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九百二十七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2

如今靈源水府諸司總計十八座衙署,井井有條,各司其職。

要說經營之道,可能幾個李源加在一起,都比不過一個沈霖。

畢竟李源是孤家寡人慣了的,是能躺著享福就絕不坐著打瞌睡的那種,而沈霖是出了名的持家有道,以前在龍宮洞天,只有一座南薰水殿,那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今時不同往日,每次外出巡視轄境,儀仗森嚴,極有威勢。

走到那處清供司門口,沈霖便有幾分赧顏神色。

屋內一眾女官,正在再次確認一份名單。

原來浩然天下的任何一尊江水正神,每年都有成道之日,類似山下俗子的誕辰。

只是一般的山水神靈,品秩不高的,都不會計較這個,不會大肆操辦,至多是各自祠廟里邊多些人間香火,否則一年一辦,誰吃得消?山水官場的鄰里之間,就像那山下的份子錢往來,可都是要講究一個禮尚往來的,故而又有一條約定俗成的不成文規矩,多是甲子一辦,或者干脆就忽略不計。

但是像沈霖這樣的大瀆公侯,又是新官上任沒幾年的,就由不得她從簡了。

而沈霖的成道日,恰好就在這個月,所以身邊的那位清供司女官領袖,近幾年,每年年底都會忙碌得焦頭爛額,不說待客,光是收納、清點各色禮物,或者說貢品,就是一樁名副其實的浩大工程,各國朝廷,世族豪閥,山上的大小宗門、仙府,轄境內的各路江水正神、山神土地,還有那州郡縣城隍廟……

蘭房國的那幾盆天價蘭花,金扉國精心熬出的鷹隼,金鱗宮的數尾錦鯉。以及春露圃與大篆王朝的……

哪些將來是需要還禮的,以及還什么樣的禮物,哪些只需要記錄在冊,再分門別類,各自與之前的賀禮歸檔一處,都需要清供司一一敲定,還要再與禮制司那邊商議,不能出半點差錯。

陳平安第一次游歷北俱蘆洲,離開骸骨灘后,就曾徒步走過蘭房國、金扉國一線,最后到了春露圃那邊,然后偶然遇到了咱們那位劉大酒仙。

記得那蘭房國商貿繁華,所以嫁為商人婦的女子,會經常往水中投擲金錢問吉兇。而且放生一聲,風靡朝野。每逢旱澇,就喜歡拿紙龍王出氣。

春露圃以北地帶,大篆王朝在內的十數國,自古崇武,民風彪悍,武夫橫行,多以大篆王朝作為宗主國,武運昌盛,動輒呼朋喚友,數百號武夫,圍毆一座山上門派的場景,時有發生,估計在整個浩然天下,都是獨一份的,可憐金鱗宮,那位元嬰老神仙,苦不堪言,弟子每次下山游歷,挨悶棍,被套麻袋,真不是什么玩笑話。

撼山拳,顧祐前輩。曾是一個化名丘逢甲的山莊老管事。

最終卻與猿啼山劍仙嵇岳,相互問拳問劍。

聽聞大篆周氏皇帝的貼身扈從,是位女子武夫,用劍。

原本她躋身遠游境,就被視為走到了斷頭路,卻出人意料,躋身了山巔境。

在那營造司衙署,有位綠鶯國年紀輕輕的工部侍郎,正在這邊與相關官員談論事情,聽聞靈源公剛剛巡幸返府,卻對外宣稱閉門謝客了,年輕侍郎便有些惋惜,本來想著與她見一面,總是好的,不敢奢望更多了。

綠鶯國作為濟瀆入海口,這些年主動攬事,都沒有與靈源公府打招呼,就開始動土開工,要為沈霖開辟出一座作為巡幸大瀆的駐蹕行在,沒幾年功夫,綠鶯國不光是掏空了國庫金銀,僅僅對外借債,恐怕就是一個天文數字。沈霖當然不愿如此綠鶯國破費,

只是綠鶯國自己都不喊窮,口口聲聲,國庫盈余,毫無問題,等到營造司數位女官神侍親臨綠鶯國,帶著靈源公的一道旨意,一切開銷,依舊只給水府報了一個低價,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行徑,讓沈霖都哭笑不得,只好再次下了一道措辭嚴厲的密旨,不給綠鶯國朝廷任何扯皮機會,才剛剛過半的后續工程,必須全盤交給水府營造司接手,不然就就那么荒廢好了,未來誰愿意入駐其中,你們綠鶯國自己看著辦就是了。

禮制司衙署那邊,官員們當下有些為難。

因為一把手的老嬤嬤劉禮制,剛剛離開水府,靈源公又閉門謝客,但是偏偏在今天正午時分,很快就會有兩位貴客登門。

沈霖笑道:“這些人情往來,實在是累人。”

陳平安點頭道:“深有體會。”

沈霖問道:“對付這類事情,陳先生可有訣竅?”

落魄山在北俱蘆洲南邊的山上口碑,那是極好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搖頭笑道:“只能告訴自己一句,除心不除事也好,除事不除心也罷,總要做到其中一點,別落個心事兩不相除就行。”

沉默片刻,陳平安忍住笑,“其實捷徑也是有的,只要找個稱職的大管家,就可以放心當自己的甩手掌柜。”

沈霖搖搖頭,“學不來。”

這些年靈源公水府客人,可謂絡繹不絕,門外是一年到頭的車水馬龍,不過再過幾年,情形估計就會好轉幾分。

逛過了諸司衙署,陳平安停下腳步,沈霖說道:“陳先生下次游歷北俱蘆洲,不管有事無事,務必來此做客。”

陳平安拱手抱拳笑道:“肯定。”

沈霖冷不丁說道:“陳先生,我有一事相救!”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我可以寄信一封給先生。”

其實陳平安早就猜出來了,是那匾額賜名一事,那就真算沈霖找對人了。

別說一幅匾額,就是十幅匾額,以自家先生的學問,也能幫靈源公水府辦了。

但是沈霖卻神色尷尬道:“哪敢勞駕文圣老爺,陳先生能不能親自?”

陳平安啞然失笑,沈夫人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這么大的事情,豈可如此馬虎,連忙擺手道:“取名一事,實在非我所長。”

沈霖臉色玩味,捋了捋鬢角,柔聲笑道:“陳靈均當年可不是這么說的。”

陳平安搖搖頭。

沈霖深呼吸一口氣,只好祭出殺手锏了,硬著頭皮說道:“可能陳先生還不太清楚,我其實一直幕后住持龍宮洞天里邊的金、玉倆箓道場。”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沈霖豈會主動說這種事情,她實在是希望陳先生能夠留下一幅墨寶,不得不出此下策。

陳平安神色自若,沉默片刻,在沈霖就要忍不住改口之時,陳平安點頭笑道:“那就獻丑了。”

回到了沈霖那處書房。

陳平安抖了抖手腕,手中憑空出現一支提斗筆,輕輕一戳,手中那支提斗筆如蘸濃墨,墨汁卻是金色。

書法一途,大楷之難,遠勝小楷,那么想要寫好榜書,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凝神思量片刻,陳平安說道:“如果不采用這個名字,沈夫人不用有任何負擔,就當是一幅書信往來的小小筆札好了。”

沈夫人如釋重負,點頭道:“當然沒問題。”

陳平安左手持筆,右手雙指并攏,輕輕一抹,身前便攤開一張半熟的雪白宣紙。

最終寫下三字,德游宮。

取自“德人天游”一語。

德人天游,秋月寒江。日問月學,旅人念鄉。

又寓意大瀆之水,川流不息,唯有功德穩固,如蓮出水泥,可作安心之處。

沈霖聚精會神,看著紙上的一筆一劃。

字如神龍出海,氣勢磅礴。

陳平安收起提斗筆,抖了抖袖子,拱手抱拳告辭。

沈霖竟是呆滯無言,等到陳平安已經悄然離去,這位靈源公也忘記了言語告別一句。

久久回神,沈霖如獲至寶,才發現書房內已無青衫身影,沈霖作揖行禮,再小心翼翼收起那幅字。

下一刻,沈霖便重返道場。

置身于那座正大光明之室。

沈霖站在虛空境地中,恰似遠山芙蓉,亭亭玉立。

明天才是立春。

只是今天沈霖,便已如沐春風中。

銀屏國境內的蒼筠湖,與那隨駕城距離不遠,管轄著一湖三河兩渠。

身穿一件姹紫法袍的湖君殷侯,這些年收斂了許多,雖說之前文廟頒布山水神靈的金玉譜牒品秩,蒼筠湖沒有抬升,但是殷侯也算看開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開心的時候,就想一想那黃鉞城和寶峒仙境,也就寬心了。

鐵打的山頭,流水的仙師。

當年那條過江龍,是個自稱陳好人的家伙,那叫一個城府深沉,心狠手辣。

當時年輕劍仙身邊,還有個好像是江湖偶遇的跟班幫閑,鬼斧宮兵家修士杜俞。

蒼筠湖算是踢到一塊鐵板了,這會兒殷侯都會隱約覺得有幾分“腳趾疼”。

不然殷侯貴為一座大湖水君,哪里需要隔三岔五,主動去與隨駕城那座小小火神廟喝酒。

就像一位清流正途出身的京城六部郎官,需要跟一個地方上的縣太爺稱兄道弟嗎?

今天殷侯修行之余,就打算出門散散心,結果一個踉蹌,就誤入一處……山巔修士的山水秘境?

結果一個定睛望去,就看到一位面帶笑意的……熟人,殷侯立即行禮道:“殷侯拜見陳劍仙。”

只需陳劍仙三言兩語,湖君殷侯便斬釘截鐵道:“劍仙說怎么辦,蒼筠湖龍宮就照辦!”

還是當年那句老話,一字不改。

一般言語,兩種心思。

上次是形勢所迫,就像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從。

雙方斗智斗勇,斗法問劍,都輸給了這位城府深重、心狠手辣的外鄉劍仙。

蒼筠湖不可謂不凄慘,尤其是那幾位心腹,都折在了自家地盤上。使得蒼筠湖從當年門庭若市,變成了一處門可羅雀的清凈地。

蒼筠湖周邊十數國的山上仙師,誰敢再來這邊喝酒?比一般人多出幾條命嗎?

自己答應得如此爽快了,卻見那青衫劍仙毫無離去的跡象,殷侯心中便叫苦不迭,憑咱倆的交情,不至于坐下來推杯換盞吧?

難不成是自己又有哪里做得不對,這個難纏至極的家伙又來算賬了?比如是上次那個杜俞的造訪?問題在于,殷侯自認算是很仁至義盡了,真心不能幫杜俞而已,自己又不是那大宗門嫡傳,更不是山澤野修,招惹了瓊林宗,能跑到哪里去?你這位劍仙,今兒要是因為這件事,興師問罪,那我殷侯可就要……伸長脖子,隨便你處置了,反正只要你不打死我,我就去魚鳧書院那邊喊冤,求個公道!

陳平安就像“拖拽”著一位湖君,并肩行走在熟悉的湖底龍宮內,然后很快就來到水面子上,凌波虛渡,去往那座曾經破敗不堪的水仙祠。

至于那炷香,

很多時候,那種發自肺腑的畏懼,同樣會帶來誠意。

陳平安隨口笑問道:“如今湖君的龍宮佐官,想必換了不少新面孔?”

殷侯小心翼翼嚼著這句言語的余味。

對方是在傷口上撒鹽?

不能夠。

自己能夠與陳劍仙攀扯幾句,榮幸之至。

一個愿意扛下隨駕城天劫的過客,一個又在蒼筠湖大開殺戒、如神靈高坐椅上的家伙。真是一個令人生畏的……怪物。

殷侯小心起見,點頭道:“如今新任藻溪渠主,生前是一位極貞烈女子,陳劍仙要是不信,只需改道,去看那藻溪如今山水氣象便知。”

至于另外那位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渠主,不提也罷,反正自己與陳劍仙,雙方都知根知底。

但是說來奇怪,早年兩處水仙祠,一個就像蒸蒸日上的高門大戶,常年高朋滿座,一個慘到不能再慘的破落人家,就連祠廟里邊的彩繪神像,都要承受不住渠主金身。

反而就是這么個腦子不夠用的蠢笨婆姨,算是蒼筠湖一眾河神水仙中,唯一一個因禍得福的,如今發跡了,水仙祠修繕如新,那斑駁不堪的三尊彩繪神像,都得以重新補漆描金。

倒是那位風光無限的藻溪上任渠主,在當年那場風波中,率先說沒就沒了。

陳平安笑道:“我當然信得過殷湖君。”

去往龍宮之前,就早已看過那處嶄新水仙祠的山水氣數,更換了主人之后,確實氣象一新,依舊是掛那塊“綠水長流”的匾額,虧得當年自己竭力阻攔杜俞,勸他不能太掉進錢眼里就出不來,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不然估計那塊祠廟匾額,如今已經更換位置了。

如今那條藻溪,溪底水藻叢生,每枝長達數丈,美如鳳尾,溪澗清澈見底,隨流飄蕩,裊娜可愛。

而腳下這條道路旁的溪澗,雖說不能與藻溪媲美,卻也算是變化極大了,兩岸再不是雜草叢生的慘淡光景,鵝卵石鋪就而出的道路,平坦且清潔,都可以讓一架馬車通行了,當年渠主祠廟卻是距離市井不過數十里山路,都會落個香火凋零的處境,以至于連那祠廟里邊的神像,都無法承載神光,只能在水府這邊,年年拆東墻補西墻,借債度日,都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她積攢了多年的陳年舊賬,但是偏偏能夠借著香火,也算她的能耐了。

陳平安問道:“她那只瀲滟杯,是不是來自清德宗?”

殷侯點頭道:“陳劍仙好眼光,此物確是早年道門清德宗的禮器之一。”

陳平安調侃道:“結果就被這位渠主娘娘拿來承載迷魂湯,附著桃花運?”

殷侯頓時臉色尷尬起來。

到了水仙祠外,過門不入,陳平安帶著殷侯一起縮地山河,轉瞬間,雙方就來到了一條鄰近蒼筠湖的挑礬古道。

陳平安徒步走在山間,問道:“按照本地縣志的地理輿圖記載,這里好像叫打石山,附近是不是有處跳尖尾?”

殷侯愈發吃不準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打算,只能是點頭道:“陳劍仙半點都不貴人忘事。”

陳平安手中多出一根行山杖,輕輕戳地,打趣道:“拍馬屁這種事,真心不適合殷湖君,接下來咱倆就別相互糟心了。”

登上山頂,陳平安俯瞰四周,可以看到遠處那條白劍瀑,一條白水,似劍倒掛。

附近有山頭盛產瓷土,燒造而出瓷器,可以裝船沿著藻溪,用水路遠銷各地。

殷侯試探性問道:“陳劍仙是不是去過一趟鎖云宗?”

這場動靜極大的問劍,已經在北俱蘆洲傳得沸沸揚揚了。

太徽劍宗的年輕宗主劉景龍,與一位姓陳的不知名劍仙,一起登山養云峰,將一座底蘊深厚的宗門,拆掉了祖師堂。

仙人魏精粹,即便祭出了一把壓箱底的奔月鏡,依舊未能接下劉景龍的那場問劍,如今乖乖閉關養傷去了。

只是不知為何,沒過多久,鎖云宗楊確親自下山,竟然主動與太徽劍宗締結盟約了,而且是以半個藩屬山頭自居。

陳平安自嘲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殷侯剛要說什么,突然記起先前陳劍仙的那句提醒,便又止住話頭,將那些確實挺惡心人的言語,咽回肚子。

殷侯又問道:“那么瓊林宗祖師堂?”

比鎖云宗晚一些,瓊林宗祖師堂那邊又有一場異動,只是相對聲勢不大,瓊林宗不遺余力試圖掩蓋此事,但是以瓊林宗在北俱蘆洲山上的有口皆碑,好友遍及一洲山河,怎么可能會沒有人幫著“仗義執

言”?

雖說到底是誰做的,至今還是個謎,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劍修所為。

比如那浮萍劍湖,就出了一封邸報,用了一個別洲修士注定會目瞪口呆、但是北俱蘆洲卻很習以為常的措辭,說既然沒有人承認自己拆掉了瓊林宗的祖師堂,那我們浮萍劍湖就只好被潑臟水了,既然解釋不清楚,那就不解釋了……

問題在于瓊林宗就沒招惹過浮萍劍湖啊,甚至都沒懷疑過酈采,潑什么臟水,你這位女子劍仙到底在解釋個啥?

殷侯之所以有此想法,是因為那個杜俞,當初做客自家龍宮,坦言說自己招惹了瓊林宗。

然后杜俞離開蒼筠湖沒幾天,瓊林宗就遭受了這么一場飛來橫禍。

天底下真有這么巧的事情?

陳平安氣笑道:“這也能算到我頭上?”

是那劉景龍,榮暢聯手柳質清,幾人合伙做出來的勾當,關我屁事。

陳平安轉頭望向藻溪祠廟那邊。

曾有俊美少年,站在一處翹檐上,腰間系有一根泛黃竹笛,是黃鉞城的何露,與那寶峒仙境的晏清,是山上的金童玉女。

何露,晏清。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多苦。海晏清平。都是好名字,湊在一起,就像……一句命定的讖語?

之后被自己帶出劍氣長城的九個孩子,又有小胖子程朝露,和那何辜。

既有那“所幸平安,復見天日,其余何辜,獨先朝露”。猶有那“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純樸不散”。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無巧不成書吧。

陳平安回過神,說道:“蒼筠湖先前沒有對杜俞落井下石,反而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殷湖君還是很厚道的。”

殷侯笑容牽強,其實聽著也不像是什么好話。

那就當好話聽吧。

殷侯心聲問道:“能不能與陳劍仙問個真實姓名?”

自己總這么提心吊膽,也不是個事兒。

那位青衫劍仙竟然真的報上了名字、籍貫。

“真名陳平安,來自驪珠洞天。”

殷侯一瞬間就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悚然一驚,心湖如驚濤駭浪,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含糊不清道:“陳先生是文圣老爺的那位關門弟子?”

殷侯故意不提那個更驚世駭俗的劍修身份。

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頭道:“當然是。”

殷侯這家伙是在提醒自己呢,你陳平安可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儒家子弟,道統文脈,是一位讀書人,小夫子,不要動不動就打打殺殺,有辱斯文?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轉頭笑問道:“連你都聽說過驪珠洞天了?”

殷侯點頭道:“當然!”

如今浩然天下,誰會不知道那座雖說早已破碎落地的小洞天。

馬苦玄,劉羨陽,顧璨……

這些年輕一輩修士,全部來自那么個好像只有巴掌大小的驪珠洞天。

在這其中,又有隱官陳平安,如探驪得珠,其余同齡人,宛如各得鱗爪,總之皆是天下一流俊彥。

陳平安臉色平靜,舉目南望,好像視線足可跨海,一直蔓延到了南邊的寶瓶洲,大驪王朝,舊龍州。

剎那之間,山頂再不見青衫身影。

殷侯頓時重返蒼筠湖龍宮,只覺得在鬼門關打轉一圈,劫后余生,心有余悸。

只是片刻之后,殷侯小聲嘀咕道:“老子曾經與他打得有來有回,這要是傳出去,還了得?”

密雪峰府邸,黃庭已經煉劍去了。

于負山就趴在欄桿上,繼續看風景。

驀然間一個神色恍惚,煙水朦朧,漸漸散去,自己依舊坐在墨線渡的鋪子里邊。

于負山見怪不怪,冷笑一聲,轉頭望去,只見那個戴斗笠披蓑衣的青衫客,再次登門造訪店鋪,輕輕摘下那頂竹斗笠,往門外抖了抖雨水,笑道:“負山道友,又見面了,我們仙都山待客還好?”

于負山沉聲道:“陳山主,好道法!”

青衫客微笑道:“不用緊張,我只是與負山道友,有一事相求,答應與否,不強求。”

“陳劍仙既然身在仙都山,何必如此鬼祟行事,大可以面議。”

“實不相瞞,我此刻并不在山中。若有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不敢不敢,我哪敢啊。”

“負山道友都是要當太平山供奉修士的高人了,怎么如此不大氣。”

聊過了正事,于負山好奇萬分,“如何做到的?”

“心誠則靈?”

“能不能教,能不能學?”

“易學難教。”

之后同樣是密雪峰,陳平安找到了化名裘瀆的老虬。

修道之人,想要得道,無論資質好壞,除非一些個極少數特例,想來總歸逃不過勤勉二字。

裘瀆當下就在呼吸吐納,睜眼后,趕忙起身致禮,“見過陳山主。”

隨后離開仙都山,陳平安去了一趟碧游宮,找那位埋河水神娘娘,都不像是談正事去的,反而吃了頓貨真價實的魚肉面,虧得不是酸菜魚。

抬起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水神娘娘卷起一大筷子面條,吹了口氣,問道:“小夫子,啥時候喊上你的那個君倩師兄,你們倆一起來做客哈。”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沒問題。”

柳柔由衷贊嘆道:“小夫子越來越能吃辣了,下次我讓老劉多加兩把干辣椒。”

陳平安無奈道:“真心不用了。”

“客氣啥,別說兩把,一籮筐干辣椒又能值幾個錢。”

“就不是錢不錢的事。”

獅子峰。

李柳聽過陳平安的那個請求,笑道:“不知不覺,陳先生變了很多,但是這樣很好。不過一炷香而已,問題不大的,陳先生多慮了。”

陳平安搖頭道:“如果是求這件事,我就不來找你了,牽扯太大。”

來找李柳,是討要一件信物,到了那位陸地水運共主的澹澹夫人那邊,自己好狐假虎威,畢竟那座淥水坑,都曾是李柳的避暑之地。

李柳調侃道:“會不會找那個只會耍小性子的稚圭?”

陳平安搖頭道:“她就算了。四海水君中,只找李鄴侯。”

那位道號青鐘的澹澹夫人,被陳平安找上門后,雙方好似剛好站在一條邊境線的兩邊,她起先猶猶豫豫,明擺著是想要推脫一二的,主要還是擔心于禮不合,在文廟那邊吃掛落。

你陳平安是有個文圣當那先生的,我可沒有,在文廟那邊就沒個撐腰的,辛酸得很吶。

只是等到陳平安取出那件李柳贈送的信物,澹澹夫人立即哎呦喂一聲,滿臉笑意,說這種小事呢,哪里需要隱官親臨寒舍,隨便找人給自己捎句話就成啊。

南海水君李鄴侯那邊,倒是毫不拖泥帶水就答應了,反正就又是一樁生意。

功德一物,越往后越珍稀,這已經是浩然一小撮山巔修士的共識了。

陳平安不在意,隱官大人財大氣粗,不當回事,李鄴侯卻是萬分重視。要說事后萬一文廟追責,以陳平安的性格,肯定不會退縮半步的,想來那種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勾當,年輕隱官是做不來的,再說了,有老秀才在文廟,天塌下都不怕,吵架嘛,老秀才就沒輸過,至于護犢子的決心和本事,呵呵,在浩然天下,好像跟誰比都別跟老秀才比拼此事。

只是李鄴侯在陳平安離去之前,還是忍不住問了對方一個問題,“就算是縫補一洲山河,你何必急于一時?等到……”

不過“等到”二字說出口后,李鄴侯便不再繼續言語。

相信陳平安知道自己想說什么。

結果那家伙來了一句,“劍修行事,隨心所欲,天地無拘。”

李鄴侯無奈搖頭,揮揮手,示意自己就不送客了。

反正誰是客人誰是主人都不好說。

他娘的劍修,就是……痛快。

雨龍宗那邊,宗主納蘭彩煥,今天興致頗高,找到掌律云簽,丟給她一塊玉牌。

最簡樸的無事牌樣式,談不上正反面,

一面篆刻劍氣長城,一面刻有浩然天下。

只是在劍氣長城那面,除了小篆“隱官”二字,還有個蠅頭小楷的數字。

云簽疑惑道:“這是?”

納蘭彩煥笑道:“我剛替宗你收了嫡傳弟子,這是他的拜師禮。”

云簽微微惱火,哪有如此兒戲的舉動,自己都未見過對方一面,就多出一個嫡傳弟子?

納蘭彩煥笑道:“放心,那少修行資質不錯的,而且……絕對不是個小色胚!”

納蘭彩煥癱靠在云簽屋內的椅子上,翹著腿,一晃一晃,“他要是劍修,哪里輪得到你。”

云簽還是好說話,攥著手中玉牌,抬起手,問道:“有什么講究嗎?”

納蘭彩煥指了指她,“修行修行就知道修行,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臭毛病,最新邸報都不看的?”

云簽赧顏道:“偶爾翻翻,是看得少了。”

納蘭彩煥便舊事重提,與這位自家掌律聊了些內幕。

當年在春幡齋議事堂內,像那那條“瓦盆”渡船的白溪,皚皚洲“太羹”的戴蒿,仙家島嶼“霓裳”的船主柳深,還有流霞洲“鳧鐘”劉禹等人,這撥來自浩然八洲的五十四位船主、管事,人手得到一件來自年輕隱官的小禮物,屬于見者有份。

此外吳虬那塊玉牌的數字是九,唐飛錢的十二,柳深的九十六。

如今的浩然天下,有好事者統計過,到最后好像也沒有湊齊九十九塊玉牌,只有八十多塊,反正肯定不到九十。

這是因為年輕隱官之后親自參加議事的次數并不多,再加上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終究數量有限,連同中土神洲,總共才一百五六十余艘,而且其中不少渡船,都是每過數年甚至是十數年,才會走一趟倒懸山。

據說是年輕隱官親手畫符繪制、篆刻文字,每塊玉牌,都蘊藏有兩到三位劍仙的劍氣,按照當時米裕的說法,不算值錢,但是獨一無二。

當真不值錢?騙鬼呢。

江高臺當年,就曾主動要求將手上那塊,換成九十九。

現在看來,這位江船主真是高瞻遠矚!只可惜沒成。

而那“一”,與“九十九”,這兩塊數字最為特殊的玉牌,是否出現過,出現了又到底花落誰家?至今沒人知曉。

不少玉牌,都被那些船主或者送給了關門弟子,或是交給有望光耀門楣的某位家族嫡傳。都會讓后者好好收起來,因為這塊玉牌,在關鍵時刻,就是一張護身符,甚至是……救命符!

而一些金丹地仙的開峰典禮,作為宗門祖師堂賀禮,此物也曾偶有現世,然后被外界獲知。

之所以會出現這樁怪相,在于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通過醇儒陳氏的書院邸報,將一個消息,昭告天下。

龍象劍宗既認人,也認牌子,但是唯獨不認山頭。龍象劍宗會酌情考慮,要不要幫忙解決掉那個麻煩,幫忙渡過某個難關。做成了,就會收回玉牌,未能幫上忙,以后再說。

簡單來說,就是這些得自倒懸山春幡齋的玉牌,是可以代代相傳、“世襲罔替”的。但是如果這些牌子落在了宗門、仙府,手持玉牌,來求龍象劍宗辦事,對不住,玉牌留下人離開。

在這之后,謝松花、宋聘和蒲禾等,這幾位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仙,也都有所回應,既像是與龍象劍宗交相輝映,也像是在……搶買賣?

云簽知道這些真相后,點頭道:“難怪會變得如此值錢,真是救命符了。對于浩然修士來說,就算留著玉牌不用,代代相傳下去,就會是一種對仇家的無形威懾。只是這種玉牌對宗主你來說,好像不是特別需要吧?”

納蘭彩煥白眼道:“你是不是傻,有了這塊玉牌,將來雨龍宗真有要緊事,比如需要找幫手,或是一些個我們不宜露面的事情,就可以去找陸芝,不然就是宋聘,尤其是那個路子很野的蒲禾,讓他們幫忙砍人啊。”

云簽恍然大悟,嘆了口氣。果然自己只當個擺設掌律,納蘭彩煥來當宗主,是對的。

納蘭彩煥轉頭望向窗外,就要開春了,雨龍宗地界卻有一場大雪。

遙想當年,那個年紀輕輕卻身居高位的家伙,就是在春幡齋議事堂內,單手托腮,那么怔怔看著門外的那場鵝毛大雪。

他娘的,納蘭彩煥現在回想起來,竟然還幾分人模狗樣呢。

歷史上第一條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是南婆娑洲的“枕水”。

第二條,是扶搖洲一個名叫云渡山的宗門,渡船名為“俯仰”。而第三條渡船,便是桐葉洲的“桐傘”,沉沒于一場海難。

劍氣長城那邊,曾經為此有過一場遙遙祭奠。

甚至就連北俱蘆洲的一洲祭劍,都脫胎于此。

只是這種,歲月悠悠,時日太久,如果不是那位年輕隱官,當年吃飽了撐著,仔細翻閱過躲寒行宮的每一本檔案書籍,然后在那場議事途中親口說出。否則就連納蘭彩煥都不清楚了。

納蘭彩煥大搖大擺離開屋子。

云簽繼續修行,她突然驚駭發現,一個陌生男子,從云霧中走出,青衫長褂,身材修長,神色溫煦。

云簽匆忙從那蒲團之上站起身,怒容道:“你是何人,膽敢擅闖雨龍宗!”

不是一位道法通玄的飛升境大修士,豈能擁有這等匪夷所思的神通?難不成是某位隱藏在廣袤大海中的蠻荒余孽?

只見那個青衫背劍的男子,輕輕提起手,手中握有一塊玉牌,古篆隱官二字,笑道:“云簽宗主,我叫陳平安,曾是劍氣長城隱官。”

云簽極其意外,不過她仍是皺著眉頭,搖頭道:“僅憑此物,如何能夠證明身份,道友就當我那么好糊弄嗎?”

陳平安說道:“我曾經請春幡齋邵劍仙,轉交一封密信給你,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他雙指并攏,憑空書寫出一封密信,字體大小、排列,細微筆跡,私章鈐印,皆一模一樣。

云簽長呼出一口氣,竟然真是那位素未蒙面的雨龍宗恩人,親臨此地!

云簽連忙行禮,若非眼前此人的出謀劃策,那么整個雨龍宗的香火,恐怕已經徹底斷絕了。

云簽試探性問道:“隱官為何用這種方式現身?”

陳平安歉意道:“說來話長,以后我會拜訪雨龍宗,與云簽宗主登門賠罪。”

雨龍宗是一處水運凝聚之地,宛如泉眼所在,甚至有點類似藩鎮割據,像那南海水君李鄴侯,都無法徹底掌控此地水運流轉,按照避暑行宮的記載,對于雨龍宗的由來,有兩種猜測,要么曾是雨師人間駐蹕處,不然就是登天一役中的隕落之地了。

云簽微微臉紅道:“不敢隱瞞隱官,我如今只是雨龍宗掌律,宗主是納蘭彩煥了。”

陳平安恍然道:“事后請云簽道友幫忙捎話,與納蘭彩煥說一聲,我下次登門與她道賀。”

納蘭彩煥就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不過她來擔任雨龍宗宗主,對雨龍宗和她都是好事。

雨龍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名聲很一般,所以戰后文廟對雨龍宗的扶持力度,極其有限,如果不是雨龍宗的地理位置,太過重要,占了一份地利,估計就會不可避免地漸漸走下坡路了,再沒有一個手腕強硬的宗主,只會越來越香火凋零。當然了,請神容易送神難,以納蘭彩煥的性情,估計她不把這個宗主位置坐到地老天荒,是決不罷休的。

劍修一旦躋身仙人境,不同于其他練氣士,除了孜孜不倦煉劍,一種是淬煉鋒芒,一種是為本命飛劍找尋更多的某種天授神通,只是除此之外,相較于一般的山巔修士,劍修因為往往不是特別在意開辟府邸一事,以及諸多本命物的搭配,所以尋常山巔大修士,躋身了仙人,尤其是飛升境,往往在開辟府邸和煉化本命物兩事上,一下子就變得無事可做了,劍修則不然,可以騰出手來,查漏補缺,既取長又補短,兩不耽誤。

不過納蘭彩煥想要躋身仙人境,并不容易。

她畢竟不是陸芝。

云簽故意將那“曾是”二字忽略不計,聽過了年輕隱官的解釋,立即答應下來。

陳平安說道:“云簽前輩,不著急答應此事,最好與納蘭彩煥商量一下,畢竟牽扯到宗門水運,事關重大。”

云簽搖頭道:“不用,我好歹是雨龍宗掌律祖師,這種事情,我自己就可以作出決定。”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便告辭離去。

云簽欲言又止,只是抬起手又放下,對方已經遠游,何況就算年輕隱官多逗留片刻,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么。

不知為何,她眉眼低斂,微微臉紅起來。

黃沙萬里,山頭裸露,幾乎寸草不生,赤紅色。

在一個難得有流水經過的山腳處,前些年偏偏開了個小酒鋪,懸幟甚高,就是旗招子皺巴巴的,軟綿無力。鋪子里邊有個大酒缸,賣酒以角計,或以碗計,老板娘是個姿色平平的婦人,荊釵布裙,經常光顧酒鋪生意的,就那么幾張老面孔,山神老爺,少女模樣的河婆,其余的,不常來,就是一些不成氣候的精怪,不少煉形半成,勉強能算是回頭客,反正在這鳥不拉屎的地兒,修行一事倒也安穩,按照那尊山神老爺的說法,能在咱們這邊落腳的,甭管什么出身,都是道心堅韌、毅力非凡之輩,要愛惜,要呵護。它們都覺得那位沽酒婦人,是那位山神老爺的姘頭,至多也就是說句葷話,萬萬不敢毛手毛腳的。

咱們山神老爺也是可憐吶,都聽說別地山神了,就是個土地公公,也能給自己找個既貌美如花又賢惠持家的土地婆不是?

哪怕不說國色天香,好歹也要瞧著年輕吧。

賣酒婦人喜歡看書,倒是與喜歡吟詩作賦、出口成章的山神老爺,是一路人。

而那位可憐兮兮的此地山神,每天早晚雷打不動兩次,巡視一座火山口,其實不是文廟那邊訂立的規矩,只是這位山神覺得天降大任,自個兒必須挑起擔子來,所以哪怕每次戰戰兢兢去那火山口打個轉兒,然后就會常去酒鋪那邊,喝個小酒,壓壓驚。

如今酒鋪生意,已算略好幾分了,再窮光蛋,還是個半吊子的練氣士,

可是這邊的酒水,用不到神仙錢,花不了幾兩銀子,不過那三張酒桌,仍是從未坐滿過。

桌上油漬,也從不擦拭,能有生意,真是靠酒。

就連那個有事沒事就來這邊坐會兒的山神,都只將仰止誤認為一頭煉形成功的水裔修士,約莫是個洞府境。

至于那些烏煙瘴氣的流言蜚語。山神老爺氣得跳腳,呸!

老爺我就那么不挑嗎?!

烈日炎炎,在這冬春之交,依舊暑氣升騰如蒸籠一般,鋪子里邊的一桌客人,都是些精怪,一個個汗流浹背,光膀子喝酒,袒胸露背,在那兒劃拳,婦人也全然無所謂,只是看自己的書,她突然抬起頭,輕輕合上書籍,婦人瞇眼微笑道:“真是稀客。”

婦人拿起桌上一把泛黃老舊的蒲扇,輕輕扇動清風,鬢角發絲輕輕飄蕩,“進來吧,不過想要喝酒,還是要花錢的。”

遠處緩緩走來一位頭戴斗笠的青衫客,手持綠竹杖,摘下斗笠,輕輕放在桌上,微笑道:“掌柜的,一碗酒。”

仰止手持蒲扇,還真就站起身,去給陳平安端來一碗酒,放在桌上,只是酒鋪內,除了他們兩個,其余客人,都像陷入一條停滯不前的光陰長河中。

陳平安并無任何懷疑,端起白碗,抿了一口酒。

劉叉是被陳淳安強行留在了浩然天下。

相較之下,仰止要更加憋屈些,先被從青冥天下詩余福地重返浩然的柳七,以術法對術法,完全碾壓了戰場就在海上的仰止。

之后仰止眼見力敵不過,只得逃竄,

但是被一位文廟副教主來了個守株待兔,拘禁在一處傳聞曾是道祖煉丹爐的火山群中。

也就是陳平安腳下的這片土地了。

仰止坐在酒桌對面,輕輕搖動蒲扇。

于公于私,雙方結下的恩怨都不算少,當年在戰場上,仰止曾經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手擰斷一位岳姓大劍仙的頭顱,后者南游蠻荒、隱藏身份多年,這位劍仙在蠻荒天下腹地,果斷出劍,四處游走,攪碎了兩條重要補給線,負責維持路線安穩的那撥妖族上五境修士,為此疲于奔命,以至于甲子帳那邊,不得不讓兩頭舊王座大妖黃鸞和仰止,親自去追殺此人。在戰場上,避暑行宮嚴令劍修不許救援,而這件事,興許是只因為年輕隱官和避暑行宮,做得“太浩然”,太冷血,

不但飛升城至今談及,不少劍修還頗有怨言,就連陳平安帶出劍氣長城的九個劍仙胚子,其中兩個孩子,就因為此事,始終難以介懷,最后兩個孩子,還是與于樾認了師父,從霽色峰祖師堂譜牒上邊抹掉了名字,選擇跟隨那位流霞洲老劍修一起離開了落魄山。

此外還有甲申帳劍修灘,算是仰止這位曳落河舊主的半個關門弟子,被她極為器重。

何況還有那座寶瓶洲的整座南塘湖,好像就是被這個仰止喝掉的,導致戰后湖水高度,不足當年一成。

陳平安問道:“是出自酒泉宗的佳釀?”

這種虧本買賣,一般人做不出來。

仰止笑道:“這都喝得出來?”

其實酒里邊兌水嚴重,靈氣稀薄幾近于無,其實已經稱不上是什么山上仙釀了,一來,身上那些咫尺物里邊,酒水存儲不多,喝一壺少一壺,再者,仰止也不希望那些客人,喝出余味來,那么酒鋪就開不下去了。

陳平安笑道:“別忘了我自己就是釀酒人。”

仰止疑惑道:“你這是夢中飲酒,如何能夠喝出滋味?”

陳平安笑了笑,沒有給出答案。

在去往曳落河無定河之前,路過酒泉宗,曾經在那邊停步飲酒。

據說仰止和切韻,都對酒泉宗頗為照拂,才能夠讓一個不擅廝殺的宗門,能夠在蠻荒天下長長久久屹立不倒。

見陳平安不說話,仰止也懶得追問,就當是一門山上異術好了。

仰止與緋妃兩頭舊王座大妖,雙方曾經平分蠻荒天下的八成水運,只因為誰都無法贏過誰,換個更準確的說法,無非就是誰都無法吃掉誰,使得雙方都未能成為天下水運共主,自然就無法憑此躋身十四境,只是除了這場臺面上的大道之爭,其實還有一層更隱蔽、更兇險的廝殺,既是爭搶水運,更是一場水火之爭,

因為緋妃的大道根腳,極為特殊,而緋妃是后起之秀,其實是仰止的晚輩。

文海周密給出的解決方案,再簡單不過,幫雙方換一塊更大的地盤,各取所需。

這也是她們愿意一心一意跟隨托月山大祖,趕赴浩然天下的唯一理由。

仰止微笑道:“我如今已經想明白了,所謂修道,就是一件很沒意思的事情。”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己被攔下,留在這邊,緋妃卻成功返回蠻荒天下,結果又被眼前這個青衫客,搶走半數曳落河水運,

想必緋妃躋身十四境一事,又成了遙遙無期的虛無縹緲之事。

仰止沒有什么幸災樂禍,反而有點同病相憐。

陳平安端著酒碗,問道:“是因為覺得天定?單憑己身,萬般努力,徒勞無功?”

仰止扯了扯嘴角,“大概是吧。”

陳平安瞥見先前仰止桌上那本書籍,笑問道:“能否借閱一二?”

仰止玩味道:“這可是禁書,不犯忌諱?”

陳平安一招手,拿過書籍,是昔年浩然賈生的那本《新書》,“沒什么可忌諱的,撇開敵我陣營不談,他的許多學問,不但我家先生認可,我也覺得很有道理。”

事實上,很多浩然修士,都對曾經的浩然賈生報以惋惜,甚至公然為其打抱不平,只是等到那場戰事來臨,才沒有了聲響。

發現書本有多個書頁折角,陳平安翻到其中一頁,隨便掃了幾眼內容,是那個兩頭蛇的故事,有那么一場對話。

“今日吾于道上見兩頭蛇,恐去死無日矣。”“勿憂,君斬此物,有陰德者天報之以福。”

那么在昔年的“浩然賈生”眼中,什么是兩頭蛇?

后來的“蠻荒周密”眼中,又將何物視為攔住世道的兩頭蛇?

仰止笑問道:“比如?”

陳平安說道:“比如祭祀鬼神,非禮不誠不莊。又比如那句‘禮者禁于將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再比如一句‘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又有一句‘移風易俗,使天下移心而向道’。”

仰止眼神古怪。

還真是?

本以為這位年輕隱官,就是說了句敷衍了事的言語。

仰止放下蒲扇,去給自己也倒了一碗酒水,“我還以為你會最鐘情那句‘自為赤子,教固以行’。”

仰止朝對方那邊舉起酒碗,只是對方無動于衷,仰止笑了笑,自顧自仰頭飲酒,一口喝完,放下酒碗后,擦了擦嘴角,“說吧,找我有什么事情。”

等到陳平安說完,仰止嗤笑道:“這都什么跟什么啊,且不說我點燃一炷心香,那道水運精粹香火,能否離開此地,最終一路流轉到桐葉洲去,我就算答應了,就這么點水運裨益,拿去縫補那么大一個窟窿,意義何在?”

“這就不是你需要考慮的事情了。”

“陳平安,你是不是忘了些事情?”

“怎么說?”

“既然是一樁買賣,那我該得的好處呢?”

“以后還能活著賣酒啊。”

“隱官大人,就這么喜歡說笑話?”

“我知道你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

仰止掩嘴而笑,然后伸了個懶腰,“我們這算是談崩了,對吧?”

陳平安看了眼仰止,她那件大仙兵品秩的墨色龍袍,就用上了金翠城編織煉制法袍的獨門秘術。

如今彩雀府女修,之所以會人人變成紡織娘,晝夜不息,很大程度上就在于陳平安讓米裕送去了一件出自金翠城的法袍,作為樣品,將其完全拆解之后,使得彩雀府煉造法袍的技藝,跨上了一個大臺階。光是大驪王朝,就跟彩雀府一口氣預定了一千多件法袍。

被譽為數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此外還有白玉京道老二身上的那件羽衣,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青神王朝首輔姚清身上,符箓于玄身上的那件道袍“紫氣”,皆在此列。所以又有一個“天下頭等法袍,道門占一半”的說法。

陳平安終于笑著開口道:“你不點頭,我一個如今連玉璞境都不是的劍修,還能如何?”

大不了下次游歷中土神洲,帶著小陌來這邊一起喝酒。

仰止冷笑道:“說得好聽!”

這次輪到陳平安意外了。

仰止咬牙切齒道:“你身上那份大道氣息,就算隔著幾百里地,我都能察覺到!”

白澤肯定已經重返蠻荒天下了!

至于那個家伙,為何從明月皓彩中醒來,最終會與一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走到一起,天曉得。

見那陳平安有了離去跡象,果不其然,酒鋪瞬間恢復正常,那位山神老爺繼續說那先前未說完的言語,觸景傷情,搖晃酒碗,“亂鴉揉碎夕陽天,寒花瘦可憐。”

同桌的少女河婆,則抿了一口酒,唉聲嘆息道:“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只找苦命人。真是強者強運,可憐苦者更苦哩。”

山神忍不住搬出長輩架勢,彎曲手指,輕輕敲擊酒桌,提醒道:“小小年紀,別總是說些假裝看破紅塵的喪氣話。”

只是雙方幾乎同時,發現不知何時,酒鋪旁邊桌上,多了個青衫男子。老山神與小河婆,一時間面面相覷,莫不是個陸地神仙?

仰止以心聲問道:“陳平安,另外做筆清爽買賣?”

陳平安有些奇怪,靜待下文。

仰止說道:“你幫我預留一部分曳落河水運。如果可能的話,你再幫我與文廟探探口風,看看能否準許我像那桃亭,以及你身邊那個小陌一般,在浩然天下來去自由,我當然可以立誓,不管蠻荒天下那場架勝負如何,我都愿意學一學白澤,留在浩然天下至少千年。你要是答應這兩件事,我便傳授你一道術法。對我來說,就是雞肋,對你而言,卻可以解決燃眉之急。”

“退一步說,就算你修行不成此法,但是那個趴地峰的火龍真人,說不定就是一份大道契機,憑此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知道你與他關系極好。”

陳平安笑道:“你是想讓我做個擔保人?”

仰止問道:“如何?”

陳平安搖頭道:“很不如何,下次再說。”

站起身,陳平安重新拿起斗笠,問道:“為何給自己取了這么個化名?”

仰止。

高山仰止?

仰止猶豫了一下,她抬手指天。

陳平安愈發疑惑,順著視線戳搜勰鍬中戰狙簟/p

再瞥了眼仰止,她有些神色恍惚,不像是隨便找了個幌子。

仰止嘆了口氣,只是想起一事,便讓她需要去穩住自己的道心。

遠古有至高之一,坐鎮熒惑拂星斗,烹四海煉五嶽,巍巍火德,萬神仰止。

仰止在修行之初,遠遠沒有得道證就地仙,卻曾經親眼見過一場慘烈至極的廝殺,所謂地仙,大道性命賤如螻蟻。

她十分幸運,竟然被殃及,在那戰場尸骸累累中,呆呆站立。

那個存在,離開王座,最終來到那個小姑娘身邊,彎下腰,伸手按住后者的腦袋,與之對視。

最終說了句,小爬蟲,丑是丑了點。

陳平安收回視線,戴好斗笠,繼續遠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