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是宋朝媽媽徐香梅打來的。徐香梅夫婦如果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通常是極少打電話跟宋朝閑扯的,然而這短短的一個周里,徐香梅主動聯系宋朝兩次了,但每一次都是簡單的問候,并無要事。
宋朝心中生出隱隱的不安,看著手機屏幕里顯示的“老媽”兩個字,遲疑了許久,在鄭瀟瀟的連聲催促下,才回過神來。然而電話剛接通,他的預感便在徐香梅長時間的沉默和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中得以證實。
“媽?怎么了?”宋朝首先開了口。
徐香梅一聽到宋朝的聲音,逐漸平復的情緒再一次崩潰了,嗓子眼瞬間又被堵地緊緊的,眼淚汩汩的往外涌,抹也抹不迭。
徐香梅身下有兩個弟弟,大的比她小三歲,小的比她小八歲。徐香梅小時候,家庭條件很差,父母根本供不起他們三個上學,徐香梅是個女孩,又是家里的老大,理所應當地提早輟了學,下來打工。無奈,她當時的工資,對于一家五口的花銷來說只是九牛一毛,于是,父母不得不盤算著讓二兒子也放棄學業。徐香梅得知后死活不肯,她哭著對父母說:“咱家要是不想繼續窮下去,就必須讓弟弟們上學。”
徐家父母雖為農民,但目光還不算短淺,自然知道徐香梅說得有理,可是他們靠著種田的那點收入,果腹都是問題,哪里討來閑錢供兩個兒子讀書。正在全家人一籌莫展之際,徐爸的一個嫁到鄰村的遠房表姐受同村宋樹榮之托給其兒子宋忠強做媒。
宋樹榮是方圓十幾公里內為數不多的文化人,曾經在幾個村子共建的一所小學里當老師,故而在周邊地區還是小有名氣,也頗受尊敬。宋忠強作為宋家的獨子,自然也是被給予了極高的厚望,宋樹榮在宋忠強剛會說話的時候,便開始教他吟詠詩詞歌賦,宋忠強搖頭擺腦有模有樣的架勢經常惹得街坊四鄰嘖嘖稱贊。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在宋忠強十二歲那年,這個被人艷羨的三口之家遇上了中國歷史上的“十年浩劫”——文化大革命。世界像是一夜之間顛倒了個過兒,原本受人敬仰的讀書人、知識分子轉眼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十二歲的宋忠強還不能完全理解這樣的轉變到底意味著什么,他每天早晨看著爸爸帶上白色的帽子、掛著寫著反革命分子的牌子被一群人拳腳相加地拽出家門,而自己則被媽媽梁芬蘭抱著躲在角落里瑟瑟發抖。他不知道日子為什么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也不知道何時才是盡頭。從此,他的生活里除了應付每天到家里檢查抄家的“紅袖章”們,就只剩下困惑。他想不通為什么曾經對他們一直笑臉相迎、客客氣氣的叔伯嬸子以及同齡的小伙伴們忽然就變成了另一幅面孔——一副恨不能將他們一家人撕碎了再踩上兩腳的面孔,而他那一肚子的墨水也再不能為他換來夸獎,反倒招來了周圍人的厭惡和唾棄。
這樣的境況大概在半年之后有了轉變,宋忠強永遠都忘不了那天早晨的情景。當時,宋樹榮一如既往被人帶上街頭,宋忠強習慣性地躲進母親的懷里。不想,彼時的梁芬蘭一改往日唯唯諾諾的模樣,怔了幾秒之后,拉起宋忠強緊跟著沖了出去,擠在了游行隊伍的最前頭,像周圍的人一樣,舉著拳頭高喊著:“打倒反革命分子宋樹榮!”
宋忠強被母親的反應驚呆了,他看到走在前面的父親聽到母親聲音時,瘦小的身軀微微一顫,剛想回頭,卻被領隊的人用力向前推了一把,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他抬頭望著梁芬蘭因為激動漲得通紅的臉頰,反復撕扯著母親的衣襟,急得說不出話來。
梁芬蘭似乎感覺到了宋忠強的反抗,她低下頭,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道:“你個熊孩子,喊啊,打倒反革命,打到宋樹榮!”
“我不!”宋忠強的不字還沒有說出口,梁芬蘭一巴掌便扇了下來:“喊!”
宋忠強被打蒙了,腦子里一片空白,便跟著梁芬蘭在人群中渾渾噩噩地喊了一路。
晚上,被批斗完的宋樹榮剛進家門,梁芬蘭便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起來。宋樹榮見狀,急忙示意她收聲,隨即關上了房門和窗戶,并拉上窗簾,這才稍稍松了口氣,朝梁芬蘭使了個眼色。
梁芬蘭長嘆口氣,愣是把一肚子的淚水和委屈咽了回去,又招手將宋忠強叫到身邊。
宋忠強至今都記得父親當時對自己和母親說的話,他說:“從今天起,不管你們心里多難過,一定要表現得跟我勢不兩立,這樣我們一家人才能活下去,我們得活著,活著才有機會。”說完,他又拉過宋忠強的手,像是在叮囑,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你才十二歲,以后的路還長,你是咱老宋家唯一的根,唯一的希望。”
自此,宋樹榮便再未進過正屋,一直睡在院子的草棚里。梁芬蘭也像是鐵了心似的,真把宋樹榮當成了人民的敵人,不說話便罷了,張嘴定是辱罵與呵斥。不僅如此,她也不允許宋忠強跟宋樹榮接觸,一旦發現,就是一頓拳打腳踢,而且必然吆喝得半個村子的人都知道。
經過梁芬蘭的幾番折騰,收效也著實明顯,大家對待梁芬蘭和宋忠強的態度明顯緩和了不少,主動與其搭話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們都說,只要能自覺與敵人劃清界限,他們就還是人民的好同志。時間一久,宋忠強似乎意識到了這是可以使自己和母親過得更加舒心的一種方式,并開始習慣了這樣的狀態,對于每天生活中批判宋樹榮的這項內容也不再那么抵制,而且能夠越來越熟練地掩飾自己的情緒和應對周身人的刁難。
如煉獄般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年,宋樹榮身心經歷過非人的折磨,曾幾度想要放棄,唯一支撐他走下來的只有一個念頭:“我得看著忠強成人結婚。”
文革一結束,宋樹榮便將此事提上了日程,除了因為這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事情之外,更因為他知道,以自己的身體狀況,時間恐怕不多了,便與梁芬蘭合計,將自己拼死保下的那點家底全部搭上,在自己有生之年替宋忠強討個賢惠的媳婦,為宋家傳宗接代。
宋忠強二十四歲的時候通過介紹認識了徐香梅,當時徐香梅才十七歲,下學打工的第三個年頭。按說以徐香梅當時的狀況,跟宋忠強年歲有些差距,談婚論嫁還略早,只是徐香梅的表姨記錯了她的年齡,便冒冒失失地跑到徐家說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