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元狩四年,漢武帝在上林苑南,引灃水建昆明池,周圍四十里。
昆明池建立之初,是為了操練水軍。當時有南越國和昆明國作亂,漢武帝模仿滇池規模,開鑿了昆明池。不過,伴隨南越國和昆明國滅亡,昆明池隨即從最初的軍事設施,變成了泛舟游玩的場所。此后,歷經數百年,演變成為長安城外一道瑰麗風景。
蘇大為抵達昆明池,已是午時。
他站在昆明池畔,眺望浩渺水面,竟有些茫然。
他好像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并不知道丹陽郡公府在何處。
暮春,加之昨日一場小雨,湖畔桃杏凋零。湖畔一條小徑,桃紅杏白參差,竟讓人不禁產生出一種蕭瑟感受。
湖面上,湖畔,不見人跡。
“汪!”
黑三郎喘著氣,蹲坐在一旁,吠叫了兩聲。
它汗淋淋,毛發都已濕透。但是看它的樣子,好像一點都不累,反而很是精神。
出長安城一路下來,雖說中間走走停停,但路程不短。
連棗紅馬都有些累了,可黑三郎仍舊精神抖索,歡蹦亂跳。
蘇大為蹲下來,身手撫摸它濕溻溻的毛發,好奇道:“黑三郎,你是怪物嗎?”
普通狗子,跑這么遠的路,肯定累得不行。
黑三郎唰的一抖身子,水滴四濺,落在了蘇大為的身上。
它唰的一下子跳開,伸著舌頭,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但眼睛里卻是一派興奮之色。
“你這家伙,不可能是怪物。”
蘇大為笑了,“怪物不可能你這么皮,簡直是無法無天。”
他搖了搖頭,朝著黑三郎伸出手。
黑三郎立刻乖巧的跑過來,在他身前蹲下。
“看樣子,以前真的是委屈你了!”
蘇大為自言自語道:“以后有空,我會經常帶你出來玩耍,免得你天天在家憋壞了。”
黑三郎似乎聽懂了,呼哧呼哧伸著舌頭,看上去非常開心。
說實話,蘇大為還真沒有覺得,黑三郎是個怪物。
黑三郎很小的時候,就被前身抱回家里。已經八年了,它和蘇大為母子,早就成了一家人。要知道,黑三郎來到蘇家的時候,蘇釗還活著。雖然不清楚蘇釗到底是怎樣的本領,可按照桂建超他們說的,蘇釗能殺死詭異,顯然也非等閑。
如果黑三郎有問題,蘇釗肯定不會讓它進家門。
之后,蘇釗死了,丟下柳娘子和蘇大為孤兒寡母,黑三郎始終不離不棄。
根據前身留下的記憶,蘇大為當初有幾次被街上的潑皮欺負,都是黑三郎保護了他。不僅是他,還有柳娘子。有道是寡婦門前是非多,更何況柳娘子這種沒有半點背景的人,卻在崇德坊占了那么大一塊宅基地,少不得會有人覺著眼紅。
那時候,好幾次有人欺負上門,卻被黑三郎趕走。
再后來,周良做了不良人。
靠著官身,周良綁著蘇大為狠狠收拾了幾個想要欺負他母子的人,蘇家才算是穩定下來。
黑三郎估計也就是憋得厲害,體力比較好。
這是一個魔幻的世界,狗狗的體力好一些,似乎也不足為奇。
蘇大為沒有想太多,站起身來,看著浩渺湖面,輕聲道:“這里連個人影都沒有,我想找人打聽一下都困難。黑三郎,咱們該怎么辦?那丹陽郡公究竟住在哪里?”
黑三郎蹲坐在他身邊,一動不動。
“好像有船?”
就在蘇大為感到束手無策的時候,浩渺的湖面上,出現了一葉扁舟。
與此同時,天空中傳來一聲清亮而悠遠的鷹的鳴叫。
一只黑色的燕隼,出現在天空。它飛的很高,盤旋飛行。如果從地面上看,也只能看到一個黑點。不過,蘇大為的視力非凡,所以把那只神駿燕隼看的是真切。
好一只燕隼!
燕隼,是華夏大地到處可見的一種鷹。
當然了,這個到處可見,指的是現在。若是在蘇大為的前生,已經很難看到燕隼。
”汪,汪汪!”
蘇大為手搭涼棚,眺望燕隼的時候,黑三郎突然叫了起來。
不過,它并不是對著那只燕隼叫,而是沖著湖面上的那一艘扁舟吠叫。
黑三郎的叫聲,驚動了正在看鷹的蘇大為。他忙凝聚目力向湖面上看去,就見那扁舟悠悠蕩蕩漂浮在湖面上。扁舟上,坐著一個蓑衣人。他坐在船上,一動不動,手里拿著一根釣竿,仿佛正在垂釣。
藍天,白云,碧波蕩漾。
扁舟,漁人,春風輕柔。
這是一幕何等和諧的景象,
可黑三郎的吠叫聲,卻是大煞風景。
蘇大為忙蹲下身,把黑三郎抱在懷里,輕聲呵斥道:“黑三郎,別吵。”
如果是在家里,蘇大為這一句話,黑三郎就會安靜下來。可是現在,它非但沒有停止吠叫,叫聲反而變得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激烈,仿佛湖水中有什么可怕事物。
蘇大為也覺察到了不對勁,忙凝神觀看。
湖面上,遠處漂浮著霧氣,絲絲縷縷,令視線有些模糊。
突然,蘇大為站起身來。
他看到,從湖面上彌漫的水霧中,一道水線正迅速向扁舟靠近。
與此同時,天上那只黑影也發出了急促而尖銳的叫聲,似乎是在提醒船上的蓑衣人。
蓑衣人,一動不動,如老僧入定。
水線前進的速度很快,眨眼間就到了扁舟前。
隨即,水線消失不見,湖面又恢復了平靜。
黑三郎的吠叫更加急促,它咬著蘇大為的衣服下擺,把他往后拖,好像那水中藏著什么危險。
“喂,水里有東西。”
蘇大為也覺察到了危險。
他沒有看清楚那水線究竟是什么。
但是從水線的長度,以及它推進時產生的波浪,還有速度,可以推測,那絕不是什么魚類。
蓑衣人,扭頭。
蘇大為看的清楚,那是一個鶴發童顏的老人。
看年紀,少說也有六十多歲。
“老人家,快走啊。”
老人聞聽,微微一笑。
沒等他開口,湖面突然翻起了巨浪。
老人手里的釣竿崩成了一個弓字形,顯示出水下的生物,非同小可。
“給我出來。”
但老人卻沒有驚慌,他猛然從船上站起,雙手緊握釣竿,大吼一聲,向上拎起。
湖水,沸騰了,并形成了一個漩渦。
扁舟在巨浪中,忽上忽下,看上去隨時都有可能翻覆。
但老人仍穩穩站在船上,緊握手中釣竿。
嘩啦!
一股水浪沖天而起,水花飛濺。
一條體型巨大的蟒蛇從湖中露頭出來,搖晃著腦袋,拼命掙扎。
它的嘴里,連著一根釣線。在試圖掙脫釣線失敗后,蟒蛇勃然大怒,長約有六七米的身體從水下浮出。那是一條有大腿粗細的巨蟒,身體浮出水面后,尾巴呼的揚起,朝著扁舟就砸下來。扁舟上的老人,仍舊是不慌不忙。他大吼一聲,甩動手里的釣竿。巨大的蟒蛇,硬是被他從水里拖拽出來,狠狠摔在湖水中。
轟!
巨浪翻滾。
那蟒蛇拼命掙扎,但始終無法甩脫釣竿。
空中那只黑色燕隼,俯沖而下。
“俊哥走開,老夫一個人足夠了!”
那老人一聲怒喝,聲音宛如沉雷,在湖面上回蕩。
燕隼一個盤旋,再次騰空而起。而蟒蛇也好像預感到了命運,蛇身想要卷住扁舟,卻見老人再次甩趕,把它從水里拖拽出來。巨大的蛇身在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轟得落入湖水。老人雙手握桿,又是一聲大吼,把還沒有緩過來的蟒蛇又一次拖出了湖水。周而復返幾次,那條外形可怖的巨蟒,已變得奄奄一息。
老人催動扁舟靠過去,從船上取出一根鞭子,啪啪啪,對著蟒蛇就是一頓抽打。
只瞬間功夫,蟒蛇被老人打得皮開肉綻,遍體鱗傷。
湖面,被蛇血染紅。
那條蟒蛇已無力掙扎,任由老人拖著它。
蘇大為在岸上,緊緊抱著黑三郎。因為他覺察到,黑三郎好像很興奮,想要沖進湖水。同時,他也被那老人瘋狂的舉動驚呆了。那么一條蟒蛇,莫說是一個老人,就是十幾個青壯,也未必能對付。可是在老人的手里,它卻如此不堪一擊。
“八十下,今天就給你個教訓。”
老人停止抽打,剪斷了釣線,順著起伏的波浪,催動扁舟緩緩退走。
“以后如果被我知道,你還敢傷人的話,下次可就不是八十鞭,老子一定把你剝皮抽筋,取了蛇膽回家泡水喝。”
蟒蛇得了自由,驚喜萬分。
雖遍體鱗傷,卻掙扎著揚起頭,朝著老人點了三點,然后身體瞬間沉入了湖中。
湖面,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老人架起槳,劃著小船,慢悠悠朝湖畔行來。
船靠岸,他縱身跳下船,然后揚起手,就聽燕隼一聲短促的鳴叫,俯沖而下,穩穩落在了他的手臂上。一手架著鷹,一手扯下了身上的蓑衣,老人大步走來。
蘇大為能感覺得出來,黑三郎有點害怕。
它躲在蘇大為的身后,夾著尾巴,發出嗚嗚的低吼聲。
“好一條天狗,就是太小了。”
蘇大為一愣,旋即反應過來老人說的是黑三郎。
“它都八歲了,哪里小?”
“八歲?”
老人露出愕然表情,看了看蘇大為,又看了一眼黑三郎,旋即露出一抹恍然之色。
“八歲了,那的確不算小了。
是條好狗,善待它,它將來也會對你好。”
“不用將來,黑三郎現在就很好。”
“是嗎?”
老人顯得有些疑惑,但并沒有再多說什么。
他邁步從蘇大為身邊走過,一邊走,一邊取出一個哨子,放在嘴里用力吹響。
刺耳的哨聲,回蕩天際。
蘇大為心里突然一動,大聲道:“老人家,請教一件事。”
“什么事?”
“你可知道,丹陽郡公住在哪里嗎?”
老人停下腳步,看著蘇大為道:“你找那老兒作甚?”
“我不是找他,我是找李大勇,丹陽郡公的兒子。”
“你找他作甚。”
“他拿了我的刀弩,讓我來找他討要。”
“他拿了你的刀弩?”老人看了兩眼蘇大為,突然間哈哈大笑,指著他道:“如此說來,你是三郎的兒子嗎?”
蘇大為,有點懵了。
但是他馬上就反應過來,指著那老人脫口而出道:“我知道了,你就是鳥賊?”
說完,蘇大為就后悔了。
都怪狄仁杰,沒事說什么李客師的綽號。而且他這綽號,又是如此有趣,以至于蘇大為脫口而出。
那老人沒有生氣,反而笑了。
他指著自己笑道:“沒錯,我就是那個鳥賊,李大勇那小子,是個小鳥賊,哈哈哈。”
蘇大為嘴巴張了張,卻說不出話來。
沒錯,他是鳥賊,那李大勇真就是一個小鳥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