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長安。
眨眼間,已是月末。
自月中開始,連續一周的靡靡細雨,把靈寶寺后門的那株桃樹打得粉紅凋落。
山門外,遍地桃紅。
雨水把花瓣沖進了河渠,隨著河水流淌而去。
狄仁杰一手持油紙傘,另一只手里拿著課本,沿著河渠堤岸漫步。
當他走到橋頭,下意識停下腳步,回頭向靈寶寺的山門看去。
只見山門緊閉,不見那伊人身影。
他悵然若失,搖了搖頭,邁步走過石橋。沿著濟度巷往里走,在小院門口停下。
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沒有黑三郎的吠叫,也不見阿彌的身影。
柳娘子坐在屋檐下縫補衣衫,看上去也不是很有精神。
洪亮從廄房里出來,看到站在院門外的狄仁杰,先一愣,旋即道:“郎君回來了,怎不進門?”
“哦,正要進,正要進。”
狄仁杰說著話,就推開了院門。
“狄郎君回來了。”
“是啊。”
“今天可是回來的比昨天晚。”
“是啊,今天國子監的博士留我考校課業,所以回來的晚了。”
“晚飯已經做好了,郎君若是餓了,只管去拿吧。”
“多謝大娘子。”
又是一番日常的寒暄,沒有任何新意。
狄仁杰總覺得,柳娘子對他似乎有一些怨氣。
其實他很清楚,柳娘子對他有怨氣也是情理之中。當日他讓阿彌去丹陽郡公府取刀弩,誰料想丹陽郡公竟然把蘇大為留下來。這一眨眼,都過去半個月了,還不見回來。
一開始,柳娘子很是欣喜。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種欣喜逐漸變成了擔憂,然后又演化為焦慮。
試想,蘇大為一介草民,何以被丹陽郡公挽留這么久?根本不是一個層面上的人物,也沒有什么交集,卻一晃過去了半月……換任何一個人,怕都要為之擔心。
事實上,便是狄仁杰也有點擔心了!
半月前,狄仁杰聽取了蘇大為的建議,帶著人重又搜查了呂家酒肆。
在呂家酒肆的地窖里,他找到了玉枕。
隨后,狄仁杰把玉枕交給裴行儉,算是把這樁事做了一個了結。之后,他就拒絕了裴行儉的邀請,返回國子監開始求學之路。由于之前落下了好多課業,狄仁杰回到國子監后,不敢有絲毫怠慢。每日,他兩點一線,沉浸在經書的世界中。
最初國子監的老師們,對狄仁杰有些不滿。
你一個太學生,還是新生,開學了不說趕快來上學,卻跑去幫忙查案。
如果是個普通人,國子監早就把他開除了。但是裴行儉出面求情,他雖非五姓七家出身,但河東四姓之一,也算是老牌門閥世族。況且,裴行儉也出身國子監,如今貴為從六品職官,而且是實權的長安縣縣令。他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長安縣,是上縣。
從六品職官,聽上去好像只比七品官大一級,但實際上,地位很高。
別以為七品官小,按照九品三十六級的職官劃分,已經屬于高級官員了。之所以后世人覺得七品官小,無非是因為那句’七品芝麻官‘的緣故。七品官,絕非芝麻大小的職官,那只是一種自嘲而已。七品官尚且如此,況乎一個年僅三十的六品官?
再直白一點,長安縣令,相當于后世帝都東XC區的區長。
誰又敢說,那是個芝麻小官!
靠著裴行儉的臉面,狄仁杰在回到國子監后,沒有收到明顯的刁難。
但隱性的刁難,卻一點都不少。
好在狄仁杰生性堅毅,對于那些刁難并不放在心上,反而發奮學習。在幾次考校都獲得優異成績后,國子監的老師們,也對他改變了態度,由不滿漸漸變為欣賞。
這說起來容易,但是狄仁杰自己清楚,過去的十天里,他付出了多少努力。
只是,心里面總是不舒服。
早起沒有阿彌一起練功;晚上回來也聽不到黑三郎的吠叫,生活似乎變得很無趣。
他開始后悔,不該讓蘇大為去昆明池。
早知道,那天他就陪蘇大為一起去,說不定也就不會有這些事情。
他去問過裴行儉,但裴行儉似乎也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據說,李大勇如今不在長安,不曉得去了何處。狄仁杰就奇怪,李大勇堂堂千牛備身,不在長安留守,隨行伴駕,又跑去了哪里?李大勇不在,裴行儉也不好過多去找李客師。
開玩笑,雖說裴行儉出身高門,但和李客師相比,地位上差異甚大。
如果裴行儉的老爹裴仁基或者他老哥裴行儼還活著,倒是有可能和李客師說上話。
他,資歷尚有些不足。
對此,狄仁杰也不好責怪裴行儼。
他身為長安縣令,每日可算是日理萬機,哪有那么多的功夫,去為他跑去拜訪李客師呢?
所以,他也只能好言安慰柳娘子。
天,業已徹底黑了。
狄仁杰坐在屋中,翻了兩頁書,覺得心神不寧。
雨,已經停了。
他走出房間,發現正屋的燈已經熄滅。
最近幾日,柳娘子都睡得很早。
城門已經關閉了很久,蘇大為肯定不可能回來。
她似乎也不想耗著,早早休息,第二天也會早早起床,等待城門開啟的那一刻。
然后,她會一等一整天。
實在不行,明日就再去拜訪一下裴行儉吧。
狄仁杰暗自打定了主意,在屋檐下站立片刻,返回房間。
他復又坐在桌前,伸手準備那一本經書溫習。
可是手放在書包上,卻不動了。
在那本論語下面,露出了一本書冊的封面。
他拿開論語,拿起那本書。
燈光照在書的封面上,貞觀律三個字,格外醒目。
之前,阿彌曾答應過明空法師,說要幫她帶書。誰料想,第二天他去了丹陽郡公府,一去不回。狄仁杰就在西市買了這本貞觀律,準備送給明空法師。可是,一連幾天,他都沒有見到明空法師,也讓他的心里面,多多少少有一些失望。
要不,我送去寺里?
算了,靈寶寺是尼寺,而明空法師的身份不同普通僧尼,他根本就沒可能見到。
亦或者,請柳娘子送去?
那倒是可以!
柳娘子和明空法師關系好,和尼寺里面的法師也大多認識。
她此前為明空法師送過蘭草,沒有一點刁難。想必拜托她出面,應該可以送到明空法師手里。
想到這里,狄仁杰有點興奮了。
他再次站起身,拿著書走到門口。
可是,他又停下腳步,看了一眼正屋黑漆漆的門窗,而后嘆了口氣,關上了房門。
如果阿彌在這里的話,他一定會找柳娘子幫忙。
其實,即便是現在,柳娘子對他有點怨念,如果他開口,柳娘子一樣不會拒絕。
但是,他開不了口。
蘇大為一天不回來,他就一天沒臉面對柳娘子,更別說請他幫忙了。
瞻前顧后,怕就是他現在的情況吧!
狄仁杰把書放在桌上,輕輕揉了揉太陽穴。
這時候,洪亮端著一盆熱水進來,“郎君,燙燙腳吧。”
“嗯。”
狄仁杰在凳子上坐下,脫了腳套,心不在焉把腳放進盆里。
“小心!”
洪亮忙大聲提醒。
可還是晚了一步,狄仁杰已經把腳放進了盆里,然后立刻又抬起腳,呲牙咧嘴,還灑了一地水。
“怎么這么燙?”
“郎君,我讓你試試水,你怎么一下子就放進去了?”
“我……”
狄仁杰抱著腳,看了看。
還好,沒有燙傷,否則明天怕是走不得路了。
他苦笑一聲道:“很燙,加點水。”
洪亮答應,端了一桶涼水過來,往盆里倒了一些。
“郎君,再試試看。”
狄仁杰這一次沒有再那么冒失,小心翼翼把腳放進了盆里。
“在加點。”
“好!”
洪亮用水瓢舀了一瓢水,慢慢倒進盆里。
他突然道:“郎君,蘇阿彌……不會有事吧。”
“能有什么事?”
“可這都已經十幾天了!他這一去不會,又是怎么回事?
雖說丹陽郡公派人來說過,他有事情要麻煩蘇阿彌一些時日。但我實在是想不出來,他堂堂丹陽郡公,想要用人的話,手底下大把的人可以用,為什么找蘇阿彌?”
“這個……”
“他又不肯說明什么事,這十幾天下來,蘇阿彌連個音訊都沒有,不會是真出事了吧。”
狄仁杰心里,咯噔一下。
“應該不會,丹陽郡公那人口碑不差。”
“你就知道他表里如一?”
狄仁杰,頓時啞口無言。
他突然一陣沒由來的煩躁,用力一跺腳,卻忘了腳在水盆里,頓時水花四濺。
“那我能怎么辦?我也擔心阿彌,我也想知道,李客師留阿彌做什么事。
可問題是,我問不出來啊!我連丹陽郡公府的大門都進不去,跟別說見李客師了。我拜托縣君去打聽,但也打聽不出來。你說,我能怎么辦?我又該怎么辦?”
洪亮,沉默了。
他默默伺候狄仁杰洗完腳,端著水盆往外走。
只是,在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又突然停下腳步。
“郎君,我也知道你為難。
可是……這兩天,我見大娘子的精神明顯不如前幾日。和她說話,總是心不在焉。她母子孤兒寡母的相依為命,突然間兒子沒了音訊,她這個做娘的難免掛念。”
狄仁杰,苦笑一聲。
他定了定心神,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會負責。
明天,我會再去拜訪縣君。哪怕是豁出去這張臉,也一定打聽出來阿彌的消息。如果縣君那邊不答應,我就親自去昆明池。我就不信,他李客師還能不講理怎地?”
洪亮聽了,也不禁苦笑起來。
“郎君,我不是說讓你找丹陽郡公,但是……”
“好了好了,我心里有數。你這幾日多陪陪大娘子,免得阿彌回來,看到她身體不好,會責怪我。其實,不僅是你奇怪,我這心里也奇怪著呢。當日我見李大勇的時候,分明和阿彌不認識。之后縣君去找丹陽郡公說項,也沒說有問題。
怎地偏偏阿彌去了丹陽郡公府,就一曲不回了呢?
你剛才說李客師表里不一,那我不相信。不為別的,就憑他是李衛公的弟弟,這一點我就信他。可惜,李大勇不在長安,否則我也能找關系,找他去問一問。”
“阿郎,量力而行就是。”
“我知道。”
狄仁杰擺了擺手,示意洪亮可以離開。
洪亮也沒有再說什么,出了門之后,把房門關上。
有點不踏實……以前,家里有阿彌,有黑三郎,狄仁杰不覺得有什么問題。
現在,他卻有一種不太踏實的感受。
站起身,他脫下了身上的衣服,吹滅油燈,爬上了床。
不管怎樣,明日一定去找裴行儉一趟,一定要弄清楚,阿彌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狄仁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口中發出一聲幽幽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