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弘治皇帝不在乎方繼藩‘諷刺’。
這本身就是激勵嘛。
難得出了這么個有出息的女婿,真讓他一輩子混吃等死?
弘治皇帝不傻。
這幾年,他的眼界也開闊了,越發的明白,節流是死路一條,只有想辦法開源才是維持天下的道理。
而要開源,滿朝文武之中,讓他們省銀子,他們一個個都有通天的本事,讓他們去從石頭縫里尋銀子來,卻個個都死了。
當然,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弘治皇帝心里還是頗為愧疚的,無論怎么說,這是自己女婿,見眾卿家們個個調侃方繼藩,難免有些心塞。
于是弘治皇帝語氣溫和了許多:“繼藩啊,你是勞苦功高,朕自然是知道的,而今,秀榮有了身孕,朕這個為人父的,心里也高興,大漠之土,朕說了賞賜你,便是賞賜你,這權且當做是嫁妝吧,等將來,你若真有本事,取了大漠之地,將來無論是放馬,還是開墾,也都由你。你這些日子,確實辛苦,好生歇一歇吧。”
他說的倒是誠懇,倒是讓眾臣不好調笑了。
方繼藩只好道:“陛下既這樣說,兒臣還有什么好說的,長者賜,不敢辭,兒臣,只好接受了。”
弘治皇帝欣慰的頷首點頭:“嗯……”
正說著,那禮部尚書張升想起了什么,道:“陛下,今日都尉正好在此,臣倒是有一事,想要奏報。”
弘治皇帝看向張升:“卿家有何事要奏?”
張升道:“陛下,交趾提學陳望祖又上奏彈劾……”
弘治皇帝面上顯得不悅:“朕不是說過了,這交趾的教化,關系重大,朕敕了提學正使和提學副使,本是寄望他們能精誠團結,共同出力,可現在卻是怎么了,陳望祖雖是提學,可當下,理應好好管理他的教化之事,朕不是讓他做御史言官。”
方繼藩一聽就明白,陳望祖和王守仁,定是理念不合,這兩個,一個是名滿天下的大儒,一個是新學的領袖,越是這樣的人,都是自視甚高的人,他們之間的理念,本就不合,能容忍對方,這才怪了。
陳望祖是正使,自是對于副使自行其是很是不滿,可王守仁在占城,他又鞭長莫及,于是乎,索性來告御狀了。
方繼藩立即道:“陛下,臣可以作證,臣的門生王守仁,歷來老實忠厚,和臣一般,與世無爭。可這陳望祖,到底是什么意思,處處刁難王伯安,王伯安這般老實的人,卻處處受他的欺辱,這是要干什么?”
方繼藩氣咻咻的樣子,幾乎等同于罵陳望祖是龜孫了。
弘治皇帝繃著臉:“這話,就差了,朕雖也不喜陳望祖,可你說你的門生是老實人,朕卻是不認同的,來,取奏疏給繼藩看吧。”
什么七份奏疏。
片刻,有宦官取了奏疏來,交給方繼藩,方繼藩一看,眼睛都直了。
是王守仁的。
王守仁幾乎是逮著陳望祖就是破口大罵啊,瞧瞧他的火爆脾氣,簡直就將陳望祖當做了人間渣滓了,語氣之尖銳,連方繼藩臉都有些紅。
呃……
有些尷尬啊。
好像……王伯安那個家伙,確實……脾氣有點臭。
當然,方繼藩是可以理解的。
王守仁是什么人,爹是狀元,打小就被無數人看重,明明從小就練武,天天琢磨著兵法,可父親讓他去考個功名,他二話不說,就一路從秀才到舉人,之后直接高中了進士,且在榜中的地位還不低,吊打了天下學子,而且你是使出了吃奶的勁,人家卻只用了一根小指頭。
這樣的人,他心里除了方繼藩之外,還能服氣誰?
本來那陳望祖不招惹他便罷了,可現在居然還敢挑事,這王伯安,可就不是吃素的了,追著罵,一天一本奏疏不說,而且還是振振有詞,分析了陳望祖在升龍的所謂教化,提出了激烈的批評,認為陳望祖尸位素餐,禍亂交趾,名為大儒,實為無能透頂。
方繼藩忍不住眉飛色舞:”罵得好,這老狗……“
君臣們的臉色,頓時拉了下來。
方繼藩才意識到,自己好似失言了,索性道:“陛下,陳望祖禍國殃民,實是罪無可恕啊。陛下令他去交趾教化百姓,他在做什么,交趾能和內地兩京十三省一樣?居然還在用招攬交趾士人,令他們學習四書五經這一套,迂腐,腐儒!臣建議,立即召回陳望祖議罪,否則,交趾勢必會被此等奸人禍害不淺。”
護犢子的心理,實在太明顯了。
其實方繼藩并不認同陳望祖這樣的人,此等人眼高手低,能辦成事才怪了,他的那一套,除了大義凜然的宣教之外,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所以方繼藩很認同王守仁,師徒二人,不謀而合。
可在弘治皇帝等人眼里,卻是方繼藩顯得有些小氣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陳望祖倒也無罪,你太言重了。這交趾,乃冰凍三尺,反而一日之寒,也急不來,且讓他們在交趾好好宣教吧,不過這二人,你彈劾我,我彈劾你,也不是辦法,命人去,各自申飭一番便是了。”
方繼藩振振有詞道:“憑什么就申飭王伯安?”
“咳咳……”張升忍不住了。
方繼藩,到底你是禮部尚書還是老夫是禮部尚書:“都尉護犢心切,倒是可以體諒,可是,都尉啊,此二人彼此攻訐,陛下此舉,恰如其分,老夫乃禮部尚書,倒以為,陛下圣明,此舉甚為妥當。至于這教化之道,老夫掌禮部七年,倒也有一些心得,倒是很認同陳望祖,陳望祖看似是按部就班,卻最是穩妥,交趾初定,最需要的就是這般老成持重之人。”
言外之意,倒是不認同王守仁了。
方繼藩冷笑。
張升似乎覺得,自己的話有太多的針對性,便又道:“當然,王守仁在交趾,也是勞苦功高的嘛……哈哈……哈哈……”
哈你個鬼。
方繼藩自宮中回來。
這江臣和鄧健,卻已打點了行裝。
他們預備去白銀,這白銀市,現如今該稱這為‘靖虜衛’,當然,靖虜衛已經被裁撤了,土地為韃靼人所居,也就是說,江臣和鄧健,即將從京師抵達邊鎮,而后出關,抵達蘭州,再從蘭州出來,穿越韃靼人的勢力范圍,抵達這靖虜衛的舊址,在附近的山脈中,勘探出礦脈。
江臣已經在方繼藩的幫助之下,當然,主要是在沈文的幫助下,給予了他一個新的職務,即蘭州巡按,將以巡按的身份,前往蘭州,可實際上,卻是勘探出礦脈。
除了江臣和鄧健,隨去的,還有數十人,有幾個方繼藩的徒孫,以及一些曾在礦上工作的礦工,這數十人,集合成了一個馬隊,一路疾馳,尋找那西北深山中的寶藏。
鄧健已哭成了淚人,他第一次出京師,而這一次,不但要出京,還要輾轉數千里,穿越韃靼人的聚居地,雖然方繼藩一再保證,冬天到了,韃靼人極少會出現在靖虜衛舊址一帶,可這……還是九死一生的任務啊。
他一輩子只曉得伺候少爺,不會別的,現在少爺讓自己去那鳥不生蛋的地方,想來是嫌棄自己了,希望自己滾到天涯海角去。
江臣倒是沒有哭哭啼啼,他對于這一次的行程,充滿了期待。
作為方繼藩的門生,壓力實在太大太大了。
自己幾個師兄弟,哪一個拿出來,都是功勞赫赫,只有自己,在西山書院教書,同時在翰林院當值,可是………他很清楚,即便是有所成績,對于無數同齡人而言,自己已是無比的優秀,令人羨慕,可是……對于方繼藩的門生而言,自己卻是恩師之恥。
他的內心深處,無時無刻的希望能有所成就,哪怕是面對重重的危險,也在所不惜,因為……知恥的滋味,實在太不好受了,有時,真恨不得自己死了干凈。
他深深凝望恩師,作揖行禮,而后腰間長劍和背負的弓箭一抖,翻身上馬,跟著王守仁師弟,自己即便教授弟子們讀書,也依舊,也需學弓馬和劍術,這是西山書院的規矩,為了追上別人,不至于落后,江臣幾乎是聞雞起舞,風雨無阻。
他手提著韁繩,英姿勃發,其他人紛紛上馬。
只有鄧健哭哭啼啼,一步三回頭:“少爺,你要好好照顧身體啊。”
“會的,會的,身邊很多人照顧呢。”方繼藩朝他揮手。
這句話,刺痛了鄧健,嗚哇一下,又滔滔大哭起來:“少爺,你偶爾要想起我……”
“會的,會的,一定會的,你叫小鄧鄧嘛,多好記的名字。”
鄧健艱難的翻身上馬:“少爺,我想好了,若是我死了,你記得在我墳頭,把說好的媳婦,燒給我,七個呀,得買東城壽材鋪的,那王二家糊的婆娘最好,用料也扎實。”
“滾!”方繼藩恨不得上去將這家伙打死。
睡了,好困,差點寫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