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天幕劍光,筆直一線,降臨人間。
結果那個老車夫就像站著不動的木頭人,豪氣干云,杵在原地,硬生生挨了那道劍光,只是雙手高舉,強行接劍。
反正在負責把守小巷道路的老元嬰劉袈眼中,就是如此英雄氣概,頓時佩服不已,不曾想大驪京城里邊,竟然藏著這么個力拔山河的好漢,有機會找他喝酒。
下一刻,老車夫就被一劍擊穿大地,身陷大驪京城地底下十數里,街道之上,出現了一個井口大小的深坑,由于劍光太過凌厲,周邊地面竟是沒有絲毫的裂縫。
可在陳平安眼中,哪有這么簡單,其實在天幕漩渦出現之際,老車夫就開始運轉某種神通,使得人身如一座琉璃城,就像被成千上萬的琉璃拼湊而成的道場,這個與風神封姨一樣選擇大隱隱于朝的老者,絕對不愿意去硬扛那道劍光。
與此同時,老車夫斜了一眼中部陪都方向,顯而易見,是在等那邊的劍光乍現,以劍對劍。只是不知為何,大驪仿白玉京,好像對此視而不見,分明是一位飛升境劍仙的出劍,也不管?!
于是那條劍光從漩渦墜落的剎那之間,老車夫毫不猶豫便縮地山河,一步就跨出京城,出現百里之外的京畿之地,然后身形如琉璃砰然碎散,化作數百條彩色流螢,驀然散開,往四面八方逃遁而去,結果天幕漩渦中,就隨之出現了數百粒殺機重重的劍光,一一精準指向老車夫流螢身形的逃遁方位,逼得老車夫只得收攏琉璃彩光,將粹然神性歸位一身,硬著頭皮再次縮地山河,退回京城街道原地,因為唯有第一道劍光,殺心最輕,殺意最為淺淡。
好像那個寧姚,在與老車夫講一個最簡單的道理,不逃,就是領劍,逃,就是問劍。
這些都是一瞬間的事情,一座京城,恐怕除了陳平安和在那火神廟抬頭看熱鬧的封姨,再沒幾人能夠察覺到老車夫的這份“百轉千回”。
大地之下,老車夫懸空而立,披掛金色甲胄,手腳皆有金色蛟龍盤踞纏繞,老人腳下出現了一座金色鮮血流淌聚攏的流水漩渦,遠古神靈之身,竟是被一劍消磨神性極多。
老人此刻就像站在一座水井底部,整座名副其實的劍井,無數條細微劍氣縱橫交錯,粹然劍意近乎化作實質,使得一座井口濃稠如水銀流瀉,其中還蘊藉運轉不息的劍道,這使得水井圓壁甚至出現了一種“道化”的痕跡,擱在山上,這就是當之無愧的仙跡,甚至可以被視為一部足可讓后世劍修潛心參悟百年的無上劍經!
一個背劍匣的年輕女子,站在一條流水纖細如溪澗的光陰長河之中,既然身在五行之外,大驪京城之下的土壤山根自然就不拘她身形,御劍懸停,寧姚只是一個心意微動,一座水井的劍術道化痕跡便皆崩碎,然后問道:“練練?”
陳平安在文廟功德林與曹慈那場問拳,近期不宜出手,是個藥罐子,正陽山出手問劍,是一筆積攢多年的舊賬,寧姚不好阻攔,但是在這大驪京城,陳平安只是來找那位大驪太后娘娘要個說法,所以此外封姨也好,車夫也罷,不管是誰,只要想對陳平安出手,得先問過她,點不點頭。
老車夫沉聲道:“你在五彩天下,殺過高位?!”
寧姚反問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車夫與陳平安所說的兩句話。
寧姚剛好都還給了這位老車夫。
老車夫沉默片刻,“我跟陳平安過招搭手,與你一個外鄉人,有什么關系?”
其實老車夫的意思,是在這大驪京城,我跟陳平安翻舊賬也好,出手練練也罷,至少今夜,都死不了人。你寧姚一個外鄉人,摻和個什么勁兒。何況你已是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在浩然天下的每次出劍,就都該好好掂量掂量這天道規矩的分量,以及兩座天下在冥冥之中大道“天意”相沖的那份后遺癥!
結果不說這句話還好,寧姚一身劍意還算平穩,殺氣不重。等到老車夫一說出口,就察覺到不對,好像這個寧姚聽進去了話,收下了字面意思,卻沒聽進去老車夫的言下之意。
寧姚瞇眼微笑,“前輩說了句公道話。”
我跟那個家伙是沒什么關系。
上門提親,媒妁之言,投貼回禮,這么多年了,確實還是什么都沒有。
如果說在劍氣長城,還有萬般理由,什么老大劍仙說話不作數之類的,等到他都安然回鄉了,自己都仗到浩然了,那個家伙還是如此裝傻扮癡,一拖再拖,我喜歡他,便不說什么。何況有些事情,要一個女子怎么說,如何開口?
可你算哪根蔥,要來與我寧姚提醒這些?
下一刻。
老車夫的身形就被一劍打出地面,寧姚再一劍,將其砸出寶瓶洲,墜落在大海之中,老車夫傾斜撞入大海之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無水之地,宛如一口大碗,向四面八方激起層層驚濤駭浪,徹底攪亂方圓千里之內的水運。
老車夫單膝跪地,嘔血不已,全是金色血液,但是老人驚駭發現,自己墜身之地,竟然是一處隱蔽的歸墟,海眼陵墓所在?而此地,莫不是其實通向那座嶄新天下?!
寧姚在五彩天下所斬的高位神靈,是披甲者麾下的十二高位之一,獨目者?
不然這一處中土文廟都沒有發現的遠古遺跡和蠻荒謀劃,她如何能夠一眼看穿?
寧姚面無表情,“讓開,不要妨礙出劍。”
老車夫如獲大赦,瞬間遠遁,打定主意,避其鋒芒,不去大驪。
寧姚微微偏移視線,瞇眼道:“是讓你回大驪京城,與某人好好敘舊。談妥了,各走各路,談不妥,你就盡管逃,洞天福地,破碎秘境,隨便躲藏,找不到你,算我輸。”
寧姚御劍懸停大海之上,只說了兩個字,“過來。”
五彩天下,無數劍氣凝聚,瘋狂洶涌而起,最終聚攏為一道劍光,而在兩座天下之間,如開天眼,各有一處天幕如大門開啟,為那道劍光讓出道路。
有一劍遠游,要做客浩然。
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座天下第一人。
那條劍光裹挾無窮大道,來到浩然天下此處的大海之中。
從那海中陵墓當中,現出一位飛升境鬼物的巨大法相,咆哮不已,它一腳踏踩踏大海底部,一手抓向那小如芥子的女子身形。
那道劍光的出現,使得整個浩然天下都亮如白晝,只是那份劍光璀璨,轉瞬即逝,天地重歸夜幕。
其實仗劍飛升來浩然,很多事情,是寧姚的女子心思使然。
比如一直刻意淡化自己是飛升境劍修的事實,在他那邊,寧姚更是從不多談五彩天下的內幕,嶄新天下第一人?誰啊?
又比如在那正陽山,她一樣參加了觀禮,其實隨便一劍直落,別說什么袁真頁,什么宗主竹皇,整座正陽山的千里山河,說沒也就沒了。
只要是出門在外,結伴而行,寧姚從不與他搶風頭,比如這趟被他帶著走門串戶,她都是一句劍修寧姚,或是飛升城寧姚,不然就是干脆只說名字。
畢竟陳平安成為一位劍修,跌跌撞撞,坎坎坷坷,太不容易。
而她寧姚此生,練劍太簡單。
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自己不那么煩心了,開始御劍重返寶瓶洲,只是速度不快,免得某人想岔了。
至于那頭不知道謀劃些什么的飛升境鬼物,已經被她一劍重創,又留下了痕跡,之后就交給文廟處置好了。
京城街上,少年趙端明發現那個姓陳當山主的青衫劍客,一直眼觀鼻鼻觀心,規規矩矩得就像是個夜路遇見鬼的膽小鬼。
至于今天這一連串的怪事,街坊鄰居的董老侍郎來這邊找人,老車夫跟那個男人見了面就不對付,結果老車夫剛說要練練,就莫名其妙被別人練練了。
趙端明也懶得多想緣由,只覺得那份驚心動魄的劍道氣象,不是個仙人境的大劍仙,打死都折騰不出來這么個天大動靜吧?
一直留心仿白玉京的陳平安松了口氣,頗為意外,不理解為何那邊沒有出劍攔阻,不過既然是好事,暫時就不用多想個為什么,轉頭笑問道:“你叫趙端明?是天水郡趙氏子弟?”
一個能跟禮部左侍郎這么熟絡不見外的少年,最大可能,還是出自意遲巷和篪兒街。再者上柱國天水趙氏,與大驪邊軍淵源極深,有個家族弟子在此修行,離著人云亦云樓這么近,說得通。
趙端明疑惑道:“前輩你是?”
陳平安本以為少年已經猜出了自己的身份,畢竟董湖先前稱呼自己“陳山主”。
只是想到先前被阻攔一事,好像就不能高估這對師徒看門人的人情世故?
陳平安只好自我介紹道:“我來自落魄山,姓陳。”
趙端明愣在當場,喃喃道:“不可能吧,曹酒鬼說那位落魄山的陳山主,相貌英俊得每次出門逛街,家鄉小娘子們遇見了,都要尖叫不已,聽說還有女子當場暈厥過去呢。”
曹酒鬼這個王八蛋,一天到晚都泡酒缸里了,果然就沒半句清醒話,眼前這個陳平安,怎就英俊得一塌糊涂了?還“美姿儀,神風清,見之忘俗,世間女子見了就要失魂落魄,所以陳平安才會幫著山頭取名落魄山”?!
你大爺的曹耕心,耽誤我沒有一眼認出陳平安的身份,回頭再找你算賬,非要蹭酒喝到你傾家蕩產。
陳平安保持微笑道:“有機會,一定要幫我謝謝曹督造的美言。”
大名鼎鼎的酒鬼曹耕心,上任龍州窯務督造署一把手。所以曹耕心與槐黃縣城大姓、與諸多龍州山水神靈、各路譜牒仙師的關系,都很好。曹耕心要遠遠比驪珠洞天歷史上的首位縣令吳鳶,更加入鄉隨俗,所以更被視為本地人。這位來自京城的曹氏俊彥,在那些年里,好像所做事情,就是什么都不做,每天只拎酒點卯。那么與落魄山的關系,就是沒有任何關系。
只說魏檗,朱斂,就都對這個督造官觀感極好,對于后來頂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督造官,哪怕同樣是京城豪閥子弟出身,魏檗的評價,就是太不會為官做人,給咱們曹督造買酒拎酒壺都不配。
陳平安轉頭與老侍郎提醒道:“董侍郎?”
董湖嘆了口氣,試探性問道:“陳山主真要決意如此?”
讓一位大驪太后親自登門,很為難人。哪怕只是幫著陳平安捎句話,董湖都覺得拿著燙手,說著燙嘴。
一來那個老車夫,自家禮部秘檔不見記載,所以董湖根本不知對方境界、根腳,只知道是大驪宋氏的皇家供奉之一,再者有些事情,光靠山上的蠻力,是注定無法解決徹底的。
陳平安點
頭道:“董侍郎等會兒入宮稟報,就只管這么跟她說,來與不來,是她的事情。”
董湖瞥了眼馬車,苦笑不已,車夫都沒了,自己也不會駕車啊。
守門的老元嬰劉袈笑道:“我來幫這個小忙好了,回頭禮部衙門那邊的山水考評,董老侍郎記得添幾句好話。”
董湖氣笑道:“休想。端明,你來幫董爺爺駕車!”
趙端明搖頭道:“董爺爺,我要看門,脫不開身。”
劉袈收起那座擱放在小巷中的白玉道場,由不得董湖拒絕什么,去當臨時馬夫,老侍郎只得與陳平安告辭一聲,駕車返回。
只是董湖最后說了句官場之外的言語,“陳平安,有事好好商量,你我都是大驪人氏,更知道如今寶瓶洲這份表面上太平無事的局面,何等來之不易。”
陳平安笑著點頭,說了句就不送董老先生了,然后雙手籠袖,背靠墻壁,時不時轉頭望向西邊天幕。
還是有些擔心寧姚那邊。
大海與寶瓶洲陸地接壤處,老人停下身形,封姨笑吟吟現出身形。
老車夫神色郁郁,御風懸停,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現在的年輕人!”
不過后半句話,老人還是忍住沒有說出口。真是脾氣一個比一個差!
封姨抬起手,輕輕擰轉那個由天下百花一縷精魄煉化而成的彩色繩結,笑道:“等著吧,當年那事兒還沒完。看在早年并肩作戰的情分上,我好心奉勸一句,別想著跑去中土兵家祖庭躲著,就寧姚那性子,已經提醒過了,你還不聽勸,那她就肯定會找上門去,后果不后果的,她可不是陳平安,反正她的家鄉都只剩下一處遺址了。”
老車夫瞥了眼這個幸災樂禍的昔年同僚,郁悶道:“就你最穩當,誰都不得罪。”
封姨一臉很沒誠意的訝異神色:“廣結善緣的不穩當,你們這些煽風點火的反而穩當,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老車夫瞥了眼那處舊驪珠洞天,輕聲道:“比咱倆更晚開口的兩個,如今躲哪兒了?”
知曉天下內幕最多的,大事,可能是那個鄒子。至于小事,就該是眼前這位司風之神的封家姨了。
封姨搖搖頭。
老車夫略帶傷感,唏噓不已,道:“短短五十年,以往算個什么,簡直就是你我的眨眼功夫,不曾想已經天翻地覆。你說當初我們幾個,是何苦來哉,以至于今兒被兩個還不到五十歲的小家伙如此對待。”
封姨最聽不得同輩這些翻老黃歷的無聊之語,萬年光陰的安穩日子,難道就不算躺在功勞簿上享福嗎?所以她冷笑道:“不收錢,白送你個當年齊靜春與我說的道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話,可以心里想,嘴上要少說’。”
老車夫嗤笑道:“嘮叨幾句,又能如何?”
封姨抬起雙指,輕輕旋轉,有一縷清風追隨,她微笑道:“我自然不能如何,走了走了,既然話不投機半句多,那我就自個兒喝酒去。”
極遠處,劍光如虹趕來,期間響起一個清冷嗓音,“晚輩寧姚,謝過封姨。”
大驪陪都上空,一座仿白玉京的頂樓,有個從中土神洲趕來的不速之客,先前在天幕那道劍光將落未落之時,就開始耍無賴。
只見一位老秀才雙手抱住那位無境之人的胳膊,“使不得使不得,這兒每次出劍,真是那劍光嗖嗖嗎?不是!都是錢啊。”
我跟你們寶瓶洲關系多好,攏共才那么幾個嫡傳弟子,哪個不與你們寶瓶洲是有功勞的,退一萬步說,別不把錢當錢,我不許你這么糟踐神仙錢。
原本身形縹緲不見真容的守樓人,大概是對這位文圣還算是刮目相看,破例現出身形,原來是位高冠博帶、相貌清癯的老夫子。
老夫子微笑道:“你們文廟擅長講道理,文圣不如編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老秀才火急火燎道:“在書簡湖,前輩不是跟我那關門弟子一見如故,能算半個忘年交?這份香火情,你舍得說丟就丟啊?我覺得不能夠。”
見人就喊前輩,文圣一脈嫡傳當中,確實還是那個關門弟子最得先生精髓。什么叫得意弟子,這就是,許多道理,不用先生說就得其真意,才算真正的得意弟子。
所以老秀才豈能不偏心?
你左右還委屈個錘子,多學學君倩。
老夫子說道:“是我記錯了,還是文圣老糊涂了,那小子并沒有為書簡湖移風換俗,真正做成此事的,是大驪朝廷和真境宗。”
“在學究天人、公認最會聊天的前輩這里,喊文圣不是罵人嗎,喊老秀才即可,去掉個老字,再換個小字,就親切了。”
老秀才始終抱住這位前輩的胳膊,笑哈哈道:“再說了,前輩這話說得虧心,萬事開頭難,我不信前輩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老夫子不與老秀才掰扯這些有的沒的,老秀才輕喝一聲,氣沉丹田,身體后仰,死死攥住前輩的胳膊。
老夫子沉聲道:“理由!”
給老秀才這么一鬧,出現在寶瓶洲天幕處的劍光,已經落在大驪京城之內。
文廟的老秀才,白玉京的陸沉,死乞白賴的本事,堪稱雙璧。
老秀才伸長脖子一瞧,暫時沒事了,人都打了,立即松開胳膊,一個往后蹦跳,使勁一抖袖子,道:“陳平安是不是寶瓶洲人氏?”
老夫子冷笑道:“出劍的寧姚,卻是外鄉人。按照崔瀺訂立的規矩,一位外鄉飛升境修士,膽敢擅自出手,就只有一個下場。”
要么打碎整座仿白玉京,自己憑本事離開,要么避開劍光,遠遁逃走,能夠逃走,也算本事,反正以后再靠近寶瓶洲,大驪次次以禮相待。
老秀才理直氣壯道:“寧丫頭可是我那關門弟子的道侶!”
老夫子皺眉道:“暫時還不是。”
老秀才低頭哈腰,“嘿,巧了不是。”
從袖中摸出一物,竟是一張聘書。
別看就不到一百個字,老秀才可是拉上了好些個文廟圣賢,大伙兒齊心合力,斟字酌句,小心推敲,才有這么一份文采斐然的聘書。
絕對天底下獨一份。
老秀才遞了聘書,喃喃道:“這倆孩子,都沒個換帖和過禮,陳清都這個老王八蛋,說話不算話,姚沖道又抹不開臉,只好等著老大劍仙下聘禮,有什么法子。虧得我當年敬重老大劍仙,在城頭那邊,哪次見著他,不是呲牙咧嘴給笑臉,咧得我臉都酸了,得去陳平安的酒鋪喝好些酒,才能緩過來。早知道陳清都這么不講江湖道義,我就自個兒去寧府和姚家說親。”
老秀才驀然大聲跳腳道:“現在好了,你們寶瓶洲自家的飛升境出劍,于公于私,都占理兒,你管個屁的管。”
眼角余光瞥了幾眼,寧丫頭又是兩劍遞出,好好好,大快人心。
老夫子將那份聘書還給死乞白賴的老秀才。
老秀才為了這個關門弟子,真是恨不得把一張老臉貼在地上了。
反正雙方都已經離開了寶瓶洲,老夫子也就無事一身輕,寧姚先前三劍,就懶得計較什么。
老夫子隨口問道:“沒有叮囑左右幾句?”
老秀才悶悶道:“說啥子說,錘兒用都么的,學生翅膀硬了,就不服先生管嘍。”
老夫子啞然失笑。有些替那位自稱“讀書練劍兩不成”的左右打抱不平,說誰如此都可以,說左右?你這個當先生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吧。
老秀才輕聲道:“再不舍得,也不能攔著學生弟子做那該做的事情。”
老夫子笑道:“總算說了句讀書人該說的話。”
少年站在街巷拐角處,又拿出一捧咸干花生,一邊磕,一邊偷偷打量起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陳山主。
年輕劍仙的江湖路,就像一根線,串聯起來了驪珠洞天和劍氣長城。
陳平安轉過頭遙遙望向寶瓶洲西邊方向,境界不夠,戰場距離大海太過遙遠,看不見了。
就與少年閑聊起來,“按照許老夫子的解字法,‘趙’為趨,為肇,為照。同時寓意道路美好,引人入勝,最終有那日月齊明照耀天下之美。持身端正,如君子執玉,心境光明,種德勝遺金。所以你的名字很好。”
少年瞪大眼睛,“我的姓氏,加上名字,倆湊一堆,這么強?!”
劍仙說話,總得負點責任吧?總不會逮著個屁大孩子,就胡亂套近乎不是?
趙端明揉了揉嘴巴,聽陳平安這么一嘮嗑,少年感覺自己憑這個名字,就已經是一位板上釘釘的上五境修士了。
陳平安轉頭疑惑道:“你家長輩,還有家塾先生,都不與你聊這個?”
趙端明哀怨不已,“約莫是夫子在第一次學塾上課會說,我剛好錯過了。至于為何錯過,唉,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罷。”
小時候經常挨雷劈,一次是孩子開開心心背著書袋子,蹦蹦跳跳去家族學塾路上,咔嚓一下,就倒地不起了。
再一次是出門逛街看燈市,第三次是登高賞雨。到最后,但凡是遇到那些陰雨天氣,就沒人愿意站在他身邊。
不過趙端明琢磨著,就自己這“霉運當頭”的運勢,肯定不是最后一次。
陳平安伸出手,攤開手掌,少年就自然而然倒了些咸干花生給他。
趙端明說道:“先前我攔著你們走入巷子,你這么大一位劍仙,不會記仇吧?”
好像少了個字。
陳平安低頭磕著咸干花生,笑呵呵道:“就憑你這句話,我就不會記賬。”
趙端明看著那人嫻熟嗑開花生吐花生殼,少年笑嘻嘻道:“陳山主,沒想到你這么平易近人啊,都不像劍仙了。”
陳平安笑道:“只是玉璞境,算什么劍仙,在我媳婦家鄉那邊,只能算劍修,喊劍仙,是故意罵人。”
趙端明記住這個從年輕隱官嘴里跑出來的內幕,原來劍氣長城的玉璞境劍仙,根本不被當回事啊,果然霸氣!
回頭得與曹酒鬼顯擺去,少年又想起一事,好奇道:“嫂子她人呢?咋個沒有陪陳大哥一起來這邊?難道方才出劍的那位,就是嫂子?脾氣太……好啊!陳大哥真有福氣,我得說句心里話,真不是曉得了陳大哥的身份,才溜須拍馬,而是先前第一眼瞧見,就覺得你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言語之中,一下子就將陳平安和那道侶變成自己白撿而來的大哥、嫂子了。
陳平安嗯嗯嗯個不停。這少年挺會說話,那就多說點。至于被趙端明認了這門親戚,很無所謂的事情。
不過陳平安悄悄抬了抬眼皮子,笑著晃了晃手中花生,示意對方看得差不多就可以了,不用擔心這邊的少年。
意遲巷那邊,一座府邸書房內,一位天水趙氏的首席供奉正在
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與一旁落座的天水趙氏老家主,雙方時不時面面相覷,時不時戰戰兢兢,生怕趙端明這個嘴巴打小不把門的兔崽子說錯話,惹惱了那個差點將正陽山掀了個底朝天的落魄山劍仙。
那位供奉立即撤掉神通,一直身體緊繃、挺直腰桿的天水趙氏老家主,終于可以舒舒服服背靠椅子,撫須而笑,“我就說嘛,端明這崽兒,打小就有慧根,一看就是我老趙家的種。”
首席供奉笑著不說話,可拉倒吧,你孫子年幼時第一次被雷劈中后,一天到晚暈頭轉向說渾話,是誰每天揪心不已,在那邊嘀嘀咕咕,我這乖孫兒,莫不是個白癡吧。
老人收斂笑意,這位被譽為館閣體集大成者的書法大家,伸出一根手指,凌空書寫,所寫文字,袁,曹,余……反正都是上柱國姓氏。
陳平安則被少年帶著,走入小巷,手里多了一串鑰匙。
小宅子門上,沒有張貼春聯門神。
陳平安開了門關了門,收起鑰匙。
其實這次拜訪大驪京城,已經不單單是他陳平安和大驪太后的恩怨,而是師兄崔瀺留給那個學生以及大驪朝廷的一場……嶄新問心局。
而師兄崔瀺為他人設置的問心局,入局之人,是如何的煎熬人心,反正陳平安在書簡湖,已經親身領教過了。
什么都對,什么都錯,都只在那位大驪皇帝“宋和”的一念之間。
陳平安在宅子里閑庭信步,走得悠閑,打開了那座只有兩層的藏書樓大門,步入其中,發現除了書還是書,四壁書架,擱放有一架梯子,此外異常潔凈,沒有任何多余裝飾,如果想要去往二樓,甚至沒有樓梯,好像就要借用那架用來找書的梯子。
陳平安沒有著急找書翻書,只是坐在了門檻上,取出養劍葫,獨自喝酒。
三千年前那場牽扯到天下水運的大戰,斬龍之人,也就是后來的賈晟、白忙、陳濁流,反正都是跟陳靈均稱兄道弟的同一人,追殺人間最后一條真龍,也就是之前的泥瓶巷王朱,泥瓶巷宋集薪的身邊婢女王朱。
王朱當年在寶瓶洲南端登岸,途徑老龍城,然后繼續往北逃遁,拱出那條后來被當做仙家渡船航線的地下走龍道,最終止步于舊龍州地界,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驪珠洞天。
王朱當年是奔著楊老頭去尋求大道庇護的,希冀著這位職掌遠古飛升臺之人,能夠為她網開一面,楊老頭卻選擇坐視不理。
不知為何,白帝城鄭居中的那位傳道恩師,沒有親自出手斬殺那條逃無可逃的真龍,要的,只是那個世間再無真龍的結果。
而參與最后那場斬龍落幕一役的練氣士,戰死、隕落極多,也有一批練氣士就地結茅修行,近水樓臺,沾染龍氣,汲取極為充沛的天地靈氣,最關鍵是,還是那份真龍事后流散開來的大道氣數,許多后來小鎮的高門姓氏,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繁衍生息,這就順勢造就出了驪珠洞天后世的小鎮百姓。
再往后,就是三教一家,儒釋道兵的四位圣人,聯手立起了那座被當地百姓笑稱為螃蟹坊的牌樓。
至于斬龍之人為何立誓斬龍,儒家和文廟那邊好像阻攔不多,此人早年又是如何收取鄭居中、韓俏色、柳赤誠他們為弟子,除了大弟子鄭居中,其余收了嫡傳又不管,都是翻不動的老黃歷了。再加上陸沉好像飛升去往青冥天下之前,與一位龍女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大道淵源,故而之后才有了之后對陳靈均的刮目相看,甚至當年在落魄山,陸沉還讓陳靈均選擇要不要跟隨他去往白玉京修行,哪怕陳靈均沒答應,陸沉都沒有做任何多余事,毫不拖泥帶水,只說這一點,就不合常理,陸沉對待他陳平安,可從不會這么干脆利落,比如那石柔?陸沉遠在白玉京,不就一樣通過石柔的那雙眼睛,盯著門外一條騎龍巷的雞毛蒜皮?
直到被崔東山打斷這份藕斷絲連,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才從此作罷。
其實當年養龍士一脈的修士,為了阻攔斬龍之人,也是傷亡慘重。所以陳平安猜測,極有可能,驪珠洞天內隱藏著某位養龍士的老祖師,大行扶龍之事,大驪宋氏朝廷的崛起,說不定此人出力極多,之后那座懸掛匾額的“風生水起”新建廊橋,可能就是此人躲在幕后的出謀劃策。
陳平安思緒翩然,坐在門檻上喝著酒,背對書樓,望向不大的庭院。
世事若飛塵,向紛紜境上勘遍人心。日月如驚丸,于云煙影里破盡桎梏。
抿了一口酒,
本命瓷的碎片遺落,一直拼湊不全,準確說來,是陳平安一忍再忍,始終沒有著急拎起線頭。
對于陳平安躋身仙人,甚至是飛升境,是都沒有任何問題的。
可能唯一的問題,隱患是在飛升境瓶頸的這個大道關隘之上,破不破得開,就要取決于昔年本命瓷的無缺漏了。
當然前提是陳平安能夠走到那一步,得先成為一位飛升境瓶頸的劍修才行。
對于將來自己躋身仙人境,陳平安很有把握,可是要想躋身飛升,難,劍修躋身飛升城,當然很難,不難就是怪事了。
哈,我媳婦除外。
陳平安笑了笑,得意洋洋。
隨即心情輕松幾分,那個客棧掌柜,不是修行中人,說自己有那來自驪珠洞天某口龍窯的大立件,繪人物花瓶。
家鄉名為寶瓶洲。
客棧與人云亦云樓,可算近在咫尺。客棧掌柜,極有可能與師兄崔瀺,早年多半是經常見面的。
會不會那只花瓶,就是幾片碎瓷的其中之一?
不管關于那件花瓶的真相如何,大驪太后那邊,如此有恃無恐,是不是已經知道他陳平安的十四境合道難題所在了?注定繞不過每一片散落各方的碎瓷?所以她要待價而沽,覺得只是一個玉璞境的落魄山山主,哪怕頂著隱官和國師小師弟的兩個頭銜,依舊還是沒資格與她坐下來談價格?
陳平安收起酒壺,撇撇嘴,這個婆娘挺會打算盤,想得挺美啊。
站起身,雙手十指交錯,舒展筋骨,在門外廊道來回散步。
武夫十境,氣盛一層,是陳平安與曹慈問拳的關鍵勝負手所在。輸了,這輩子都沒指望贏過曹慈,贏了,才有幾分機會。
記性極好的陳平安,所見之人事之河山,看過一次,就像多出了一幅幅白描畫卷。
那么陳平安每多聽一句,多看幾眼這人間,就像增添一筆描彩。
純粹武夫,一口真氣。
天下壯觀,氣吞山河。
其實在躋身止境之前,陳平安是不清楚此事的,大概如崔東山所說,無心為之,最是有心。
自從陳平安學拳以來,齊先生,阿良,崔東山,崔誠,顧祐,李二,老大劍仙,白嬤嬤……所有人都好像都在故意隱瞞,誰都不說此事。
比如今夜大驪京師之內,菖蒲河那邊,年輕官員的委屈,身邊老夫子的一句貧不足羞,兩位仙子的如釋重負,菖蒲河水神眼中那份身為大驪神祇的自豪……他們就像憑此立在了陳平安心中畫卷,這一切讓陳平安心有所動的人事,所有的悲歡離合,就像都是陳平安看見了,想了,就會成為開始為心相畫卷提筆彩繪的染料。
仿佛整個人間,就是陳平安一人獨處的一處道場。
曹慈為何少年時就去了劍氣長城,建造茅屋,在那邊練拳?
后來更是喜歡獨自游歷數洲,因此才會在那金甲洲古戰場遺址,遇見郁狷夫。
其實曹慈一樣是早早為了氣盛一層的“氣壯山河”,在做鋪墊。
可能曹慈虧就虧在不太喜歡管閑事,所見之物,更多是山河萬里,而不是人與人心。
這就使得曹慈心境畫卷的“彩繪”程度,還是不夠多,尤其是不夠重。
當然不是說看過幾眼山河,就是氣盛一層的自家心相山河了,不然也太簡單了,九境武夫只需御風遠游,瞪大眼睛看遍九洲山河就是了,因為得是每一個由衷的認可與否定,才可以提筆描畫,為白描畫卷濃筆重彩。
陳平安收起思緒,轉身走入書樓,搭好梯子,一步步登高爬上二樓,陳平安停下,站在書梯上,肩頭差不多與二樓地板齊平。
空無一人,空無一物。
就像曾經的書樓主人,孑然一身在此世間讀書,等到離去之時,就將所有書籍還給人間而已。
仿白玉京內,老秀才突然問道:“前輩,咱倆嘮嘮?”
老夫子一挑眉,“哦?”
知道這個文圣打什么小算盤。
一旦雙方開始正式問道,就無暇顧及大驪京城那邊的動靜了。哪怕寧姚返回大驪,將一座京城砍了個稀爛,仿白玉京這邊,都會顧不上。
老秀才怯生生道:“前輩你是當之無愧的天地圣人,文廟那邊愿意給頭銜,前輩自己不要而已,可我才是書院賢人啊,就跟江湖上,一個三境武夫問拳止境宗師,所以你得讓我幾招,先輸一半好了?”
老夫子笑了笑,“那就作罷。”
雙方問道。
當然不是什么意氣之爭。
事實上,他早就想要與這位文圣問道一場了。
眼前這位窮酸老秀才,畢竟是公認天底下最會吵架的人。
老秀才眼神熠熠。
好像在說,一洲山河,敢挽天傾者,都已起身。我文圣一脈所有嫡傳,哪個偷懶了?
所以你今兒要是問道輸了,只說此地,以后就別再管陳平安做什么說什么。
老夫子想了想,還是有些猶豫。
問道一場,不是小事。
會牽引極大的天地氣象。
老秀才輕輕抖了抖袖子,微笑道:“既然夫子最會聊天,那秀才就來談地,一起好好說一說這天地與人間。”
圣人言語,口含天憲。
一座浩然天下,風起云涌,尤其是寶瓶洲這邊,落在各國欽天監的望氣士眼中,就是無數金光灑落人間。
文廟功德林那邊,禮圣與經生熹平相對而坐,雙方正在對弈,禮圣看了眼寶瓶洲那邊,無奈道:“走哪兒都不消停。”
至于文海周密精心設置的那處海中陵墓,以及那頭飛升境鬼物,在被寧姚出劍后,文廟這邊已經有了應對之策。
經生熹平,微笑道:“如今沒了心結和顧慮,文圣終于要論道了。”
當年神像被搬出文廟的老秀才,尤其是在弟子流散之后,其實就再沒有拿起過文圣的身份,哪怕合道三洲,也只是讀書人作為,與什么文圣無關。
可是今夜的寶瓶洲,仿白玉京之內,老秀才率先席地而坐,正了正衣襟,伸出一只手掌,神色認真,語氣淡然道:“請落座。”
談天說地,請你落座。
當然了,你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