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靈均哪敢去拍那位的肩膀,當然是打死都不去的,只差沒有在泥瓶巷里邊撒潑打滾了,老夫子只得作罷,讓青衣小童帶自己走出小鎮,只是既不去神仙墳,也不去文武廟,只是繞路走去那條龍須河,要去那座石拱橋看看,最后再順便看眼那座類似行亭的小廟遺址處。
陳靈均試探性問道:“至圣先師,先前那位個兒高高的道門老神仙,境界跟著很高很高?”
老夫子點點頭,“很高,若是境界不高,道祖也不會傳授道法給他了。而且這位道友,在早年歲月里,于我們人族有大恩澤,故而禮圣制定與地支契合的十二屬相里邊,排名很高。就是道友的那個牛脾氣……算了,背后說是非,不厚道。”
陳靈均憂心忡忡,“可是聽口氣,好像跟我家老爺有點過節?”
咋個辦,自己肯定打不過那位老道人,至圣先師又說自己跟道祖打架會犯怵,所以怎么看,自己這邊都不占便宜啊。
廢話,自己與至圣先師當然是一個陣營的,做人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什么叫混江湖,就是兩幫人斗毆,打群架,哪怕人數懸殊,己方人少,注定打不過,都要陪著朋友站著挨打不跑。
先前老道人提及了藕花福地,聽口氣,自家老爺在那邊還吃過虧,丟過面子。
關于更名為蓮藕福地的那處福地,陳靈均只知道裴錢和曹晴朗,還有老廚子、種夫子幾個,都來自這塊人杰地靈的風水寶地,只是一個個都不不喜歡多說半句家鄉事,陳靈均也懶得多問,所以始終誤以為一個昔年下等品秩的藕花福地,連修道之人都沒幾個,更無地仙,能折騰出啥風浪。
哪里想到會跑出一位被道祖稱呼為道友的家伙,真是不可貌相啊,虧得自己處處好心,與人為善,多嘴提了一茬自家山中多青草的事情,不然這筆糊涂賬,自己這小胳膊小腿的,扛不下來。
老夫子搖搖頭,“其實不然,當年在藕花福地,這位道友對你家老爺的為人處世,還是頗為認可的,尤其一句肺腑之言的道長道長,寬慰人心得恰到好處。”
陳靈均如釋重負,挺起胸膛,哈哈笑道:“我家老爺,長輩緣一向很好。至于我,有樣學樣,還湊合。”
老夫子微笑道:“長輩緣這種東西,我就不太行。當年帶著弟子們游學人間,遇到了一位漁夫,就沒能乘船過河,回頭來看,那會兒還是氣盛,不為大道所喜。”
陳靈均壯著膽子說道:“我老爺那會兒帶著寶瓶他們去大隋游學,一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是我家老爺與樵夫敲門借宿,還是比較順遂的。”
老夫子問道:“景清,你跟著陳平安修道多年,山上藏書不少,就沒讀過陸掌教的漁夫篇,不曉得分庭抗禮一說的來源,曾經罵我一句‘夫子猶有倨傲之容’?”
陳靈均神色尷尬道:“書都給我家老爺讀完了,我在落魄山只曉得每天勤勉修行,就暫時沒顧上。”
老夫子笑呵呵道:“還是要多讀書,好歹跟人聊天的時候能接上話。”
陳靈均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道:“以后我肯定看書修行兩不誤。”
回頭每次下山逛蕩,還要經常去槐黃縣文廟那邊給至圣先師敬香,磕頭!
陳靈均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能不能問問佛祖的佛法咋樣?”
言下之意,是想問你老人家打不打得過佛祖。
老夫子撫須笑道:“能夠撮大千世界為一粒微塵,又能拈一朵花演化山河世界,你說佛法如何?”
陳靈均嘆了口氣,一個沒管住手,就下意識拍了拍老夫子的袖子,沒事,反正打架這種事情,傷和氣,少打為妙。
老夫子對此不以為意,隨口問道:“在這邊待久了,有不喜歡的人嗎?”
陳靈均悻悻然收回手,干脆學自家老爺雙手籠袖,免得再有類似失禮的舉動,想了想,也沒啥真心討厭的人,只是至圣先師問了,自己總得給個答案,就挑出一個相對不順眼的家伙,“杏花巷的馬苦玄,做事情不講究,比我家老爺差了十萬八千里。”
老夫子自然是知道真武山馬苦玄的,卻沒有說這個年輕人的好與壞,只是笑著與陳靈均泄露天機,給出一樁陳年往事的內幕:“蠻荒天下那邊,驅使傀儡搬動十萬大山的那個老瞎子,曾經對我們幾個很失望,就掏出一雙眼珠子,分別丟在了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說要親眼看著我們一個個變成與曾經神靈無異的那種存在。這兩顆眼珠子,一顆被老觀主帶去了藕花福地,給了那個燒火道童,剩下的,就在馬苦玄身邊待著,楊老頭早年在馬苦玄身上押注,不算小。”
老夫子感慨道:“老瞎子那會兒,只說相貌,確實是頂好的,陳清都比他差遠了,不過兩個都是實心眼,一根筋,臭脾氣。”
話趕話的,陳靈均就想起一事,“其實討厭的人,還是有的,就是沒啥可說的,一個蠻不講理的婦道人家,我一個大老爺們,又不能拿她如何,就是那個冤枉裴錢打死白鵝的婦人,非要裴錢賠錢給她,裴錢最后還是掏錢了,那會兒裴錢其實挺傷心的,只是當時老爺在外游歷,不在家里,就只能憋著了。其實當年裴錢剛去學塾讀書,上課放學路上鬧歸鬧,確實喜歡攆白鵝,可是每次都會讓小米粒兜里揣著些米糠玉米,鬧完之后,裴錢就會大手一揮,小米粒立即丟出一把在巷弄里,算是賞給那些她所謂的手下敗將。”
老夫子點點頭,“是要傷心。”
在最早那個百家爭鳴的輝煌時代,墨家曾是浩然天下的顯學,此外還有在后世淪為籍籍無名的楊朱學派,兩家之言曾經充盈天下,以至于有了“不歸于楊即歸墨”的說法。然后出現了一個后世不太留心的重要轉折點,就是亞圣請禮圣從天外返回中土文廟,商議一事,最終文廟的表現,就是打壓了楊朱學派,沒有讓整個世道循著這一派學問向前走,再之后,才是亞圣的崛起,陪祀文廟,再之后,是文圣,提出了人性本惡。
諸子百家的老祖師里邊,其實有不少都對此非議極大,認為是禮圣擔心自己的大道,“禮儀規矩”,與楊朱學派推崇的“個體自由”,起了不可磨合的沖突,他們覺得世道的秩序,與個體的自由,兩者之間,確實存在著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所以不少人認定,禮圣是出于私心,才答應了亞圣的提議。
一向不太喜歡喝酒的禮圣,那次難得主動找至圣先師喝酒,只是喝酒之時,禮圣卻也沒說什么,喝悶酒而已。
老夫子當然知道其中緣由,不是推崇“人人為己,天經地義”的楊朱學派不好,若是不好,也不會成為天下顯學,論生死,極敞亮透徹,談貴己,更是獨樹一幟,極其新穎,“勿為物累,勿傷外物”的宗旨,也是極好的,也不是這一派學問與道家離得近,只是這一脈學問,終有一天,如江河傾瀉人間,鋪散開來,成為世道,會讓行走在這條道路上的所有世人,是所有人,都變得越來越極端,這里邊就又涉及到了更為隱蔽的人心和神性之爭。
老夫子問道:“景清,你家老爺怎么看待楊朱學派?”
陳靈均想了想,老老實實答道:“我家老爺沒提及過,但是聽大白鵝說過,那是一種混沌的精致,不咋的,一撮人治學此道,無傷大雅,還能裨益世道,如果人人如此,皆是曇花。”
如果不是崔東山胡說八道,陳靈均都沒聽過什么楊朱學派。
陳靈均一直覺得大白鵝就是個醉鬼,不喝酒都會說酒話的那種人。
兩人沿著龍須河行走,這一路,至圣先師對自個兒可謂知無不言,陳靈均走路就有點飄,“至圣先師,你老人家今兒跟我聊了這么多,一定是覺得我是可造之材,對吧?”
老夫子笑呵呵道:“這是什么道理?”
陳靈均滿臉誠摯神色,道:“你老人家那么忙,都愿意跟我聊一路,”
老夫子答非所問:“每一個昨天的自己,才是我們今天最大的靠山。”
“景清,為什么喜歡喝酒?”
“啊?喜歡喝酒還需要理由?”
“也對。”
“至圣先師,我能不能問你老人家個問題?”
“當然可以。”
“酒桌上最怕哪種人?”
“是那種喝酒上臉的家伙。”
哦豁,果然難不住至圣先師!這句話一下子就說到自己心坎上了。
陳靈均繼續試探性問道:“最煩哪句話?”
“是說著勸酒傷人品,我干了你隨意。”
哦豁哦豁,至圣先師的學問確實了不起啊,陳靈均由衷佩服,咧嘴笑道:“沒想到你老人家還是個過來人。”
“景清,那么我問你,你覺得怎么才算窮?”
“光有錢,沒學問?”
老夫子看了眼身邊開始晃蕩袖子的青衣小童。
陳靈均立即重新雙手籠袖,改口道:“為富不仁、窮兇極惡之輩?”
老夫子笑道:“就說點你的心里話。”
陳靈均松了口氣,瞎琢磨累死個人,“那就是兜里沒錢,窮得娶不起媳婦,打光棍,找人賒賬買酒,都沒人樂意肯借錢,窮得死要面子,而且這點面子,還得躲躲藏藏,好像見不得光,然后啪嘰一下,最后僅剩的這點面子,在某天也給人隨便一腳踩了個稀巴爛,只能等到人散了,旁人看完了熱鬧,才敢自己找機會從地上撿起來。”
“就這些?”
“只敢懷疑世道,不敢懷疑自己?”
老夫子點點頭,先后兩個答案,尤其是后者,還真有點出乎意料,笑問道:“你是在酒桌上邊琢磨出來的說法?”
陳靈均有些難為情,抬起袖子蹭了蹭臉,“那哪能啊,酒桌上,真喝高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是跟著老爺到了山上,太懶,還喜歡給自己找借口,變著法子成天瞎逛蕩,就喜歡下山來小鎮這邊散心,至圣先師你別怪罪啊,先前我說自己修行勤勉,屁嘞,我就是山上混吃,下山混喝,好在老爺都看在眼里,卻也從來不管我這些,老爺不管,其他人哪好意思管我,至圣先師,真不是我吹牛皮啊,咱們落魄山,不管是誰,都打心底敬重老爺的。”
老夫子抬頭看了眼落魄山。
除了一個不太常見的名字,論物,其實并無半點古怪。
但這就是最大的古怪。
老夫子問道:“陳平安當年買山頭,為何會選中落魄山?”
陳靈均嘿嘿笑道:“這里邊還真有個說法,我聽裴錢偷偷說過,當年老爺最早就相中了兩座山頭,一個真珠山,花錢少嘛,就一顆金精銅錢,再一個就是如今咱們祖師堂所在的落魄山了,老爺那會兒攤開一幅大山形勢圖,不曉得咋個選擇,結果剛好有飛鳥掠過,拉了一坨屎在圖上,剛好落在了‘落魄山’上邊,哈哈,笑死個人……”
老夫子笑問道:“小鎮老話有說頭?”
陳靈均使勁揉了揉臉,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老爺在裴錢這個開山大弟子那邊,真是啥都愿意說,老爺說窯工師傅的姚老頭,帶他入山找土的時候,說過山水之間有神異,頭頂三尺有神明嘛,反正我家老爺最信這個了。不過老爺當年也說了,他后來有些猜測,可能是國師的有意為之。”
老夫子點點頭,陳平安的這個猜測,就是真相,確實是崔瀺所為。
落魄當然不是什么好說法,但是若能得個定字,意思可就截然不同了。
崔瀺之所以剝離出來一個心性跳脫的崔東山,除了那些已經水落石出的天大謀劃之外,其實還藏著個比較有意思的手段,就是用一個另外的自己,可能是來用一兩個關鍵詞匯,打開某種禁制,就像一封封“家書”,遙遙寄給未來歲月的自己,幫著提醒自己在什么階段、時刻、節點,應當說什么話做什么事情。就像道祖這次走出蓮花洞天,離開青冥天下,就早早‘自說自話’,與一些他早已看到未來、卻暫時沒有走到自己跟前的有緣之輩,道祖有著不同的問答,都是在洞天內大道演化,縝密推衍,早就算好了的。
浩然繡虎,這次有請三教祖師落座,一人問道,三人散道。
當然不是說崔瀺的心智,道法,學問,就高過三教祖師了。
這就像是三教祖師有萬千種選擇,崔瀺說他幫忙選出的這一條道路,他可以證明是最有益世界的那一條,這就是那個毋庸置疑的萬一,那么你們三位,走還是不走?
走到了那座再無懸劍的石拱橋上,老夫子駐足,停步低頭看著河水,再稍稍抬頭,遠處河畔青崖那邊,就是草鞋少年和馬尾辮少女初次相逢的地方,一個入水抓魚,一個看人抓魚。
多少小魚優哉游哉碧水中,一場爭渡為求魚龍變,人間復見萬古龍門,紫金白鱗爭相躍。
陳靈均一屁股坐在橋邊,雙腳懸空,雙臂環胸,仰頭問道:“至圣先師,你老人家先前在泥瓶巷那邊,往宅子里邊看啥呢?”
老夫子雙手負后,笑道:“一個窮怕了餓慌了的孩子,為了活下去,曬了魚干,全部吃掉,一點不剩,吃干抹凈,悄無聲息。”
一個泥瓶巷無依無靠的孩子,最早是跟藥鋪伙計學煮藥,再跟劉羨陽學那些上山下水,然后是跟龍窯的姚老頭學燒瓷手藝,從拳譜上練拳學認字,再憑借陸沉的藥方學寫字,走出家鄉后,依舊是小心翼翼看待這個世界,不斷與他人學習為人處世之道,盡可能學到更多的一技之長,每一種發自內心的認可,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自證和修心,都是一種默默的成長,與此同時,竭盡所能,不斷回饋世道。年輕歲數的陳平安,曾經與人說過,一切好的,他都會學,到了最后,連吳霜降和鄭居中的拆解萬物、人心之術,如今不惑之年的年輕隱官,都還是在學,想必以后陳平安還是如此。
老夫子看著那條河水,問道:“世界這個說法,最早是佛家語。界,若是依照咱們那位許夫子的說文解字?”
陳靈均哭喪著臉,“至圣先師,別再瞥我了啊,我肯定不知道的。”
老夫子抬手指了指河邊的田壟,笑道:“田畔也,一處種禾之地,阡陌縱橫之范式。老秀才說過,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你聽聽,是不是一條很清晰的脈絡?所以最終得出的結論,恰恰是人性本惡,正是禮之所起。老秀才的學問,還是很實在的,而且換成你是禮圣,聽了開不開心?”
陳靈均慚愧不已,“至圣先師,我讀書少了,問啥啥不懂,對不住啊。”
“沒事,書籍又不長腳,以后有的是機會去翻,書別白看。”
老夫子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安慰之后,亦有一語勸誡,“道不遠人,苦別白吃。”
陳靈均懵懵懂懂,不管了,聽了記住再說。
老夫子和顏悅色道:“景清,你自個兒忙去吧,不用幫忙帶路了。”
陳靈均壯起膽子問道:“要不要去騎龍巷喝個酒?我家老爺不在家,我可以幫他多喝幾碗。”
老夫子搖搖頭,笑道:“這會兒喝酒,就不像話嘍,得了便宜就別賣乖,這可是個好習慣。放心,不是說你,是說我們儒家。”
陳靈均后退幾步,與至圣先師畢恭畢敬作揖拜別,這才轉身跑下石拱橋,沒敢直接御風返回落魄山,打算去騎龍巷找賈老哥喝頓酒,壓壓驚。
青衣小童已經跑遠了,突然停步,轉身大聲喊道:“至圣先師,我覺得還是你最厲害,怎么個厲害,我是不懂的,反正就是……這個!”
陳靈均高高舉起手臂,豎起大拇指。
老夫子笑著點頭,也很寬慰人心嘛。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我輩亦是路上行人。悲哉苦哉?奇哉幸哉。
渡水看花,不知不覺到君家,就此別過,在此謝過。
老夫子與整個天地作揖致謝,亦是道別。
修道之士,御風而行,高奔日月,泠然善也。
人間世人,因為不自由,所以追求自由,希望下一次滄海桑田,苦海可變福田,人人豐衣足食,處處書聲瑯瑯。
最后至圣先師看了眼小鎮那條陋巷。
小小的巷弄,名叫泥瓶巷。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從淤泥里開出一朵花,自心作瓶,花開瓶外,不是很美好嗎?
相信游歷小鎮的其余兩位,也是這般看待那個一的。
老觀主斜瞥一眼山道那邊,好似一朵白云從青山中飄落。
除此之外,還有個走樁下山的女子武夫,那位白衣少年就在女子身邊轉圈圈,呼呼喝喝的,蹦蹦跳跳,耍著拙劣拳腳把式。
女子約莫是習慣了,對他的鬧騰搗亂視而不見,自顧自下山,走樁遞拳。
老觀主懶得再看那個崔東山,伸手一抓,手中多出兩物,一把龍泉劍宗鑄造的信物符劍,還有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平安無事牌,砣痕粗獷,雕工質樸。
至于兩物到底從何而來,天曉得。
老觀主雙指拈住符劍,瞇眼端詳一番,果不其然,蘊藏著一門不易察覺的遠古劍訣,境界不夠的練氣士,注定看不穿此事。
至于何謂境界不夠,當然是十四境練氣士和飛升境劍修之下皆不夠。
只是劍訣不全,想要補齊,約莫還需要五六把符劍。不過不管符劍售價如何,只要有人又有心,做成此事,都是一筆大賺特賺的買賣,怎么個賺?光憑這道劍訣,就足可讓一座劍道宗門在浩然天下站穩腳跟了,關鍵是此訣門檻低,只要是個劍修,不用資質太好,都可以按部就班煉劍修行,若說殺力,劍訣品秩不高,可就是修行起來安穩。所以越是大宗門,越看重這類道訣。
崔東山在臺階那邊,一個高高躍起,側身翻轉,在桌旁落定,抖了抖兩只雪白大袖,仰頭遠望,自顧自說道:“即將入秋啦,秋風清秋月明,秋云滿太虛,秋水落芙蕖。”
然后才收起視線,先看了眼老廚子,再望向那個并不陌生的老觀主,崔東山嬉皮笑臉道:“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浩浩泱泱,難辯牛馬。”
朱斂一笑置之,這話說得是有點欠揍。
崔東山背對著桌子,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抬腳轉身,問道:“山水迢迢,云深路僻,老道長高駕何來?”
朱斂嗑著瓜子,擱自己是老觀主,估計就要動手打人了。
老觀主冷笑道:“世間萬物皆有裂縫,眼中所見一切,哪怕是那神靈的金身,不可見的,即便是修道之人的道心,都不是什么完整的一,這條道路,走不通的。任你崔瀺究其一生,還是找不到的,注定徒勞無功,不然三教祖師何必來此。道與一,若是某個實物,豈不是要再天翻地覆一場。”
崔東山埋怨道:“什么王八蛋,我是東山啊。”
老觀主呵呵一笑。
崔東山搖晃肩頭,念念有詞,如學塾夫子之乎者也,“再說了,道近乎哉?眼不見睫。道遠乎哉?觸事即真。圣近乎哉?參商出沒。圣遠乎哉?了悟即神。”
老觀主微笑道:“當年崔瀺,好歹還有個讀書人的樣子,要是當年你就是這副德行,貧道可以保證,你小子走不出藕花福地。”
崔東山拍了拍胸膛,好似后怕不已。
老觀主喝了一口茶水,“會當媳婦的兩邊瞞,不會當媳婦兩邊傳,其實兩頭瞞往往兩頭難。”
拿袖子擦了擦桌面,崔東山白眼道:“前輩這話,可就說得不妥帖了。”
老觀主見這家伙繼續裝傻,轉頭看了眼那個沿著臺階走樁的女子,問道:“這就是你挑中的拳法弟子?”
朱斂笑道:“不是記名弟子。何況我那點三腳貓功夫,女子學了,不美。”
老觀主不以為然,對那個女子問道:“你叫岑鴛機?”
岑,山小而高也,形容山石崖岸峻極之貌。鴛機,即是世俗的織錦機,詩家則有移花影之喻。
陸沉行事一貫隨心所欲,最喜歡放長線釣大魚,卻又釣不著也無所謂。
騎龍巷的石柔也好,那件來歷七彎八拐的法袍金醴也罷,就像只求一個愿者上鉤,也根本不在乎那些斷去的魚線,吃餌而走的游魚。
岑鴛機剛剛在山門口停步,她知道輕重,一個能讓朱老先生和崔東山都主動下山見面的老道士,一定不簡單。
不知為何,老道人神色如常,但是岑鴛機就覺得壓力極大,抱拳道:“回道長的話,晚輩名字確是岑鴛機。”
朱斂笑道:“嚇唬一個小姑娘做什么。”
崔東山招招手,“小米粒,來點瓜子磕磕。”
黑衣小姑娘立即從竹椅上邊起身,小跑到桌子這邊,從棉布挎包里掏出剩下所有的瓜子,倒是不多,“給,小師兄。”
崔東山一拍腦袋,問道:“右護法,就這么點啊?”
小米粒聽到大白鵝換了個稱呼,板著臉,又從袖兜里邊又掏出了一大把。
崔東山點點頭,“右護法出手闊綽!”
老觀主又對朱斂問道:“劍法一途呢?打算從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里邊挑選?”
同樣是老觀主,大玄都觀的那位孫道長,慫恿陸沉散道,干脆轉去投胎當個劍修,不全是玩笑,而是有的放矢。
當然,就孫懷中那脾氣,陸沉要真跑去當劍修了,估計不管如何,都要讓陸沉變成玄都觀輩分最低的小道童,每天喊自己幾聲老祖宗,不然就吊在桃樹上打。
朱斂笑道:“我哪有臉教別人劍術,不是誤人子弟是什么。”
浩然劍修,隨便丟一個到藕花福地,都是當之無愧的劍仙。
藕花福地歷史上,也有些稗官野史記載的地仙事跡,只是無據可查,朱斂在術算賬簿、營造之外,還曾經著手編撰過官家史書,見過不少不入流的稗官野史,什么地仙之流,口吐劍丸,白光一閃,千里取人首級。不過在家鄉那邊,哪怕是這些志怪傳聞,提及劍仙一脈,也沒什么好話,什么非是長生久視之大道,只是旁門法術,飛劍之術難以成就大道。可是朱斂的武學之路,歸根結底,還真就是從書中而來,這一點,跟浩然天下的讀書人賈生如出一轍,都是無師自通,單憑讀書,自學成才,只不過一個是修行,一個是習武。
朱斂最早走江湖的時候,也曾佩劍遠游,走遍名山大川,訪仙問道。
再一個,藏著隱蔽心思,朱斂想要知道天下的邊界所在。若真是天圓地方,天地再廣袤,終究有個盡頭吧?
小米粒沒走遠,滿臉震驚,轉頭問道:“老廚子還會耍劍哩?”
朱斂擺手道:“會什么劍術,別聽這類客人說的客套話,比起裴錢的瘋魔劍法,差遠了。”
崔東山低頭嗑瓜子,“小米粒,你不知道了吧,咱們這位老廚子,在灶房摘掉圍裙,出門在外,耍起蠻好看的,在藕花福地的江湖上,大名鼎鼎得很,都說貴公子朱斂的長劍之上,纏繞的都是女子的旖旎情思,余米都比不了。不知多少江湖女俠,一輩子轉去癡心練劍,就是為了能與老廚子比試一場。”
崔瀺曾經跟隨老秀才,游歷過藕花福地,對那邊的風土人情,了解頗多。
小米粒趕緊一手捂住肚子,使勁抿嘴,含糊不清道:“老廚子還當過貴公子嘞。”
朱斂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江湖事嘛,都是以訛傳訛,越傳越懸乎。”
小米粒重重點頭,嗯了一聲,轉身跑回竹椅,咧嘴而笑,就是照顧老廚子的面兒,沒笑出聲。
騎龍巷的那條左護法,剛剛溜達到山門口這邊,抬頭遠遠瞧了眼老道長,它立即掉頭就跑了。
老觀主看了眼,可惜了,不知為何,那個阮秀改變了主意,否則差點就應了那句老話,蟾蜍吞月,天狗食月。
隋右邊從別處山頭御劍而來,她沒有落座,是想要與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爺,問一問自己先生的事情。
老觀主對她說道:“告訴陳平安一聲,桐葉洲金頂觀的存亡,貧道無所謂,但是必須留著那個邵淵然。至于那個倪元簪,你只需與他說一聲,送出那枚金丹,他就是自由身了。”
金頂觀的法統,出自道家“結草為樓,觀星望氣”一脈的樓觀派。至于云窟福地撐蒿的倪元簪,正是被老觀主丟出福地的一顆棋子。
隋右邊欲言又止,可到最后,還是一言不發。
朱斂幫忙解圍,主動點頭攬事道:“這有何難,捎話而已。”
老觀主問道:“那個玉圭宗的姜尚真,怎么沒在山上?”
朱斂笑道:“本來應該留在山上,一起去往桐葉洲,只是我們那位周首席越想越氣,就偷跑去蠻荒天下了。”
隋右邊得了朱斂的眼色,她默默離開,去了小米粒那邊。
老觀主環顧四周,嘆了口氣,“有了散道一事,不曾想到最后,還是你們儒家最占便宜。余斗估計會氣得不輕。”
一旦三教祖師同時散道,書院,寺廟,道觀,處處皆得,那么相對最為容納別教學問的浩然天下,當然得到的饋贈最多。
散道的同時,三教祖師會聯袂走一趟舊天庭遺址,這個天大的問題,當然不會留給他人。
崔東山笑道:“氣死道老二最好。”
老觀主輕聲道:“只說一事,當人間再無十五境,已經是十四境的,會如何看待有機會成為十四境的修士?”
崔東山點點頭,“是要變天了,有壞有好吧,反正我如今更傾向于后者。”
老觀主問道:“如今?為何?”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有我先生在啊。”
老觀主轉去望向那個陸沉五夢七相之一、甚至可能是之二的朱斂。
朱斂笑道:“前輩看我做什么,我又沒有我家公子英俊。”
老觀主呵呵笑道:“真是個好地方,貧道不虛此行,門風極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