻人有傻福的。
范峻茂背靠欄桿,翹著腿,雙手橫放在欄桿上,原本意態憊懶,等到聽過了陳平安的那筆生意經,范峻茂頓時神采奕奕,買賣公道,小賺一筆!
哎呦喂,不曾想今兒都大年三十了,還能過個好年?
至于那個不敢見人的碧衣冪籬修士,范峻茂根本就不用正眼瞧一眼,因為她一下子就看破了對方卑微低劣至極的出身。
畢竟范峻茂除了臺面上的山君身份,還有一個更為隱蔽的來歷。
是一位飛升境修士又如何?就是一只個頭稍大的螻蟻罷了。
就像那稚圭,是一條真龍又能如何,擱在萬年之前的遠古歲月里,不也還是一條身軀較長的爬蟲。
當年那位至高,找到已然開竅記起自己昔年身份的范峻茂,只因為范峻茂說錯話,對方就差點一劍砍死她,范峻茂卻依舊心甘如怡。
要知道范峻茂在遠古天庭,其實神位不低的,算是次于十二高位的存在。
青同偷偷咽了口唾沫,因為依稀辨認出此人根腳了,不是青同眼光獨到,而是范峻茂在成為女子山君后,她有意無意,恢復了一部分昔年真容,恰好青同曾經遠遠見過她一次,記憶深刻。
可能同樣是飛升境的人族修士,比青同更為“年輕”,甚至是修為、殺力更低的,看待“范峻茂”這些神道余孽,就會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眼光了。
陳平安看著范峻茂,笑道:“萬年之前就是這種眼神,萬年之后還是如出一轍,那么這一世辛苦淬煉神靈金身,圖個什么呢。”
青同在陳平安這邊,聽習慣了打啞謎和損人言語,一時間小有感動,都有點不適應了。
范峻茂死死盯著這個大言不慚的年輕劍修,她眼神冰冷,臉色陰晴不定,片刻之后,驀然而笑,頻頻點頭道:“隱官的官大,誰官大誰說了算。”
范峻茂一瞬間就像與前一刻的自己,做了徹徹底底的切割,笑問道:“要不要我把范二喊過來?”
陳平安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搖頭笑道:“不用,回頭我從桐葉洲那邊返鄉途中,肯定會找他喝酒的。”
范峻茂眼神玩味,“喝花酒?”
陳平安點頭道:“兩個大老爺們,喝花酒而已,能有什么問題。”
鶯燕花叢中,我正襟危坐,豈不是更顯定力。
范峻茂顯然不信,嗤笑道:“真的假的?擱我這兒打腫臉充胖子呢?”
作為一岳山君,聽過不少劍氣長城二掌柜的事跡。
陳平安說道:“這有什么假不假的。”
劍氣長城的劍修,誰不清楚,我陳平安想喝酒就喝酒,想什么時候回寧府就啥時候回。
寧姚攔過一次?何曾說過半句?絕對沒有的事。
你們這幫外人知道個屁。
其實關于失約多年的這頓酒,陳平安在大驪京城那邊,早就已經跟寧姚老老實實……報備過了。
說自己當年第一次路過老龍城,與那范二一見投緣,加上自己年少無知,當時拗不過范二這個愣頭青,答應過他要喝一頓花酒。
當然了,所謂的花酒,至多就是有女子從旁撫琴助興之類的。
范峻茂隨口問道:“東西兩岳都去過了?”
北岳那邊的魏檗不用說了,跟陳平安就是一家人,此外落魄山那條得自中土玄密王朝的風鳶渡船,會在中岳渡口停靠,這就意味著陳平安跟晉青也勾搭上了。
陳平安點頭道:“都沒成。”
范峻茂幸災樂禍道:“陳山主虧得有個很能嚇唬人的隱官身份,不然以某位山君的脾氣,肯定要當場下逐客令。”
陳平安微笑道:“我這個隱官身份,是你送的啊?”
范峻茂放聲大笑,抬起手,手中多出一只酒壺,輕輕搖晃。
當年雙方初見,是在那條地下走龍道航線,兩條渡船交錯而過,曾被范峻茂戲耍了一遭。
準確說來,當時雙方都對覺得對方是個傻子。
陳平安說道:“酒就不喝了,馬上要趕路。”
范峻茂本就沒有留客的意思,只是說道:“舍了那么多的功德不要,此舉無異于一種小小的散道。”
陳平安搖頭道:“取之于天地,還之于天地,你覺得是散道,我覺得是……”
合道。
只是這個詞匯,陳平安話到嘴邊,還是咽回了肚子,意思太大,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
呵,要是老廚子,崔東山,裴錢,賈晟這些家伙在身邊,估計早就跟上馬屁了吧。
等到陳平安離去,范峻茂依舊坐在涼亭內,她流露出一抹黯然神色,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轉頭望向山外。
山河無定主,換了人間。山河大美,不見舊顏色。
喝一百一千種仙家酒釀,盡是些苦不堪言的黃連滋味。
范峻茂將那空酒壺丟出涼亭外,墜入云海中,最終在大地之上砰然而碎,一聲過后即無聲響了。
真能苦盡甘來嗎?
天曉得。天知道?
在光陰長河的夢游途中,青同問道:“接下來就是去中土穗山了?”
早就聽說那邊求簽很靈,素面好吃,青同對此頗為期待。
陳平安難得有些猶豫,臨時改變主意,自言自語道:“老規矩,到了中土神洲,一樣得有個開門紅。”
就像在那青蚨坊,洪老先生屋內,桌上有只好似小道場的盆景,小家伙們不說聲“恭喜發財”,休想我跨過門檻。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內。
雙方在一處山門口現身,青同抬頭看著那塊匾額,疑惑道:“九真仙館?館主云杪又不是山神。”
青同只聽說在文廟議事期間,鴛鴦渚那邊,陳平安跟這位仙人大打出手,差點就要分出生死了。
莫非也是那種“不打不相識”的關系?
陳平安解釋道:“云杪的道侶魏紫,也是一位仙人。主要是這位女修,擁有相當于大半座福地的破碎秘境,只要敬香心誠,就可以算作一炷山香。”
所以陳平安之前才會去往自家蓮藕福地,其實北俱蘆洲的龍宮小洞天,也是可以點燃一炷水香的,可惜李源和沈霖這兩位大瀆公侯,都已經不在洞天之內。而寶瓶洲神誥宗的那座清潭福地,陳平安除了認識那個福地出身的韓晝錦,跟神誥宗以及天君祁真,沒有任何香火情可言。至于桐葉洲玉圭宗姜氏的云窟福地,周首席不在,同樣不用去了。
陳平安瞬間散開神識,很快就一步縮地山河,徑直來到了一處臨水小謝,潭水清澈見底,一尾尾游魚如懸浮空中。
這里是九真仙館的宗門禁地,只有云杪和魏紫這雙神仙眷侶,能夠來此地游覽休憩。
仙人云杪當下湊巧就在水榭內處理宗門事務,他猛然間抬頭,望向水邊兩個不速之客,看清楚其中一人面容后,迅速雙指并攏,輕輕撥開一件攻伐重寶,云杪只是將桌上那把拂塵拿起,隨身攜帶,立即起身,快步走出水榭。
青同只見這位九真仙館的仙人,面如冠玉,白衣勝雪,手捧一把雪白拂塵。
云杪的姿容氣度都極好,只是好像又要比山君魏檗稍遜一籌了。
陳平安笑道:“好久不見,云杪道友風采依舊。”
云杪強忍住心中驚駭,作揖行禮,只是默然不出聲,委實是不知如何稱呼對方。
至于如何被拖拽入此地,仙人云杪既奇怪,也不奇怪。
奇怪對方為何愿意主動找自己。
毫不奇怪對方如何做得成此事。
陳平安贊嘆道:“小心謹慎,猶勝散修。”
劉志茂曾經說過,論心智手段,那些譜牒仙師,在山澤野修眼中,就是些少不更事的雛兒。但是又有那么一小撮譜牒仙師,論心狠手辣的程度,害人手段之隱蔽高妙,我們這些山澤野修曉得了那些個內幕,恐怕都要自慚形穢。
云杪連忙收起那把一貫用來保命的拂塵,滿臉愧色,輕聲道:“讓鄭先生見笑了。”
既然鄭先生愿意將那身份莫測的修士帶在身邊,想必是某個心腹了。
青同已經去掉了那頂冪籬,一個自己還算知根知底的中土宗門,至多就是兩位仙人境罷了,哪怕不是在陳平安的夢中,自己逛這九真仙館,還不是閑庭信步?
只是聽到那個“鄭先生”的稱呼后,青同便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難道是陳平安游歷過中土神洲,然后用了個姓鄭的化名?
陳平安說道:“魏紫是否在山中,我要走一趟秘境,需要你們各自點燃一炷心香。”
女仙魏紫,精通鬼道,她的證道之地,正是那處煞氣濃郁的蠻瘴之地。
云杪很快就將她喊來水榭這邊,道侶魏紫,瞧著就是二八少女的容貌。
陳平安便大略說了此行緣由,云杪與道侶雙方都沒有絲毫猶豫,便爽快答應下來。
至于那兩筆功德,云杪其實并不愿意收下,但是不敢不收。
魏紫隨后開啟秘境大門,領著那位白帝城城主與一位極有可能是飛升境的女修,一起進入那處隱秘道場。
方圓萬里之地,煞氣升騰,濃煙滾滾,數以萬計的孤魂野鬼四處飄蕩,只是沒有任何污穢之感,甚至其中還有數座城池,皆是陰靈鬼物居住其中,繁華異常,竟是一種好似再造陽間的通玄手筆。
陳平安一行人,此刻站在一處好似天地中央的山巔高臺之上。
青同的境界足夠,凝視著那份看似污濁實則清靈的天地氣象,以心聲與陳平安說道:“這雙仙人道侶,只要不是煉殺活人拘押來此,而是四處收攏喪失祭祀的鬼物,本身就是一樁功德了。而且看那些鬼物都能維持一點真靈不散,似乎都有個‘去處’,所以后者可能性更大,這里極有可能是一座銜接陽間與冥府的渡河之橋,嗯,是了,這個女修,當是傳說中的那種山上‘杠夫’。我真是小覷了九真仙館,這中土神洲,確實多奇人異士。”
見那位鄭先生實則不開口,云杪與魏紫對視一眼。
之前魏紫還打趣一句,若是對方做客九真仙館,夫君當如何自處。
現在云杪很想笑言一句,你還會懷疑對方的身份嗎?
九真仙館的山水禁制,可不是隨便一位飛升境就能夠來去自如的。
鄭先生的身份,自然是千真萬確,毋庸置疑了。
況且只說鄭先生的這位隨從,一身道氣之凝練,不比南光照之流的老飛升,更加驚人?
魏紫嗓音嬌媚道:“斷炊已久,釜中生魚,這等拙劣伎倆,落在得道之人眼中,只會貽笑大方。”
陳平安搖搖頭,“你們有心了。”
云杪輕聲道:“可惜這座秘境,與我們九真仙館的祖山銜接穩固,無法移動。”
如果不是如此,不然云杪還真有將此地搬遷到桐葉洲或是扶搖洲的打算。
陳平安默不作聲。
因為此刻陳平安甚至有個自己都覺得很……可怕的猜想。
只有一小撮山巔修士,才會猜測鄭居中其實已經躋身十四境。
然后又只有屈指可數的修士,才知道鄭居中不但已經躋身十四境,而且還是一人兩個十四境。
那么會不會有一種可能,其實鄭居中猶有第三個分身,在那陰冥之地悄然修行多年?
陳平安收斂心神,隨口問道:“南光照留在的那座宗門,九真仙館是不是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
云杪低頭抱拳致謝,“七七八八,已是腹中物。”
南光照是被刑官豪素斬去頭顱,而眼前這位鄭先生,又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豈不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再輕松不過的事?
要不是很清楚鄭居中根本不會介意這種“將錯就錯”的誤會,陳平安都想一巴掌摔在云杪這廝的腦袋上了,奇思妙想,也得有個度不是?
陳平安帶著一份古怪心情,與青同離開九真仙館。
水榭內,魏紫以心聲問道:“你覺得鄭先生如此作為,所謀何事?”
云杪一摔拂塵,微笑道:“我們何必庸人自擾,以人心算天心?只需作壁上觀,拭目以待就是了。”
鄭先生圖謀之大,必然超乎想象。
魏紫掩嘴嬌笑不已。
夫君向來自負,不曾想還有心甘情愿自稱“庸人”的一天。
遠游路上,青同心湖之中,驚濤駭浪。
終于回過味來了。
能夠讓那云杪和魏紫一雙仙人,發自肺腑敬若神明之人,還姓鄭,能是誰?
重新戴上冪籬的青同,又掀起冪籬,轉頭看著陳平安,竟是用一種怯生生的神色口氣,小心翼翼道:“之前諸多得罪之處,還望鄭……陳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計較啊。”
既然怕那繡虎崔瀺,青同又如何能夠不怕彩云十局的另外一位棋手,白帝城鄭城主?
陳平安無奈道:“你跟云杪是用一個腦子嗎?”
青同覺得自己又不傻,心中狐疑不定,總覺得是不是的,陳平安到底是誰,真正的身份,愈發一團漿糊了。
小心駛得萬年船,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當此人是那人了。
觀道觀碧霄洞主,當年離開桐葉洲之前,跟青同是有過一場道別的。
老觀主還有過一場指點江山的評點天下豪杰之優劣,有那符箓于玄,純陽道人呂喦。天師趙天籟,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趴地峰火龍真人,本該早已經是個十四境卻失之交臂的韋赦。劍術裴旻。道士梁爽……
至于懷蔭之流,好像都不配被老觀主拿到臺面上說。
其中當然就有那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白帝城鄭居中。
可以不用太過忌憚鄭居中的人,整個浩然天下,至多一手之數。
除了“太過”一詞,關鍵是老觀主還補充了兩個字,“現在。”
如果不是與老觀主的這場閑聊,青同還真就不至于那么畏懼一個中土神洲的大修士。
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大不了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再說了,雙方都是飛升境圓滿,青同又是喜靜不喜動的,只需要待在鎮妖樓內,又不會去主動招惹白帝城。
最后老觀主給出一個定論。
以后,少則兩三百年,長則千年,屆時五座天下加在一起,至多雙手之數的山巔修士,可以與鄭居中試著掰手腕。
若有一份嶄新的天下十豪。
必然有鄭居中的一席之地。
陳平安笑道:“既然你這么敬畏鄭城主,有沒有想明白一個道理,修道之人,需要修力修心兩不誤。”
青同使勁點頭道:“至理!”
陳平安哭笑不得,當真覺得有點窩囊了。
我辛苦問拳一場,還得再加上小陌的一場問劍,原來都不如一個“鄭先生”來得管用?
在去往中土穗山途中,青同一直在用眼角余光仔細打量身邊青衫客。
最后發現對方有了個笑臉,好像想到了一件開心的事情,眼神溫柔。
在十四歲那年,第一次離鄉遠游之后,陳平安走過很遠的路,喝過很多種酒水,見過很多的人與事,卻是每走過一年,就要多一年沒吃過月餅了。到底吃過幾次?陳平安其實并不十分確定,因為有模糊記憶的,在五虛歲之前,好像就只有兩次?
哪怕是后來落魄山越來越熱鬧,人越來越多,朱斂管事情再滴水不漏,小暖樹再細心,唯獨將此事,都給忘了。
陳平安打定主意,今年的中秋節,在落魄山,一定要賞月吃上月餅。
中秋明月,豪門有,貧家也有,極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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