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已經傳開了嗎?
朝廷不是已經給了答案,說是有人裝神弄鬼嗎?
蘇大為有些困惑,本能的就想要點頭承認。可是,裴行儉昨天的那番話,在腦海中回響起來。
“若走漏風聲,唯你是問。”
剎那間,蘇大為就清醒過來。
“什么詭異?你聽誰說的?我不知道。”
否認三連,脫口而出。
他話說出口后,頓覺原本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都移走了。
周良卻笑了,拍了拍蘇大為的手臂,輕聲道:“我懂,我知道,我明白!”
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你明白什么?你可別亂說啊!
周良的詭異笑容,讓蘇大為有些心慌。
這時候,鬼見愁從刑房里走出來,笑呵呵道:“三郎當年,也是如你這般的回答。”
“啊?”
“我就說了,都是謠言,你們一個個的,成何體統?
一會兒江帥就要過來了,被他看見你們這副模樣,少不得要生氣,大家都要倒霉。散了吧,都散了吧……阿彌,好本事!當年是三郎,今日是你,爹是英雄兒好漢,果然厲害。”
他說完,背著手就走了。
呂操之和張海林則跟在他身后,猶如哼哈二將。
“二哥,怎么回事?”
周良見人都散了,臉上露出復雜表情,輕聲道:“昨日歸義坊,詭異橫行街頭,被你斬殺。我們當時就聽說了!不過衙門里發話,并非詭異,而是有人裝扮……你不知道,江摩訶的臉色有多難看,當場就掀了桌子,把所有人都臭罵了一頓。”
“二哥,你知道,昨日縣尊……”
“我明白,縣尊肯定會警告你,我們心里清楚。”
“剛才老鬼說什么我爹當年,又是什么意思?”
周良聲音再次壓低,道:“我聽人說過這件事。好像是說十年前,三叔原本只是一個普通的不良人。后來在一次偶然機會,殺了一頭詭異,于是就做了不良帥。
說是當時魏帥的威望和資歷比他都高,但就因為這件事,他做了幾年副手。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你進了衙門之后,魏帥看你不順眼,所以才會經常找你毛病。”
“還有這種事?”
蘇大為瞪大了眼睛,看著周良。
“我也是聽說,但具體怎樣,我也不清楚。”
說完,周良神色復雜道:“阿彌,要恭喜你了!”
“此話怎講?”
“當初三叔殺了詭異,成了不良帥;如今你做了三叔當年的事,怕不久就會高升。”
“怎么可能!”
蘇大為笑了,道:“二哥,你別取笑我了,被江帥聽到,肯定會有誤會。”
“你以為他現在,就沒有誤會了嗎?”
蘇大為愣住了,嘴巴張了張,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腳步聲。
就見江摩訶跟著一個人走過來,陰著臉,看上去很不好看。
周良道:“我先撤了,你小心點。”
“嗯。”
蘇大為認得江摩訶身邊的人,正是昨日前來通知,讓不良人配合楊義之行動的男子。
他也看到了蘇大為,露出了笑容。
“蘇大為,我們又見面了。”
“見過郎君。”
蘇大為忙上前行禮。
江摩訶則陰著臉,道:“蘇大為,這是王升王郎君,縣尊身邊的心腹。
縣尊有命,讓你前去見他。你跟著王郎君走,不必參加點卯了……”
他說話,有點陰陽怪氣,看得出心氣不順。
王升則一臉平靜之色,道:“蘇大為,跟我走吧,縣尊在等你呢。”
“遵命。”
蘇大為不敢怠慢,忙跟著王升往外走。
和江摩訶擦身而過的時候,他看見了江摩訶眼中,閃爍著一種不甘心的光彩。
也難怪,他怎能甘心?
江摩訶在副帥位子上熬了三年,眼看著就能轉正,卻發生了詭異橫行這檔子事情。
外面說什么裝神弄鬼,他當然不相信。
沒看到昨日連左領左右府的千牛備身都出動了,又怎可能是簡簡單單的裝神弄鬼?如果是裝神弄鬼,肯定是長安縣來負責。可是從昨天起,案子就被人拿走了。
這說明什么?說明,詭異這件事,很可能是真的。
這讓他想起了蘇大為的父親,蘇釗蘇三郎。當年,蘇釗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不良人,在一次偶然機會殺了一頭詭異之后,硬是踩著魏山,一下子就成了不良帥。
而今,蘇大為又來這么一次。
莫非當年的事情,要再一次重演嗎?
他可比不得魏山……當年魏山也不過三十出頭,就算熬幾年,也不到四十。
可是他呢?今年馬上就四十了!如果這次不能轉正,再想轉正,可就沒了機會……
這讓江摩訶,怎能舒心?
“都站在這里做什么?不點卯了嗎?所有人都集合,點卯!”
江摩訶想到這里,看著公廨門口的不良人,怒從心頭起,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
蘇大為跟著王升來到縣衙后宅。
當了快一年的差,他這是第一次進后宅。
不良人并不是一個受人尊敬和歡迎的職業,即便是衙門里,不良人也儼然被排斥在外。其他人不愿意和不良人有過多接觸,甚至連縣衙的高層,也不甚重視。
這次進了后宅,讓蘇大為有些好奇。
唐代的官衙后宅是什么樣子?他還真沒有見過。
似乎,也平平無奇。
作為帝京四廓縣之一的長安縣縣衙,分為三進。
在穿過一個月亮門后,蘇大為就看到滿眼的桃花,在陽光中綻放,顯得格外嬌嫩。
桃林中,有一個亭子。
裴行儉正負手站在亭子里,欣賞盛開的桃花。
“縣尊,蘇大為來了。”
“知道了,你且退下。”
裴行儉背對著蘇大為,沒有轉身。
王升躬身行禮,匆匆離去。
“卑職蘇大為,拜見縣尊。”
裴行儉沒有理睬,只看著滿目粉紅,良久輕聲吟道:“初桃麗新采,照地吐其芳。枝間留新燕,葉里發輕香……”
他轉過身,問道:“蘇大為,此詩如何?”
蘇大為愣了一下,忙道:“好詩,縣尊果然好文采。”
這也是下屬拍領導馬屁常有的方式,蘇大為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
他倒是記得不少詩詞,但能完完整整背誦出來的,并不算太多。而裴行儉這首詩,他沒有聽過,自然而然會認為,這是裴行儉所作。嗯,這個馬屁,沒毛病!
裴行儉笑了,“誰告訴你說,這是我的詩?”
“啊?”
“這是南北朝蕭剛的詩,我只是心有所感,所以吟誦。”
好尷尬,好尷尬,好尷尬啊……
你說你堂堂長安縣縣令,此情此景不應該是賦詩一首,干嘛要吟誦別人的詩呢?而且,還是這么冷僻的詩。莫說蘇大為,就算是換一個人,也未必反應過來。
蘇大為的臉,頓時羞紅。
“我聽懷英說,他叫你阿彌?”
“是的。”
“懷英昨晚,可是在我面前夸贊你不少呢。”
“這個,卑職慚愧。”
是應該慚愧!人狄仁杰在人前夸你,可你卻不爭氣,等于是丟了狄仁杰的臉面。
“哈哈哈,沒什么好慚愧。”
裴行儉大笑著坐下,道:“昨晚我吟誦此詩時,懷英也以為是我所作。蕭剛其人,名氣不大,詩作也不多,所以知道的人,也很正常。我也是偶然讀到此詩,感覺字里行間頗有清新之意,故而記在心中……嘿嘿,別說你了,許多人都著了道呢。”
你特么這么調皮,你爸媽知道嗎?
與昨日裴行儉不茍言笑的模樣,蘇大為覺得,今日的裴行儉,純粹就是個逗比。
“昨日,你殺了那高句麗鬼卒,也算是功勞一件。
你的刀弩,我已拜托人去討要,但估計要等一些時日。不過呢,你這次的事情確實做的漂亮。若非你出手,可能我們都不知道,這長安城里竟有如此詭異。”
“此卑職分內之事,不值縣尊夸獎。
不過卑職還是有些奇怪,就是那高句麗鬼卒,為何會出現在長安?而且魏帥也因它而死,讓卑職有些想不清楚。至于殺死鬼卒,純屬意外。主要是那兩位千牛備身先重傷了它,加之家父留下的刀弩,才使得卑職僥幸,將這詭異斬殺。”
“你也知道是僥幸?”
“當然。”
“有自知之明,不錯。”
裴行儉露出溫和的笑容,道:“不過呢,這件事已非常人可以應對,自有其他人來接手。高句麗鬼卒的事情,你不必再理睬。接下來,本官要你全力配合懷英,如何?”
“卑職,要怎么配合?”
蘇大為一臉困惑,看著裴行儉道:“而且,卑職也不知道,大兄要查什么啊。”
“你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相信這長安城里的一些門道,你也清楚。
懷英不熟悉長安,所以專門選了你,要你協助。至于是什么事,他會與你詳細說明。
另外,魏山被殺,不良帥空缺。
所以本縣想要你來接替魏山的位子,你可愿意?”
從一名普通的不良人,一躍成為不良帥,絕對是很多不良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這代表著更多的薪水,更多的財路,更大的權力。
在裴行儉想來,蘇大為一定會喜出望外。
哪知,蘇大為卻猶豫了。
半晌,他輕聲道:“若是縣尊其他賞賜,卑職一定愿意。可是這不良帥,請恕卑職無禮,不能同意。不良帥一職,責任重大,所以還請縣尊慎重,另選他人吧。
卑職甚至覺得,副帥江摩訶都比卑職適合擔任這個職務,卑職……實不想擔此重任。”