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老爺他爹見母子平安,一顆心放下,方才過于激動,此時回過了勁頭來,禁不住拜下:“殿下,齊國公,這大恩大德,小人沒齒難報,下輩子便是做豬做狗……”
“也不用下輩子。”朱厚照抖了抖身子,活絡著筋骨,道:“現在去蠶室里,把你割了,就可以入宮來報恩了。”
王老爺他爹:“……”
隨即,他哭了,涕淚直流,只是轉轱轆似得道:“小人們在河南,受了災,也全憑著太子殿下的恩典,才在京里有了容身之地,在這兒有吃有喝……”
朱厚照撇撇嘴,似乎是嚇壞了人家,便道:“也不必謝本宮,這都是父皇平時教誨的,他說要愛民如子,本宮當然謹記著他老人家的教誨,不要謝本宮,這都是父皇的銀子,要謝,你謝皇帝去,時候不早,老方,撤了。”
那王老爺的爹還在喜悅和感激之中,見太子和齊國公早已去遠了。
一時沒反應過來,又有點后怕真將自己切了,送進宮里去,但凡有點骨氣和血性的人,也不去做死太監,啊呸!
他愣愣的望著那遠去的車馬,天才微亮,晨霧朦朧,車馬沒入了霧中,懷中襁褓里的孩子此時發出了清亮的啼哭聲。
王老爺他爹才回過味來,拍了拍襁褓里的孩子,接著又哭了:“真是碰到了好時候啊,從古至今,也沒有這樣的好皇帝。”
此時許多人已是醒了,左右鄰人紛紛來問經過。
王老爺他爹高興的不得了,一面預備請客,一面四處和人說起夜里的事,這棚區里,倒是熱鬧了好一陣子。
經過了一月的功夫,弘治皇帝臨泰山腳下,無論心里有多不痛快,這泰山到了,終究還是了卻了心中的不快,興致勃勃的預備登山。
英國公張懋差事辦的很漂亮,他早早在此準備,一切都是井井有條。
預備登山時,有京里的快奏送來。
弘治皇帝只側目看了蕭敬一眼:“這是關于太子的奏疏?”
蕭敬道:“陛下,正是,奴婢讓人快馬加鞭送來的。”
“不看了。”弘治皇帝一揮手。
“陛下……這……”
弘治皇帝淡定的道:“只要別把江山丟了就好,看了又不能回京,平白敗了朕的興致。”
蕭敬不禁豎起大拇指:“陛下氣定神閑,舉重若輕,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奴婢真是佩服啊。”
弘治皇帝聽到泰山崩于前,再抬眼看著這泰山巍峨的山巒,下意識的,覺得自己的后襟發涼。
而后,他怒了:“滾開!”
蕭敬:“……”
蕭敬如一條被人一腳踹開的小柴犬,嗚嗷一聲,乖乖的退到弘治皇帝永遠不會注意到的角落。
來之前,弘治皇帝已是齋戒三日,沐浴更衣,頭戴通天冠,身穿絳紗袍,乘金輅,備法駕,帶著百官先登南天門,至岱頂神廟,先封祭昊天上DI以及五方諸神,此乃祭天;在祭天結束之后,接著便又下山,在杜首山祭地神,最后登上朝覲壇,隨行的百官山呼萬歲。
足足三日時間,弘治皇帝疲憊不堪。
無論如何,這封禪大典,算是完成了。
可細細想來,弘治皇帝卻又覺得,這似乎又沒什么滋味,在京里的時候,魂牽夢繞著想來,等來了,卻又有一股索然無味之感。
隨后,弘治皇帝下旨大赦天下。
浩浩蕩蕩的隊伍啟程,卻又需折往山東曲阜,謁拜孔廟,又命劉健人等,分祭七十二賢,賜孔府三百萬金,游覽了一番孔林之后,又是一月過去。
如此,已至夏初了。
離京兩個多月,弘治皇帝覺得疲憊不堪,關于太子的事,再沒有人給他稟報過,劉健那邊很識趣,盡力的上了一些各地祥瑞的奏疏,什么母雞生了金蛋哪,有仙人招搖過市,治人百病之類。
弘治皇帝心知肚明,這是假的,可既然封禪了泰山,各地總要有點祥瑞來,才算是老天爺給了他弘治皇帝面子,沒有祥瑞,那也可以創造祥瑞嘛。
弘治皇帝命人將這些祥瑞傳抄邸報,使天下聞之。
此時,弘治皇帝終于收了心,下旨擺駕回宮。
浩浩蕩蕩的隊伍,朝著京師進發。
這一路,弘治皇帝都是拉長著臉,寡言少語。
蕭敬小心翼翼的伺候著。
行了十數日,弘治皇帝終于憋不住了:“太子有什么消息?”
“陛下……”
“說罷。”坐在御車里,弘治皇帝很是嚴厲。
“這……”蕭敬深吸一口氣:“陛下,最新的奏報,河南布政使司,災民涌入了京師無數,為了進行安置,太子殿下拿出了內帑……七千余萬兩,修橋鋪路,營建宅邸,購置糧食……還有其他所需,數不勝數,這七千萬兩,都是用內帑做抵押,向西山錢莊借貸,利息倒是很便宜,現在……只怕,已經花的七七八八了。”
弘治皇帝手遮著自己的眼睛,這是悲劇啊。
他覺得自己的手腳冰涼,萬萬還是沒料到,這個數目,又幾乎增加了一倍。
內庫……一空。
他靠在沙發上,竟是半天,說不出話來。
良久,他艱難的道:“將……將這冰……拿走,拿走。”
因為天氣炎熱,御車里,有專門的冰盆供應,將冰擱置在盆里,這冰散著寒氣,可抵消御車里的暑氣。
蕭敬苦瓜臉:“陛下……這……這不成哪,陛下可不要中暑了。”
“拿走。”弘治皇帝道:“能省就省一點吧,還有回京之后,所賜百官的酺宴,也一概取消。”
蕭敬不禁道:“陛下,這冰,是沿途州府送的,不要錢。”
弘治皇帝臉色蒼白,又是嘆息。
天氣熱的厲害。
方繼藩已懶得出門動彈了。
宮里卻來了人,召他進宮,方繼藩無奈,只好成行,到了奉天殿,卻見朱厚照穩穩當當的坐著,朝著方繼藩道:“老方,山東有旨意來了,說是父皇已經成行,不日即將抵達京師。”
方繼藩抹著額上的汗:“這敢情好,許多日子不見陛下,卻不知陛下封禪封的如何。”
朱厚照瞇著眼:“可本宮心里卻慌得厲害,此前做什么事,都無所顧忌,心里覺得,做了再說,可現在父皇回來的日子越來越近,本宮這心慌之癥,卻是日勝一日,這可怎么是好,要不,我溜了吧,我去大漠,去跟著王守仁去,又或者,我下海,我去尋徐經,老方……你以為呢?”
方繼藩也是無語了。
當初太子殿下很豪氣啊,方繼藩立即道:“殿下,萬萬不可啊,若是如此,陛下更是大怒,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子殿下能跑到哪里去?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怎么可以臨陣退縮呢,所謂舍得一身剮,敢把……啊,不!我的意思是,太子殿下應當有所擔當,不就是花了一點銀子嗎,怕什么,到時,臣一定想盡辦法,在陛下面前,為太子殿下美言,殿下,不怕,終究是死不了的。”
朱厚照眉頭皺的更深,方繼藩說不怕,那么,可能更糟糕了,他背著手抬頭:“當初是你教唆說要遷徙災民的吧。”
方繼藩笑吟吟的道:“好好好,算是臣教唆的,到時候,我去給陛下負荊請罪。”
朱厚照臉色慘白:“不可,這樣不可,這就更糟糕來了,你若是去負荊請罪,父皇反而會想,繼藩不過是個從犯,尚且認罪,只怕,更要教訓本宮。”
他背著手,急匆匆的來回踱了幾步,咬牙:“怕個什么,我們做的是好事,父皇定不會責怪。”
“有道理。”方繼藩誠懇的道:“陛下乃是深明大義之人,怎么會不曉事呢。太子殿下請放心便是。”
朱厚照這才松了口氣:“來,這兒還有一件事。”
“何事?”
“這是廠衛的奏報。”朱厚照皺著眉:“是牟斌送來的,說是……根據他們的打探,發現,有一群白蓮教的逆徒,也混入了京師,有圖謀不軌之心,老方……這白蓮教,近些年,在淮北一帶,頗為猖獗,前年,在相城一帶,還有白蓮教殺官造反,你說這些人,怎么就永遠禁絕不了呢,天下大亂時有他們,天下大治時,也有他們。”
方繼藩倒是謹慎起來:“牟指揮使還說什么?”
“他說會盡力追查下去,看上去,似乎有了點眉目,現在成竹在胸了,否則……依著他的性子,也不敢奏報上來。”
方繼藩道:“陛下回京之時,只怕還要多加提防才是,殿下,今時不同往日,現在到處都是火藥開礦,難免會有火藥流失出去,倘若這些人,囤積了什么禁物,弄出了什么動靜,可不是鬧著玩的。”
朱厚照氣咻咻的道:“怎么,他們還敢太歲頭上動土?本宮掐斷他們的脖子。”手作緊握狀,仿佛空氣就是別人的脖子,朱厚照一掐,握緊了拳頭,咯咯的響。
說著,他大笑起來:“不管如何,你說的對,本宮要有所擔當,內庫的銀子,花了就花了,有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