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羨陽今天現身,既無佩劍,也無背劍,兩手空空。
其實原本是想背一把劍的,好歹裝裝劍修樣子,只是見陳平安背了把劍,關鍵瞧著還挺人模狗樣,就只好作罷。
劉羨陽此刻氣定神閑,雙臂環胸,就那么站在山門口牌坊不遠處,仰頭看著那塊匾額榜書“正陽”二字,然后臉上神色,逐漸別扭起來。
之前陳平安那家伙跟他開玩笑,說你那名字取得好,是不是羨慕正陽山的意思?愣是把劉羨陽給整懵了半天,被惡心壞了,喝了一壺悶酒都沒緩過神,正陽山真是造孽啊,明兒問劍,得與他們祖師堂提個意見,不如聽句勸,改個名字。
昨天在過云樓那邊喝酒,玩笑之余,陳平安丟出一本冊子,說是明天問劍可能用得著,劉羨陽隨便翻了翻,只記了個大概,沒上心。
年老一輩的,竹皇,夏遠翠,陶煙波,晏礎等人在內的這些個老劍仙,本命飛劍如何,問劍風格如何,有哪些殺手锏,那本陳平安幫忙撰寫的“家譜”上邊,都有詳細記載。
還有年輕一輩的年輕劍仙們,尤其是那撥有可能率先現身問劍的,柳玉,庾檁,吳提京,元白……冊子里邊一個不落,都榜上有名。
不是劉羨陽自負,當真眼高于頂到了目中無人的地步。
而是當一個人身邊有個朋友叫陳平安的時候,就會后顧無憂,格外輕松。
不過劉羨陽確實很自信,從小就是如此,學什么都很快,不但入門快,只需要隨便花點心思,任何事情就可以登堂入室,就像燒瓷一事,十數道手藝環節,道道關隘,都是學問,可劉羨陽只花了小半年的功夫,就有了老師傅數十年功力積淀的精湛水準。
姚老頭那么眼光挑剔的龍窯窯頭,一樣只能念叨幾句手藝之外的大道理,什么瓷器燒造,是火中由來物,卻得悉數褪了火氣,才算一等一的上佳物件,之后擱放越久,如置水中,悄悄磨礪百千年,越見瑩光。
陳平安這家伙,就要笨了點,做事情又認真,所以就只能乖乖跟在他后頭,有樣學樣,還學不好。
劉羨陽半點不著急,既然已經放話問劍,就根本無所謂誰來領劍,最好就這么拖著,讓正陽山內外的一洲修士,多領略一番劉大爺的玉樹臨風。
劉羨陽看著那匾額實在糟心,就干脆收回視線,開始閉目養神。
當時從客棧御風趕來此地,途中回望一眼過云樓,發現陳平安不知所蹤了,不曉得這家伙鬼鬼祟祟,這會兒偷摸去了哪里。反正肯定不是一線峰祖師堂那處的“劍頂”,不然早就鬧開了,自己在山門口的問劍,所以說陳平安這家伙還是厚道,不搶風頭。
這樣的朋友,不用太多,一個足夠。
日煉千歲夢,夜游萬年人。
說的,就是我劉羨陽。
白鷺渡管事韋月山,匆匆忙忙御風趕到山上過云樓,然后與師妹倪月蓉面面相覷。
而與曹沫一同住在這處甲字房的好友,不是一位來自老龍城的山澤野修嗎?怎就突然變成了龍泉劍宗嫡傳的劉羨陽?
由此可見,那位頭戴蓮花冠道門真人,關牒作偽,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了。
可那化名曹沫的那位年輕道人,身上那件青紗道袍,織造考究,滿身水云氣,手捧一支白玉靈芝,更是為那隱士山中客的道氣,畫龍點睛一般,襯托得那“曹沫”,何等仙氣縹緲,哪怕這廝說自己不是道門中人,都沒人信啊。
最少青霧峰這對師兄妹,直到這一刻,都覺得那人只是虛報名字,定然還是一位名載道統、身負道牒的道家仙師。莫不是這趟遠游,是為劉羨陽那場必死無疑的問劍,靠著頭頂那蓮花冠,護道而來?
倪月蓉哭喪著臉,心中恨那劉羨陽活膩歪了找死都不找個好地方,更恨極了那個幫兇曹沫,倪月蓉一袖子打爛身后那張她不去看都顯礙眼的藤椅,跺腳道:“這兩個挨千刀的王八蛋,好死不死,是從我這兒漏去一線峰鬧事的,宗主和老祖們動怒,回頭責怪我辦事不利,怎么辦啊?”
韋月山安慰道:“未必全是壞事,山下不是有個說法,老百姓建造房子,不鬧不紅火嘛,有點小磕小碰,反而會是好事。這兩個藏頭藏尾的,都沒那黃河的那份氣度,我猜撐死了是一位金丹劍仙,外加一位元嬰境的道門修士,就他們倆,擱在別處,抖摟威風不難,在咱們這兒,注定掀不起什么風浪,只是幫著助興罷了。”
倪月蓉輕輕點頭,只是難掩神色哀愁,一雙水潤眸子,盡是委屈。
一線峰山巔的祖師堂門外廣場上,只有那撥來自瓊枝峰花木坊的年輕女修,還在忙碌眾多座位案幾的花卉瓜果,貴客觀禮一事,座位的安排,每一把椅子的擺放和落座,都不能有絲毫紕漏,不然就是得罪人了,所以回頭她們還需要各自領著一撥人入座。
此刻并無任何一位正陽山劍仙在此看護,因為沒必要,這處山門重地,禁制森嚴,山頂劍氣縱橫,細密無缺漏,劍氣凌厲,劍意沉重,使得山巔處無任何花草樹木能夠存活生長,連那山峰石壁都得依憑陣法和術法淬煉,才不至于崩碎,所以祖師堂本身,就是一座天然的護山大陣,連她們都需要懸佩正陽山秘制齋戒牌,才能夠行走自如,呼吸順暢。
換成尋常金丹劍修,擅自登頂,置身此處,就像一場實力懸殊的問劍,一著不慎,就會觸發劍氣,運氣好,重傷遠遁下山,運氣不好,就算把身家性命交待在一線峰了。
這些姿容秀美的鶯鶯燕燕們,當下雖然忙碌,卻井然有序,個個滿臉喜慶,她們偶爾的竊竊私語,都是閑聊那些名動一洲的年輕俊彥,比如自家山上的吳提京,還有龍泉劍宗的謝靈,以及真武山那個輩分極高的余時務,據說是個相貌極英俊、氣質極溫和的男子,至于那個書院君子周矩,更是有趣極了,賢人君子賢人再君子輪流來。
當然肯定也會聊那南岳范山君的女子身份,以及北岳魏山君的那份風神高邁,容儀俊逸。
正陽山的一線峰,除去那條普通的登山神道主路,還有十條由劍仙親手開辟出來的登山“劍道”,世代相傳,傳承有序,只是其中七條,都已經先后登頂,這就意味著正陽山歷史上,出現過七位證道的玉璞境劍仙,最近一位,正是老祖師夏遠翠。其余三條,距離山頂,還有些差距,其中就有撥云峰、翩躚峰和對雪峰歷史上三位元嬰境,開辟出來的劍道。
這就是正陽山舊十峰的由來。
所以祖師堂又名為劍頂,寓意一洲山河內,此地已是劍道之巔。
證道長生,逆天行事,只在爭字。
后世劍修,入我山中,當不惜性命,仗劍登頂,腳踩山河,身邊再無旁人。
這些都是正陽山弟子早就爛熟于心的祖訓。
離著山頂不遠處,竹皇領著三四十號仙師,在一座停劍閣暫時休歇,原本等著諸峰貴客來此匯合,人到齊后,由山主竹皇領著所有的宗門嫡傳、觀禮貴客,按照正陽山祖例,一起從停劍閣徒步登山,需要不急不緩走上約莫兩炷香功夫,一起登上劍頂,再走入祖師堂敬香,之后就正式開始慶典,將護山供奉袁真頁躋身上五境的消息,昭告一洲。
不曾想來了個自稱劉羨陽的悖逆之輩,喪心病狂至極,說是要問劍,拆祖師堂。
故而有舊十峰和新十峰之分的正陽山諸峰客人,好像就都不約而同地停步,不著急趕赴祖山,只等著看好戲了。
一線峰宗主竹皇,滿月峰玉璞境夏遠翠,秋令山陶煙波,掌律晏礎,這些老劍仙,都已經身在停劍閣。
至于護山供奉袁真頁,正陽山年輕弟子心目中的搬山老祖,當然不會缺席。
除去正陽山自家的祖師、嫡傳弟子,山外所有劍修,哪怕是身份尊貴的觀禮客人,都需要在此摘下佩劍。
所以曾經的李摶景才會笑言,是那劍修,又肯去正陽山那處小山頭摘劍賞景的,不配當劍修。
因為離著慶典還有小半個時辰,所以目前已經身在一線峰停劍閣的修士,都是與正陽山世代交好的老仙師,對那個年輕劍修不合時宜的啟釁,都面有怒容,豎子狗膽,太過猖狂了,阮邛怎么教出這么個不知禮數的嫡傳弟子。
竹皇略帶歉意,與諸多山上好友們笑道:“讓諸位看笑話了。”
先有黃河問劍于白鷺渡,后有劉羨陽現身于祖山門口,都要問劍,確實鬧騰了點。
白衣老猿雙手負后,獨自走到欄桿處,瞇眼俯瞰山腳門口,小崽子還挺識趣,知道雙手奉送一顆腦袋,來為自己的慶典錦上添花,若是隨便一兩拳打殺,會不會太可惜了?
一干看戲之人眨眼功夫,就發現好戲落幕了,似乎不太像話。
一位與大驪王朝頗有淵源的老仙師,先小心翼翼醞釀措辭,然后笑道:“那無知小兒,實在井底之蛙,宗主都不用如何理會,直接趕走就是了。”
竹皇搖頭道:“此人與我們正陽山,曾經小有過節,再者此人祖上還與正陽山牽扯到一樁舊事,想必今天問劍,劉羨陽醞釀已久,很難善了。”
那位老仙師聽聞此言,立即心領神會,就不敢再當什么正陽山和龍泉劍宗的和事佬,很容易里外不是人,犯不著。
掌律晏礎略作思量,心聲問道:“山主,不如飛劍傳信庾檁,讓他立即離開雨腳峰,去領這劍?”
庾檁與那劉羨陽,雙方年紀差不多,而且都是金丹劍修。
庾檁若是輸了,不還有個對雪峰元白,晏礎對此人早就覺得礙眼至極,每次議事,只會半死不活,坐在門口當門神,元白最好是與劉羨陽在山門口搏命一場,一并死了算數,以后祖師堂還能多出一把椅子。
不過這位掌律老祖師很快就搖頭,自己否定了這個提議,改口道:“不如直接讓吳提京去,毫不拖泥帶水,幾劍完事,別耽誤了袁供奉的慶典吉時。”
山上問劍,一般就兩種情況,要么勝負立判,轉瞬間就有了結果。當年在風雪廟神仙臺,黃河對上蘇稼,就是這般場景。
不然就是雙方問劍,實力相近,本命飛劍又不存在克制一方的情形,故而極其耗費光陰,動輒劍光照耀人間,一路轉戰萬里山河,雖說前者居多,可后者也經常出現。晏礎就怕那個劉羨陽,只是為了揚名立萬而來,打贏一場就收手,而且用心險惡,故意拖延時間,說是問劍,其實就是在正陽山諸峰之間御風亂竄。
一場問劍開始之后,旁人總不能隨便打斷,當下正陽山貴客如云,難道就這么等著問劍結束?任由那個劉羨陽肆無忌憚地在自家山頭亂逛?
竹皇想了想,雖然有了決斷,依舊沒有一言堂的打算,以征詢意見的口氣,問道:“我覺得先輸一兩場,其實是沒什么問題的,龍門境劍修,金丹境,元嬰,各出一人,只要贏了最后一場就行,你們意下如何?”
晏礎皺眉不已,脫口而出道:“今天豈可輸劍,眾目睽睽之下,這會兒說不定連那北俱蘆洲和桐葉洲的修士,都在睜大眼睛瞧著咱們正陽山,能贏偏要輸,如此兒戲,咱們這些老家伙,還不得被三洲修士笑掉大牙?”
我正陽山,堂堂宗門,立身之本,一直就是冠絕一洲的群峰劍道可登天,結果在一洲矚目的關鍵時刻,被一個小崽子找上門來問劍,還要故意輸一場?你竹皇這個當宗主的,是不是腦子進水了。還是說你覺得護山供奉袁真頁的臉,不是臉?可以任由外人隨便踩在地上?再說了,那龍泉劍宗,還帶著個劍字,天曉得是不是那阮邛小肚雞腸,自己不敢來,就故意讓弟子劉羨陽來拆臺?
夏遠翠倒是覺得竹皇師侄的想法,比較穩妥,極有官場分寸,老祖師撫須而笑,沒有心聲言語,“咱們好歹給那位阮圣人留點面子。年輕人腦子拎不清,死要面子,做事情說話,難免沒個輕重,咱們這些也算是當他半個長輩的人,年輕人自己找死,總不能真的打死他。”
晏礎笑著點頭。
夏遠翠這次以心聲說道:“瓊枝峰那邊,不是有個名叫柳玉的小姑娘,前不久好像剛剛躋身了龍門境?柳玉輸了,再讓庾檁下山領劍就是了,即便兩人都輸了,也問題不大,拿下第三場就是,咱們正陽山,就當給觀禮客人們多看一兩場熱鬧。”
陶煙波有些佩服遠翠祖師的城府和心機。
先柳玉,再庾檁,都曾是在那龍州神秀山練劍多年之人,所以能算是劉羨陽的半個同門。
若是贏了,顯而易見,是正陽山劍道高出龍泉劍宗一大截。若是輸了,明眼
人,都知道正陽山是待客之道,讓劉羨陽借此機會,與“同門”敘舊兩場。
雙方輸贏,其實勝負都在早先那條劍道上。
而且正陽山一旦讓這兩位下山領劍,明擺著對劉羨陽的今天問劍,就沒當真,宗門胸襟,氣量極大。
再說了,客氣了前兩場,正陽山這邊第三場接劍,劍仙一個不留神,出手稍重,斷了誰的本命飛劍或是長生橋,哪怕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當年為了拖延黃河的破境,正陽山祖師堂議事之時,頗為頭疼,就在于山上問劍一事,講勝負之外,更講顏面。
畢竟當時的正陽山,還遠遠沒有今天這般的底氣,丟不起半點面子。
比如當時夏遠翠年紀大,輩分最高,境界也高出黃河一個境界,就不宜趕赴風雷園,竹皇是一山宗主,畢竟是與李摶景一個輩分的老劍仙,與黃河問劍,于禮不合,所以也是差不多的尷尬境地。此外陶煙波和掌律晏礎,還真不敢說對陣同境劍修的黃河,有什么勝算。
所以最后才推出了一個臨時從客卿身份轉為供奉的元白。
今時不同往日,大有不同了,正陽山新舊諸峰的老劍仙們,再不是自覺毫無勝算,而是誰都不樂意下山,看似白撿個便宜,其實是跌價了,與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糾纏,對付個年輕金丹,贏了又如何?注定半點面子都無的苦差事。
寶瓶洲的年輕十人,為首是真武山馬苦玄,此外還有謝靈,劉灞橋,姜韞,周矩,隋右邊,余時務這些個,都是曾經在一洲戰事中大放異彩的年輕天才。候補十人當中,還有竹皇的關門弟子吳提京,名次極高,位居榜眼。
這二十人當中,可沒有什么叫劉羨陽的人,別說劉羨陽了,姓劉的都沒有一個。
竹皇問道:“那就這樣了?”
幾位老劍仙們都覺得此事可行。
最后晏礎捏出一柄以獨門秘法煉制的符劍,飛劍傳信瓊枝峰,劍光如一道秋泓,劃出一條弧線,直奔瓊枝峰。
仙人背劍峰,由于無人看守,在此結茅修行的護山供奉袁真頁,去往祖山之后,就開啟山水禁制。
白衣老猿心中微動,攤開手掌,遠觀山河,一山地界,心意所至,山水景象纖毫畢現,最終卻沒有發現異樣,袁真頁只當是常有的鳥雀撞山,或是某些過路修士的氣機余韻,不小心誤碰山水禁制。
竹皇察覺到護山供奉那邊的異樣,立即心聲問道:“有事?”
白衣老猿搖頭笑道:“沒事。”
竹皇笑著點頭,確實,如今正陽山,無大事煩心。
只有諸多喜事。
瓊枝峰的開峰老祖師,是一位道號靈姥的女子劍仙,名為冷綺,她躋身金丹境已經兩百年之久,懸佩雙劍,分別名為清水、天風,她又精通仙家幻化一途,故而有那“兩腋清風,羽化飛升”的山上美譽。
當時與庾檁一同登山的三位劍仙胚子,其中就有柳玉,少女當年被瓊枝峰成功爭搶到手,一舉成為此峰祖師冷綺的嫡傳弟子。
冷綺得到掌律師伯的符劍傳信后,難得有幾分笑意,這位峰主老嫗,面容極老,鶴發雞皮,眼神凌厲,在瓊枝峰積威深重,說一不二,不過面對柳玉這位新收的嫡傳,卻是極為慈眉善目,輕聲道:“一線峰那邊晏掌律來信了,希望你御劍去往祖山,與那龍泉劍宗劉羨陽問劍一場。信上說了,一炷香之內,讓你盡力就好,輸贏無所謂。”
只是官場言語,能當真嗎?
柳玉明顯有些緊張,山中修行,無論是在神秀山,還是瓊枝峰,真正的捉對廝殺,與人正兒八經問劍,還是生平第一次,尤其對方還是阮圣人的嫡傳,而且她還需要在一洲山巔仙師前輩的注視下出劍,如何能夠不局促。
冷綺便笑道:“這場切磋,就當是敘舊好了,一場問劍,玉兒你爭取打得漂亮些。”
“只是切記一事,最后幾劍,莫要墜了瓊枝峰歷代祖師的威名。”
柳玉輕聲道:“師父,龍泉劍宗那邊,早就知道我的飛劍和神通。那人又是阮圣人嫡傳,可能會占盡先手。”
她的本命飛劍,荻花。飛劍一經祭出,劍化千百如荻花漫天。
冷綺微笑道:“不打緊,只需照我說的去做,你不用想太多。”
柳玉深呼吸一口氣,長劍出鞘,腳尖一點,飄然踩劍,御劍下山,去往一線峰山門口。
掌律晏礎見著了瓊枝峰那道婀娜身影,他便施展神通,朗聲道:“瓊枝峰,龍門境劍修柳玉領劍!”
如果這位瓊枝峰親傳,與那雨腳峰庾檁,極有可能成為一對道侶,然后將來好順勢占據千年無主的眷侶峰,晏礎還真不介意傳授她一門劍術,說不定小姑娘還能以龍門境修為,贏了自己這位元嬰老劍仙呢。
瓊枝峰這邊,等于是入贅此山的盧正醇,站在道侶身邊,他心中大石,終于落地。
盧正醇的道侶,是冷綺數十位再傳弟子中,資質最好的一個。
說實話,盧正醇之前真擔心那個姓劉的,踩了狗屎,成為阮邛嫡傳之后,玩陰招,暗戳戳報復自己和家族。
這會兒他自然心情大好,與劉羨陽同樣出身驪珠洞天,但是雙方出身,云泥之別,盧正醇是福祿街盧氏子弟,他哪里能夠想到那個當年差點被自己打死的家伙,會搖身一變,成為劍修不說,還是阮邛這種大人物的嫡傳?
被打死最好。
不對,是被打個半死,斷了長生橋才最好。然后下次故人重逢,就有意思了。
她那道侶笑著心聲道:“夫君,以后可要多多上心掙錢啊。”
盧正醇微笑點頭,“責無旁貸,絕不讓娘子為錢煩憂,受人白眼半點。”
一線峰山門口。
久等的劉羨陽睜開眼睛,竟然是這個柳玉。
雙方之前沒打過照面,因為在劉羨陽回鄉之前,柳玉幾個就已經離開神秀山了。
柳玉飄然落地,收劍歸鞘,單手掐劍訣致禮,有那絲絲縷縷的劍氣,縈繞嫩蔥一般的手指,她自報名號道:“瓊枝峰,劍修柳玉。”
劉羨陽嘆了口氣,有點小麻煩,昔年下山三人當中,只有眼前這個小姑娘,其實原本是可以成為龍泉劍宗嫡傳的,只是她癡情于那個庾檁,就跟著來到了正陽山。
劉羨陽笑道:“柳姑娘只管出招。”
柳玉點點頭,并無半句客套言語,直接就祭出了本命飛劍,荻花。
方圓數十丈之內,一時間仿佛皆是鋪天蓋地的荻花飄蕩。
劉羨陽伸出一只手,只是輕輕抖腕,以精粹劍氣凝聚出一把長劍。
成百上千的荻花漫天飛旋,瞬間遮掩住劉羨陽的身形。
劉羨陽其實這會兒尷尬至極,之前陳平安就曾開玩笑,其他劍修領劍都好說,但是一定要好好想想,如何對付瓊枝峰的柳玉。
柳玉拔劍出鞘,身形一閃而逝,掠入占據地利人和的那座劍陣,早年在龍泉劍宗之內,幾位登山更早的前輩,都曾傳授過她坐鎮劍陣之法,尤其是那個當時名聲不顯、后來名動一洲的師兄謝靈,更教給她一門玄之又玄的化形道訣。柳玉聽從譜牒恩師的師命,除了飛劍和劍陣,她此外皆以龍泉劍宗傳下的劍招,與那劉羨陽遞劍。
一道道劍氣帶出條條流螢,在那無數荻花之間斬向劉羨陽。
流螢軌跡飄忽不定,劍光交錯,劉羨陽卻只是以劍氣驅散近身的所有荻花飛劍,手中那把并非實物的長劍,東一下西一下,將那些頗為好看的流螢劍光一一斬斷。這個柳姑娘怎么回事,欺負我在山上修行憊懶嗎?劍陣也好,劍招也罷,我好歹是見過幾眼的,真心不用如何多學就會啊。
片刻之后,柳玉心中默念劍訣,那些被劉羨陽斬掉的散亂劍氣,各有銜接,就像編織成筐,將不知為何只守不攻的劉羨陽圍困其中,劍氣猛然間一個收束,如繩索驀然勒緊。
劉羨陽懶得多想破解之法,就依葫蘆畫瓢,隨手與柳玉掐一樣劍訣,一處憑空生發而起的劍陣砰然散開,撞在一起,力道拿捏極好,剛好破陣,又不傷人,各自劍氣,兩兩抵消得干干凈凈,順帶著將那些虛實不定的荻花飛劍,撞飛如花綻放更多,劉羨陽也不愿意顯得太過,就終于主動輕輕遞出一劍,哪怕刻意收力,劍光仍是如弧月,璀璨刺眼,直奔柳玉,結果她先以數百片雪白荻花護在身前,被劍光一斬而碎,她只好再以手中劍格擋身前,兩側肩頭仍是被劍光如水一沖而過,法袍稀爛,一條胳膊和肩頭三處明顯傷口,鮮血模糊,慘不忍睹。
劉羨陽比那柳玉更呆滯無言,因為覺得心累。
就像當年跟小鼻涕蟲吵架再打架,假裝打得有來有回,自然比打得那個小小年紀就滿嘴飛劍的小王八蛋抱頭痛哭,更累人。
柳玉一咬牙,想起師父一炷香之內打得漂亮的說法,她硬著頭皮,不惜耗竭自身靈氣,運轉那把本命飛劍,片片荻花,縈繞四周,護住一人一劍,雖然數量遠遠不如先前,但是每一片荻花,蘊含雪白劍氣,頗為可觀,如風吹一邊倒,一大團荻花迅猛飄向那個她原本有機會喊師兄或是師弟的劍修。
劉羨陽嘆了口氣,丟出手中那把長劍,懸停身前,居中一劍,左右兩側,依次出現了數百把如出一轍的長劍,劍氣濃淡,劍意輕重,皆無絲毫偏差。
像個讀書懶散的鄉塾蒙童,隨手寫了無數個一豎筆畫。
可在山中修士眼中,劉羨陽那一手劍陣,如鐵騎一線布陣,劍氣浩蕩。
那團煞是好看的飛散荻花,撞在劍陣之上,激起數丈高的雪白碎屑,如潮水拍崖,徒勞無功。
柳玉只得收起飛劍的那份本命神通,斂為一把通體雪白的袖珍飛劍,強忍著神魂顫抖牽扯起的劇痛,一閃而逝,劍光畫弧,掠向劉羨陽的后心處。
劉羨陽無動于衷,只是望向那個女子的眼眸,發現了些端倪。
這個心腸柔軟的傻姑娘唉。
你說你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那個色胚庾檁,哪怕下山改換宗門,去哪里練劍不好,偏偏來了這座門風早就歪斜到陰溝里去的正陽山。
劉羨陽橫移一步,躲過那把雪白飛劍,手背輕輕一敲,將那荻花擊飛,然后不再故意拖延這場問劍,反正明眼人都知道如何了,門外漢也不至于覺得瓊枝峰劍修柳玉,太過不堪一擊。
山門口附近的天地靈氣,隨著劉羨陽心念一起,便如獲敕令,倏忽間便凝出不計其數的長劍,高處如滂沱大雨落人間,低處如春草繁密生發。
柳玉手持長劍,臉色慘白,她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甚至不敢收回那把飛劍荻花。
因為她仿佛置身于一座劍林,森羅萬象,劍氣交錯如天劫禁地。
柳玉此刻被千余重疊攢簇的劍尖所指,整個人如墜冰窟。
劉羨陽一揮手,劍林隨之消散,笑道:“柳姑娘可以回山了,以后好好修行,為人千萬別與誰學,只管潛心修習劍術,一定大道可期。”
柳玉提劍抱拳,一言不發,收起本命飛劍,失魂落魄,御劍返回瓊枝峰。
劉羨陽其實比柳玉更憋屈,高高舉起手臂,勾了勾手掌,示意再來。
劉羨陽一步跨出,走過牌坊山門,開始走上臺階。你們要是不來,就我來。
一線峰停劍閣那邊,掌律晏礎再次開口笑道:“雨腳峰劍修,庾檁領劍。”
一道劍光從那雨腳峰亮起,風馳電掣,直奔祖山門口。
這位身形落在山門口的年輕劍修,長袍玉帶,頭別木簪,面如冠玉,正是金丹劍仙,雨腳峰主人庾檁。
庾檁有意無意站在山門外,對那個拾級而上的背影笑道:“劉羨陽,請你轉身下山。”
劉羨陽轉過頭,腳步不停,扯了扯嘴角,“喜歡說夢話?那就躺下。”
撲通一聲。
庾檁這位年紀輕輕的金丹劍仙,就那么腦袋一歪,倒地不起。
劉羨陽看也不看身后那個躺地上睡覺的家伙,繼續邁步登高之時,笑道:“在這里補一句。”
“今天玉璞之下,都不算向我領劍。金丹也好,元嬰也罷,反正你們愛來幾個就來幾個。”
正陽山諸峰修士,再次啞然。
先前是覺得荒誕,有人竟敢選擇今天問劍正陽山,這次更是覺得匪夷所思,等到此人當真問劍正陽山了,“辛苦”贏了一位龍門境的女子劍修,不算什么壯舉,只是那個已經開峰的庾檁算怎么回事?要說是這位金丹劍仙
,是領劍再讓劍,可天底下有這么讓劍的路數?一劍不出,就倒地裝死?
一線峰停劍閣,宗主竹皇在內幾個老劍仙,終于臉色凝重起來。
就連那位搬山老祖都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差點就要親自去山下出拳,只是被竹皇勸阻下來,說下一場接劍,不是他這位山主的關門弟子吳提京,就是依舊保住一個元嬰境的對雪峰元白。
如果不小心再輸,導致正陽山連輸三場,就再論。
所謂再論,就再不是劉羨陽與正陽山的那點私人恩怨了,而是沒有任何回旋余地,比如先打殺了那個劉羨陽,之后正陽山還要還禮龍泉劍宗,他竹皇會與師叔夏遠翠,再加上所有元嬰境劍仙,聯袂問劍神秀山。或者將半死不活的劉羨陽拘押在山中,等著那個阮邛主動前來賠禮道歉,誠意足夠,就將劉羨陽的尸體拋向山腳。
可若是阮邛誠意不夠,又如何?就讓龍泉劍宗變成第二個風雷園。
白衣老猿冷笑道:“我不管是吳提京還是元白,等會兒都要下山,拎著小崽子的一條腿,返回這處停劍閣。”
竹皇笑著點頭,“袁供奉說了算。”
正陽山正好沒理由對付龍泉劍宗,今天劉羨陽大鬧一場,就是最好的理由。
夏遠翠心聲言語一句。
竹皇輕輕點頭,臨時改變主意,親自飛劍傳信小孤山。
掌律晏礎再沒有開口通報身份,但是很快就有一位生面孔的劍仙,從眷侶峰那邊趕赴祖山。
竟是位駐顏有術的女子劍修,一身夜行衣裝束,干脆利落,背一把烏鞘劍。
陳平安之前離開過云樓,一路潛行,稍稍繞路,在背劍峰的山腳才悄然現身,站在一條溪澗旁,捻出一張金色材質的開山符,確定了那道禁制所在,攤出手掌,輕輕一拳,瞬間開山破陣,跨入其中后,左手收起開山符入袖,右手捻著一張雪泥符,再施展本命水法,水霧升騰,剎那之間,青衫消散,歸于平靜,不起半點靈氣漣漪。
等到那道巡游視線飛快掠過,再等片刻,陳平安沒有撤掉那張雪泥符,開始緩緩登山,閑庭信步,如自家院內的游覽風景,只是一路登高,無聲無息。
至于劉羨陽那邊的問劍,陳平安并不擔心。
那就各忙各的。
約在一線峰祖師堂碰頭就是了。
山上客卿,分記名和不記名,供奉仙師,其實也是如此,分臺前幕后,道理很簡單,許多山上恩怨,需要有人做些不落話柄的臟活,出手會不太光彩,正陽山就有這樣的幕后供奉,身份極其隱蔽,絕大多數在一線峰中有座椅的祖師堂成員,都一樣只是知道自家山中,供奉著這么幾位重要人物,卻始終不知是誰。
陳平安一樣沒本事查出對方的具體身份,只知道正陽山舊十峰之中,最少藏有兩位行事隱秘的幕后供奉,其中一個,在那眷侶峰的小孤山,綽號添油翁,另外一個就在這座背劍峰,綽號植林叟。
陳平安沒覺得一座山頭,存在有這類人物,沒什么錯,只是按照落魄山四處搜集而來的諜報,就會發現,這兩位影子一般的見不得光存在,每次只要下山,就一定會斬草除根,動輒滅門,所謂的雞犬不留,就真的是那字面意思了,山上斬首,不露痕跡,山下家族,一并株連殆盡,不留絲毫后患。
難怪那頭老畜生,曾經在小鎮那邊,能有底氣說那番豪氣干云的言語。
正陽山開山兩千六百年,有怨報怨,從無過夜仇。
陳平安環顧四周,腳步不停,只是有些失望。
那位做慣了臟活累活的植林叟,竟然遲遲沒有發現自己。
一般來說,能夠做這種勾當的山上修士,必然精通隱匿潛行、擅長察覺細微動靜以及保命遁法三事。
他娘的難道需要老子敲鑼打鼓登山,才曉得出門迎客?我那弟子郭竹酒可不在浩然天下,借不來鑼鼓。
先前在一處名為翩躚峰的山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外鄉老元嬰,看熱鬧不嫌大,也全然無所謂是否會被翩躚峰這邊記恨,老修士站在山巔崖畔,揮手聚云,憑空出現了一道鏡花水月仙法,好讓峰中俗子,不至于白白錯過祖山那邊的風波。
此峰主人,是正陽山三位女子祖師之一,此外兩位,分別是瓊枝峰冷綺,一位金丹劍修,還有那個管著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的茱萸峰田婉,一般來說,同樣是女子峰主,一直是翩躚峰瞧不起只會躲在山上享清福的瓊枝峰,瓊枝峰再再瞧不起那處鳥不站,最后田婉則不敢瞧不起誰,與誰都笑臉和氣。因為翩躚峰與撥云峰一樣,山中劍修,下山歷練處,是老龍城這樣的慘烈戰場。
下榻正陽山此峰的,多是山下王朝、藩屬的帝王將相,例如石毫國君主韓靖靈,就在此休歇,只不過國力孱弱,就只給這位小國君主安排了一個偏遠的小宅子,翩躚峰雖然女修居多,但是山中劍修,無論男女,皆殺氣極重,正陽山如此安排,將一大堆山下豪門交給翩躚峰,自有深意。
原本就要陸續乘坐符舟趕往一線峰道賀的眾人,各自停步暫留山中,或是離開宅院,看著那幅山水畫卷,一時間議論紛紛。
“誰啊?”
“不知道,都沒聽過名字。”
“是大驪境內那個龍泉劍宗的劉羨陽,沒什么名氣,沒聽過很正常。”
“記起來了,是那謝靈的師弟。”
“目前算是阮圣人的小弟子,不過肯定當不上關門弟子。”
山上仙家,尤其是宗字頭門派,最有意思和嚼頭的某個人物,其實都不是某位宗主、老祖師的開山弟子,而是那個關門弟子,此人一定驚才絕艷之輩,才有資格“讓師父收山,為門派關門”,就像山下市井門戶,殷實人家里邊的幺兒,肯定備受寵愛。
對龍泉劍宗有些粗略了解的供奉仙師們,開始興致勃勃,為身邊君主公卿、嫡傳再傳,介紹起此人。
劉羨陽,是舊驪珠洞天本土人氏,近水樓臺先得月,極其幸運,成了龍泉劍宗阮邛的嫡傳弟子,劉羨陽是第一代弟子當中,輩分最低的一個,名字最晚納入神秀山金玉譜牒。好像年少時還曾跨洲游歷,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書院那邊求學多年。
名氣遠遠不如他那幾位師兄師姐,大師兄董谷,已是元嬰境,雖然不是劍修,卻深得阮邛器重,住持宗門具體事務多年。
金丹劍修徐小橋,最早的風雪廟劍修,犯下大錯,被風雪廟譜牒除名,跟隨阮邛修行,最終成為嫡傳之一。
至于謝靈,更是大名鼎鼎,一洲山上皆知的修道天才,更是北俱蘆洲天君謝實的子孫。
阮邛弟子當中,這位出身桃葉巷的年輕人,在寶瓶洲山上名氣最大,修行資質最好,被外界視為龍泉劍宗下任宗主的唯一人選。
有人忍不住詢問,“那劉羨陽是否劍修?境界如何?”
結果是人人茫然,就連與龍泉劍宗打過交道的老仙師,也不知真相,畢竟阮圣人嫡傳當中,開山大弟子董谷都不是劍修。
“為何要與正陽山問劍?而且專程挑選今天,難道這個劉羨陽與正陽山有生死大仇?”
還是無一人知曉內幕。
可既然劉羨陽揚言問劍,多半是劍修無疑了。
只是境界再高又能高到哪里去,畢竟劉羨陽都不是寶瓶洲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之一。
一些個老成持重的老仙師,所思所想,要更高更長遠些,不會滿腦子都是打殺事。
“正陽山謀劃已久,下宗選址舊朱熒,極有講究,分明是要與龍泉劍宗爭搶寶瓶洲劍道宗門的頭把交椅。”
有些恩怨,很正常。比如庾檁那么個年輕天才,早先不就是在神秀山修行多年,莫名其妙就來了正陽山。
“不管怎么說,這家伙的膽子是真大。”
“膽子大有什么用,被山中某位劍仙一劍砍個半死,就會是一洲笑話,以后就再沒臉下山游歷了。還要連累師門,與正陽山將某些山上恩怨給挑明了,到底是年輕人,做事情不過腦子,太沖動了,不明智。”
“到底是年輕人之間的私人恩怨,意氣用事,還是?”
此人話說一半。因為剩下的言語,不宜直說。還是阮邛的意圖?
上五境修士,兵家圣人,娘家是那風雪廟,還是寶瓶洲最負盛名的鑄劍師。
何況阮邛還有個大驪首席供奉的顯赫頭銜。所以阮邛的一舉一動,都會牽連極廣。
等到祖山大門那邊,與那位龍門境女子劍修對峙,劉羨陽瞧著只有招架之力。
有人疑惑不已,“就這樣?”
一旁有人開玩笑,“這家伙的膽子和口氣,是不是比境界高太多了?”
所以等到第一場問劍領劍結束,不單是翩躚峰,其余諸峰,都有符舟重新升空,去往一線峰,大概是覺得熱鬧可什么可看。
然后等到那雨腳峰庾檁倒地睡覺,符舟渡船又紛紛返回諸峰,繼續觀看鏡花水月,畢竟在一線峰那邊懸停渡船近距離看熱鬧,就太過分了。
一個年輕譜牒修士,沒來由冒出一句,“怎么覺得咱們有點北俱蘆洲的意思了?”
此話一出,附和極多。
祖山登山主道臺階上,劉羨陽停下腳步,轉頭望去,笑了笑。
被他遙遙看見了一位以往一場場鏡花水月都不曾見過的女子劍修。
看樣子是位深藏不露卻殺力極高的元嬰劍仙?
不該露面的,遙遙遞劍比較好。
在雙方問劍之前,白衣老猿大笑道:“劉羨陽,是替你劉家那個廢物先人,與正陽山磕頭認錯,認祖歸宗來了?”
劉羨陽揉了揉臉頰,沒有理睬。因為罵人這種事情,還是陳平安這個焉兒壞的家伙更擅長。
背劍峰上,那個確實焉兒壞的一襲青衫,雙手負后,看著那把斜插在山頂的古劍。
一個佝僂老人緩緩登山,沙啞笑道:“你這小娃兒,這里可不是什么著急投胎的好地方。”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一位鬼物,卻不是修道之人,跟著笑了起來,“難怪,原來老前輩不是劍仙,是個九境武夫,不知道是那搬山大圣的拳法老祖宗,還是與搬山大圣學拳多年的徒孫輩?前輩說得對,這兒風水不行,不宜投胎,下輩子很難做人。”
這位綽號植林叟的幕后供奉,瞇眼而笑,“哪來的后生,這么會說話,稀罕稀罕,喜歡喜歡,等下把你小子的腦袋擰下來,陪老夫好好聊天個幾年。山中寂寥,為了答謝你這后生,魂魄點燈一事就免了。”
陳平安抬起一腳,踩在那把長劍的劍柄上,笑呵呵道:“咱倆皆是夜游客,各自半路撞見鬼,看在是半個同道中人的份上,給你一個飛劍傳信搬救兵的機會。”
那個老鬼物嘿嘿笑著,“聽口氣,與袁真頁結仇不小?現在山外的年輕人,耍了幾天拳腳,就都這么能耐了嗎?”
陳平安嘖嘖道:“好大狗膽,竟敢直呼其名,得喊搬山老祖。”
老鬼物搓手道:“好好好,以后與你聊天,肯定極能解悶,姓甚名甚,老夫拳下不殺無名鬼。”
那一襲青衫輕輕一腳,踩倒長劍,微笑道:“小地方來的,名字不值一提。”
老人一步前跨,一拳遞出,結果被陳平安伸手抵住拳頭,九境武夫的鬼物見一擊不成,立即退去。
之后身形鬼魅,圍繞著那一襲青衫,遞拳不停,眨眼功夫,一鼓作氣百余拳,拳拳可殺山上金丹。
一襲青衫只是站在原地,單手負后,以右手隨便擋下對方拳腳。
最后一拳遞出時,這位植林叟一個借勢后撤,已經從袖中捻出一張符箓,要徹底遠離背劍峰,這個不速之客,狗日的,竟然是位易容成年輕相貌的止境武夫!
后頸一涼,被那人一手攥住,往地上一摔,一腳狠狠踩中背脊,當場斷折,老鬼物被迫魂魄流散,又被一袖悉數打爛。
問拳雙方,都已經分出了生死,卻好像都還不知道對方姓名。
陳平安一跺腳,不遠處地上那把長劍彈起,御風遠游之時,隨手握在手中,去往一線峰祖師堂。
最終循著一條登頂“劍道”,身形飄落在劍頂廣場,山巔四周劍氣好像裝聾作啞,又好像全然沒有察覺到有外人闖入其中,反正陳平安就是直接走向那座祖師堂的大門。
一位率先發現那人的花木坊女修,目瞪口呆了一會兒,然后輕聲問道:“你是?”
所有女修,只見那一襲青衫除了背劍,手中還隨意拎著把劍,轉頭笑道:“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