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繼藩已經清醒了,處處都要錢啊。
可是有什么辦法呢。
當初,是自己教他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也是自己教授他們,要腳踏實地,心系貧苦。
自己讓弟子們,做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做一個有益于天下蒼生的人。
現在……
方繼藩道:“去準備吧,這賬,掛在四洋商行上頭,四洋商行經略海外,拿出一點銀子來,也并無不可。好了,給本少爺滾。”
王金元還想說什么,可聽到一個滾字,就好像方繼藩扔出了飛盤,嗖的一下,他便跑了。
方繼藩搖搖頭,不禁唏噓。
過了一個時辰,宮里來人,召方繼藩入宮覲見。
方繼藩哪里敢怠慢,匆匆入宮。
弘治皇帝手里頭,也拿著一份奏報,是錦衣衛自天津衛送來的。
他低頭,沉吟,不語。
方繼藩行了禮,弘治皇帝卻是恍然不覺。
方繼藩無奈,只好尷尬的站在一旁。
蕭敬低眉順眼的站在弘治皇帝一側,垂著頭,大氣不敢出。
弘治皇帝方才抬頭,看了方繼藩一眼:“劉文善真是個善人啊。”
“陛下……”方繼藩想解釋一點什么。
弘治皇帝擺擺手:“朕讓他去流通寶鈔,他倒是好,去周濟西洋百姓了。”
方繼藩道:“陛下,兒臣以為……”
弘治皇帝又擺手,隨后打斷方繼藩道:“你想解釋什么?”
方繼藩良久,搖搖頭:“兒臣不想解釋什么。”
弘治皇帝苦笑:“其實……也不必解釋,他做的,不正是這普天之下,圣人所傳授的道理嗎?只是這道理,人盡皆知,可是……真正肯去做的人,卻是不多。”
方繼藩尷尬的道:“陛下的意思莫非是,我們之中一個出了一個傻子,他居然真照著書里去做了。”
弘治皇帝瞪了方繼藩一眼:“此事,對四洋商行會有何影響。”
“兒臣擔心,年底的報表,會有些難看。”方繼藩老老實實的道。
弘治皇帝道:“不會跌太多吧。”
“理應不會。”
“可以確認嗎?”
“這……想來可以吧。”
弘治皇帝嘆口氣:“由著劉文善去吧,朕已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了。或許……他是對的,錯的是朕,錯的是我們。”
弘治皇帝將奏報擱到了一邊:“寶鈔的推行,至今還沒有眉目,這才是令朕所擔心的,朕看過劉文善的《貨值論》,此書認為,大明要制天下,當效始皇帝,始皇帝書同文,車同軌,此后,才有了天下一統的基業。可到了如今之天下,強行同文同軌,實為不智,就如那交趾,交趾本與我大明同文,自稱小中華,大明要制服它,尚且花費了無數的功夫,文皇帝在時,耗費無數的錢糧,最終卻抱憾而歸,到了朕手里,才勉強調遣精兵良將,滅安南,置郡縣,這些年來,交趾依舊還有反復叛亂的消息,交趾如此,西洋如此之大,就更不必提了。”
“因此,他的構想是,先推行寶鈔,寶鈔合一,則商貨通,這同文同軌,也就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朕讀了此書,深以為然,戰爭……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方繼藩道:“劉文善雖愛胡亂發善心,可看問題,卻是準的,兒臣也不喜歡打打殺殺,所謂好戰必亡、忘戰必危,歷來好戰的,沒有一個長久的,吾皇圣明,雖恃強而不凌弱,善戰,卻無赫赫之功,浩蕩天恩,如甘霖而下,四海之地,若知陛下憐憫之心,必當生生世世,銘記陛下恩德。”
弘治皇帝揮手:“朕乏了。”
方繼藩行禮,告退。
近來朱厚照心思都在研究院里,順天府的事,漸漸上了軌道,這么多官吏都在忙碌,好似也不缺一個方繼藩。
方繼藩現在每日是讓人去順天府點個卯,便算是盡了順天府少伊的責任了。
從宮中出來,左右無事,索性便去軍事書院,到了門口,又怕太惹人主意,坐在車里,讓人去將方正卿叫出來。
方正卿個頭已高了許多,和方繼藩倒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只是他皮膚黝黑了不少,身上多了幾分陽剛之氣,穿著一身軍服,威風凜凜,腰間還佩著一柄刀,走起出來,身上的衣甲嘩嘩作響。
聽說父親來探望自己,他顯得高興極了。
西山軍事學院,現在招募的,多是勛貴子弟,也有不少英烈之后,前些日子,弘治皇帝下旨,命宗室子弟入學。
這方正卿,也算是皇親國戚,自然也被招募了進去。
進了書院,便如進了詔獄,一年到頭,也沐休不了幾天,成日都在書院里,每日操練,學習新的軍事理論。
這書院的領頭人,乃是朱厚照,方正卿身子結實了許多,再加上,此前在保育院,他本就有行伍的經驗,倒是不覺得吃苦。
見了方繼藩,方正卿行了個軍禮,雙手抱拳,身子卻是繃直:“父親。”
方繼藩上下打量著他:“你的母親,老是在為父的面前念叨,說你入了軍事書院,整日不著家,她對你掛念的很,想送一些東西進書院去,讓你補補身體,書院里也禁絕外頭的食物,怎么樣,在書院里如何。”
方正卿道:“前兩日小考,兒子名列前茅,得了嘉獎。”
“是嗎?”對于嘉獎,方繼藩顯得有些懷疑,這書院上上下下,除了名譽院長之外,哪一個不是自己的徒孫輩,天知道這是不是看在自己的面上。
方繼藩語氣緩和:“進了這里,吃了不少的苦吧。”
“還好。”方正卿道:“就是許久不見從前的朋友,心里……”
方繼藩正色道:“皇孫是未來的皇帝,他能成日和你一般胡鬧嗎?”
方正卿乖乖點頭:“是,兒子錯了。”
方繼藩才笑吟吟的看著方正卿,恢復了幾分慈父的模樣:“為父除了來看你之外,還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這消息,你別亂說。”
“啊?”
方正卿看著方繼藩。
方繼藩輕描淡寫道:“前幾日,總覺得你的母親,有些異樣,像是……有身孕了,不過這只是可能,現在也說不得準,消息未確認,為父也不好胡說,誰都沒有告訴,只是讓你的母親,好生的養著,怎么樣,驚不驚喜?”
“呀……”方正卿猝然無備。
方繼藩眼里放光。
不過……這消息暫時還不敢確認,可方繼藩的內心深處,又何嘗不想開枝散葉呢。
自己現在還年輕,還有希望。
“說不清,你要多一個兄弟了。”
“呀……”方正卿一臉懵逼的看著父親。
方繼藩板著臉:“怎么,你不高興。”
“沒,沒有。”方正卿搖頭:“只是……消息來的太突然。”
方繼藩嘆口氣:“為父又何嘗不覺得突然呢,當然,此事,誰都不可說。”
“噢。”方正卿點頭。
方繼藩拍拍他的肩:“好好的在書院里讀書,將來,學了一身本事,才可光大家業,我們方家,是積善之家,世世代代,清清白白,為國盡忠,守境安民,你的曾祖如此,你的大父如此,為父也是如此,為父將來能傳給你的,未必是什么亂七八糟的爵位,也未必是什么富可敵國的財富,真正最寶貴的,是列祖列宗們的聲名,還有為父教授你的為人處世之道,正卿啊正卿,高貴的人格,才是根本,你謹記著為父的話,知道了嗎?”
方正卿撓撓頭:“呀……”
方繼藩惱羞成怒:“你又呀什么?”
方正卿道:“爹,你不打算將爵位和家財傳給我了呀?”
方繼藩臉青一塊紅一塊:“粗俗!”
方正卿幽幽道:“人家載墨,還有皇帝要繼承呢。我啥都沒有嗎?不給就不給,可道理不是這樣的理,我是你兒子啊,親的。”
方繼藩嘆口氣道:“你要氣死你爹,你這個蠢貨,聽不懂為父的話外音,滾蛋。”
方正卿道:“不給可以明說,大不了我自個兒去建功立業,可自小到大,你今日講這個道理,明日講那個道理,又打又罵,我是你兒子,這是該當的,可打了罵了,東西都給別人,這是為人父該做的事嗎?”
方繼藩要吐血。
方正卿一甩頭:“不給就不給,等我從書院肄業了,就去黃金洲,去投奔大父,跟著大父,去給咱們大明打江山去。”
方繼藩捂著自己的心口:“從小就讓你好好的學習,這漢語博大精深,深不可測,你這狗東西,書讀到狗肚子里了,竟是不能理解。罷了,我當沒你這個逆子。”
方正卿想甩頭,又不敢,乖乖的道:“好吧,兒子錯了,兒子給父親賠罪。”
啪嗒跪下,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方繼藩才好受了一些:“你要掙功名,這想法是對的,不能躺在祖宗的功勞簿子上混日子,咱們方家,要一代比一代強,好了,懶得和你交流,雞同鴨講,進書院去吧。”
“噢。”方正卿抬頭,看了一眼方繼藩,欲言又止:“父親,你也要多保重身體,早睡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